所谓“采生折割”, “生”者活人也, “采”活人之耳目脏腑,折割肢体等,取之和药。
譬如被旻朝官方一直以严刑压制的巫医,常有一些所谓秘方, 即以活人之骨血为药,这些“药”的来源即为“采生折割”。
猝不及防地看到眼前这一幕, 郁容莫名感到胃部泛出一阵阵呕意。
尽管, 一初生活在信息爆炸的现代,他对人贩子略卖人口之种种时有耳闻,也知道被买卖之人的处境凄惨, 甚至也曾路遇街边乞讨的畸形儿……可蓦然间亲眼看到,这么多活生生的孩子被折磨不成人样的场面,三观仍在一瞬遭受了极强烈的冲击。
贪婪之人心,欲壑难填,以至险恶如斯!
“小郁大夫。”
郎卫这一声唤,倏而让郁容惊回神。
“他们……”郎卫目光扫过一众孩童,压低嗓门,“多有筋骨损伤,轻者也至少皮肉绽破,或有病邪入体,病气蕴积不散,乃至疮痈附骨,重者四体俱废,更甚者奄奄一息。”
郁容听了了然:“是要我给他们疗治一番?”
郎卫微点头,仍是低语:“常鄱鬻口成风,绝不止罗山村,必不乏胥吏牵缠,我等正欲借机一网打尽,为免风吹草动,除却军卫中医者,不便请调本地医户。”
谨慎为上,即难免出现大夫人手不足的情况。
故而请上郁容帮忙,其虽非逆鸧郎卫,却胜似军卫中人。
郁容正色道:“义不容辞。”
一人之力确是微薄,但能发挥己之所长,为这些身心受创的可怜人消减些病痛,当是责无旁贷。
与郎卫简单交流了几句,遂是投入到医治事宜当中。
在场施治的,除了郁容外,还有好几个郎卫医者,便分工合作,以提高效率。
那些症状明显、病证简单者,诸如风寒引发的发热、下痢等,已经有专人在隔壁煎熬大锅汤药了。
棘手的在于“折割”之伤。
折者即如“坛中人”这类,光靠服食汤药、涂抹油膏远远不足,须得正体接骨,兼用推拿、针灸等诸多疗法。因着在场之人,多是被拐骗没多久,折伤比较“新鲜”,多数还有复原的可能性,精心治疗后,即使或可能落下残疾,对行动造成不便,但到底不至于成为彻底的“废人”。
相对于折伤,割伤是不可逆转的,再高明的医者,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所能做的唯有控制“新鲜”割伤不会恶化,出现诸如腐烂、化脓等后遗症,以防引发恶性并发症,造成生命危险。
郁容默默地深呼吸了几下,渐渐平复内心里澎湃的情绪,凝神定气,在助手相助下,冷静地处理着郎卫破坛取出的“坛童”之伤。
以正骨为首务,推拿、按摩相结合,捺正捏合、提按点推等手法众多,要求手巧心明,讲究刚柔兼济。
在为肢体受创的孩子复位伤骨的同时,揉按肌肉,理顺经络,以达舒筋活血、纾缓疼痛之效。
和寻常遇到的骨折患者不一样,“坛童”全身受损的部位众多,情况复杂得多,又是小孩子,好不容易出了坛子,难免忍不住动来动去的,给正骨推拿带来了一些麻烦。
好在,“坛童”身量确实太小了,被塞入坛子里的时间也不长,施治过程虽显繁琐,伤情总归没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掐复溜,不仅是为正踝骨,亦有防下肢瘫痪之效,兼治肌肉劳损;
揉太白,缓和下体麻痹、骨节酸痛,另有通经活络之能……
片刻。
郁容收了手,暗自舒了口气,头一回以正骨推拿疗法治这么小的小孩,难免绷紧了神经,好在这两年没白练,手稳得很,轻重拿捏得当,没出任何失误,算是为接下来的治疗坚定了信心。
这些孩子想要彻底康复,绝非一日两日之功。
正骨也好,推拿也罢,亦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见效。
以至于郁容根本没心思再惦记什么过年的事。聂昕之则主持调查、审问鬻口之案,也难以分身顾及琐细之事。
这一个新年,便在两人忙忙碌碌之中过去。
在此期间,逆鸧卫极有效率地将大部分被略卖之人的家人找到。
只是……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问向一旁的郎卫:“剩余那些,无法确定来历?”
郎卫微微摇头:“除却不能言语者,余下几人,若非家中本无亲人,便是……”顿了顿,道,“可能为父母鬻卖。”
在旻朝,略卖人口是死罪,那些父母当然不愿冒着杀头的风险,领回被自己卖掉的儿女。
郁容愣了愣,遂是沉默,他忘了除却人贩子,还有那个别丧尽天良的父母。
郎卫话锋一转,似若安慰:“若当真无亲属认领,自有去处妥善安置这些人。”
郁容勉强勾了勾嘴角。
郎卫又道:“指挥使大人已将常鄱一带所有涉及鬻口的官吏捉拿归案,定于花朝节于南街市口当众行刑,届时小郁大夫尽可前去观刑。”
原本兴致不高的郁容闻言囧了囧。
兄长这什么毛病,在花朝节这么个喜庆日子砍人脑袋。
果断拒绝了郎卫的“好意”,他对观刑没一点儿兴趣,哪怕被杀的都是罪大恶极之辈……怕做噩梦。
转而敛起纷杂的思绪,悲天悯人不如落实到正务之上,他还是继续制这合骨丸罢。
合骨丸,专治伤骨,有正骨顺气之效。
之前一个月里,郁容兼用正骨推拿手法、针灸和方剂疗法,对那一些折伤者进行了施治。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么短的时间不太可能让伤者一下子就治愈了,想要痊愈彻底是为水磨工夫的事。
但这么多人不可能一直久待此地,眼看他们的亲人要接他们返乡,作为“主治大夫”之一,郁容秉持着负责的态度,便想着不如制备足够份量的伤药,让伤患们带回家用。
合骨丸是他从系统药典里,选用的最适合此类折伤的方剂,既可口服,亦可化开作膏状敷贴,内外兼用则双管齐下,能加速伤势的恢复。
只需制备这一种丸剂,相对比较省事省时。
所需药材共有十味,帮忙的郎卫们特别利索地将药材碾碎成粉末,过筛混匀。
君药骨碎补,原名为猴姜,对疗伤折、补骨碎有奇效,故唤骨碎补;伍用续断,顾名思义,此药长于续接筋骨,兼具调节血脉的效果;再有接骨木,亦主治骨节之病,同作续骨接筋之用,也能活血止痛。
臣药甜瓜子、土鳖虫等,皆有治跌仆损伤,散淤消肿之能。
郁容借着掩饰,以聂昕之的名义,搬出一箱子的乳香和没药。
这两味几乎适用于所有治伤止痛的方子,虽说其身价昂贵,但这些折伤者着实可怜,看在任何一名医者眼里,难免心有戚戚,自是不至于舍不得用药。
便取乳香与没药烊化,拌入混匀的药粉,以水泛丸,冷却干燥后打光,即成色黑褐的合骨丸。
合骨丸可直接口服,亦可以黄酒糊丸再食用。用作外敷时,同样用酒化开,取生姜汁液调和,以纸花子摊药,涂抹在伤痛之处。
治了伤、制好药,接下来的事情全数交由逆鸧卫处理,郁容是无权也无心无力插手。
春序正中二月十二,美景良辰花朝时。
刚给那些无家可归的被拐者复查结束,年轻大夫独自离开小院,顺着桃花怒放的街道,慢步朝临时住处走去。
街头,来来往往许多人,热闹的堪比正月初时。
这一段时间总显心事重重的郁容,听着欢声笑语,感受这久违的人声,渐渐就放开了心怀。
看到人潮往某一个方向涌去。
郁容感到莫名,便顺着人流走了一段距离,忽而察觉到那边是南街市口……
脚步猛地顿住了。
对看人杀头敬谢不敏,郁容当机立断地转身,脚步尚未迈开,便听一声“容儿”在身后响起。
“兄长?”郁容略是讶异,“你没在监刑?”
聂昕之说明:“有贺景即可。”
贺景是一开始负责调查常鄱鬻口一案的六品都头。
郁容暗想:也是,尽管这一回鬻口案牵涉了不少官吏,但以地方胥吏为多,七品以上的反倒没多少参与者,自是用不着聂昕之这样身份的人亲自监刑。
不再多问,他对男人微微一笑:“回去?”
聂昕之摇头。
郁容没多想,以为这人尚有公务要忙:“那你先……”
聂昕之忽朝他伸出一只手:“容儿随我来。”
“去哪?”
聂昕之只道:“去了便知。”
第122章
聂昕之带着郁容出了小城, 纵马驰骋了近两刻钟的时间,在临近常鄱与新安府交界处, 倏然停下了。
郁容微有茫然, 环顾了一圈……
四方荒远,渺无人烟。
“兄长?”
着实不解,看这男人神神秘秘的, 还以为要去的是什么特别的地方。
聂昕之浅声说明:“及至花朝,自当赏红踏青。”
郁容:“……”
搞半天,跑这荒郊野外的连个鬼影都看不到的地方,请他踏青?
聂昕之继续道:“既见峰峦,碧水堪赏, 容儿何至悒郁不欢?”
郁容囧了囧,合着这是给他喂鸡汤呢?
其实谈不上什么悒郁不欢的, 只是整日面对那些遭罪的可怜人, 难免有些负面情绪罢了。
现如今鬻口案定落,要犯被砍了头,从犯也受了严重的刑罚,绝大多数被拐骗的人俱已归家, 心里自然而然也即释然了许多。
定心打量起周遭景致,果如男人之言, 远是青山近有水, 又逢风和日丽,春色确实不错。
郁容不由得轻笑:“如此,兄长可有什么安排?”
总不能真就两个人在野地里, 面面相顾傻站着看风景、互相灌鸡汤罢?
聂昕之将目光投向连绵起伏的山峦:“宁泰寺。”
郁容对宁泰寺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但不妨碍他理解男人的言下之意。
“山上有寺庙吗?”想了想,他微微点了头,道,“也好,花朝节拈香祈福正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