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祎从没想过真相会是这样的, 他呆愣的跪在地上,满腔的怨愤和不解缠缠绕绕的团成了一团, 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真相并没有让他心中舒服一点儿,反而更加憋闷难受。
“所以母亲才说……是祖母害死了父亲?”
“是, 你父亲的那个亲信当初并没有瞒她, 把所有事情都和她说了,还给她带了一封你父亲生前所写的信。”
“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但你母亲显然知道……知道你父亲是自己选择去死的。”
郭氏毕竟是魏祎的生母,或许是怕郭氏对于他将王位传给了魏延没有传给魏祎而心怀怨怼, 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并没有对她隐瞒自己的选择。
魏延一度觉得这是件残忍的事, 毕竟郭氏在这件事中自始至终也没有做错过什么,她只是被魏老夫人选中了而已。
她规规矩矩谨守本分,最后却得知丈夫丢下他们孤儿寡母离开了, 心中怕是不会好受吧?
也正如他所想,郭氏在那之后仿佛丢了魂一般, 比之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整个人就像是院子里失了水分的花草,日渐枯萎。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 这个胆小懦弱,专门被魏老夫人选来当做傀儡操纵的大嫂,在魏老夫人将她推出来想要推翻禅位诏书,扶持魏祎登上王位的时候, 竟然没有帮她,而是说了一句不知道就跑出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胆小怕事,所以临场被质问的吓慌了神,但魏延知道不是。
因为大嫂后来偷偷来找过他。
她说她只希望魏祎能平平安安长大,希望魏延能帮帮他,让魏祎远离老夫人的魔爪,不要成为下一个魏振。
魏延答应了,以照顾亡兄遗孤的名义将魏祎养在身边,尽可能不让魏老夫人接触他。
而魏老夫人也觉得魏祎没了用处,并没把他当回事,也没有非要把他接过去,而是一心想把魏延培养成曾经的魏振,只是没想到魏延的性子已经定了型,完全不似魏振那样好掌控。
这样有意的阻隔,加上郭氏总是私底下偷偷告诉魏祎让他不要亲近祖母,魏祎自幼对魏老夫人的感情便也不深,甚至有些厌恶。
魏祎苦笑,肩膀跟着轻颤。
“难怪母亲从不给我说亲,一心想让我找个自己喜欢的姑娘……”
别人家的母亲在孩子十三四岁就开始操心亲事了,郭氏却从来没有。
她一直不断地告诉魏祎,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就也喜欢什么的,让他有了喜欢的人千万别瞒着,一定告诉她,到时候她去给他说亲。
哪怕他多年未曾娶妻,郭氏也不催他,完全不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着急抱孙子。
魏延点头:“她不给你说亲,不止是因为她自己受过这种苦,也因为你祖母。”
“当年你祖母也是被你那养父母说给你祖父的,那时你养母身子不好,一次从城外回来的路上旧疾复发,得了郭家一略通歧黄之术的庶女的帮助,回来后感念郭家恩情,便动了与郭家结亲的心思。”
“你养父也觉得不错,但考虑到那庶女身份低微,他们两人又没有庶子,堂堂国主嫡子配个小门小户的庶女未免太难看了,便决定娶一郭家嫡女,至于那庶女……给了她无数财帛金银,又许了一门好亲事,便作罢了。”
“他们原想着郭家连一庶女都如此好教养,嫡女应该更为出挑才是,谁知……谁知你祖母在他们两位长辈面前倒是毕恭毕敬,私底下掌控欲却极强,你祖父但凡多看哪个女子几眼,或者与哪个宫女多说了几句话,她都觉得是那女子勾引了你祖父。”
“因此当时宫里的宫女总是接连死伤频繁更换,你祖父的妾室也是频频小产,从没有人顺利将孩子生下来。”
“你祖父得知实情后大为震怒,与你祖母大吵了一架,险些休妻。是你养母出面压了下来,看在两个孩子,也就是我和你父亲的份儿上,只训斥了你祖母一番,收回了掌管后宫的权柄后便没有再惩戒她了。”
“可你祖母与你祖父之间的关系却再也难以弥补,你祖母嘴上没说什么,对你父亲却越发严格起来,从小把他绑在身边,教导他凡是要以孝为先,决不能违背她。”
魏老夫人从那时候便觉得,女人嫁的再好也没用,若是得了夫家的欢喜自然好,得不到的话便只能看夫家脸色,所以真正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娘家。
因为郭家虽然出了她这么个国主夫人,但门第到底还是不行,想要更进一步就只能靠她。
相比起讨好门第高的已经不能再高的夫家,自然是娘家更容易掌控,也更容易依附她,她从此便开始一心一意为自己和郭家谋划。
“你父亲从小就聪慧,学什么都又快又好,也很懂事,比我这个顽劣的弟弟强多了。”
“可或许也正因为他学的太快太好,所以你祖母教给他的那些,从小便根深蒂固的长在了他的脑子里,加上其他人也没有告诉过他这有什么不对,先生们讲课时亦把这句以孝为先动辄放在嘴边,他便养成了凡是都听你祖母,从不违拗她的性子。”
“偶尔你祖父和你祖母有什么冲突,他总是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我好几次还曾笑话过他,说他……说他迂腐,明明就是母亲的错,为何还要帮着她说话。”
魏振那个时候只是笑笑不说话,心中羡慕弟弟的洒脱,真让他自己这么做,他却做不来。
他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没有做过任何离经叛道的事,看着别的孩子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心跟着飞了起来,身体却还按照原本的轨迹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魏延小时候还曾一度认为自己这个哥哥是个面热心黑的,表面上对他好,实际上就是想捧杀他,怕他跟他抢王位。
不过他也不稀罕那个位置,所以乐得顺势而为,越发泼皮,闹得魏老夫人更加不喜欢他。
要不是他好歹是魏老夫人亲生的,估计他也早跟他那两个庶弟一样,没活过五岁就死了。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魏振是真的单纯的对他好,希望他能过上他自己过不了的生活,希望自己得不到的自由,他这个弟弟都可以得到。
可他明白的太晚,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你养父母都去的早,后宫权柄后来便又回到了你祖母手中,你祖父在位的那些年,刚好赶上大燕四处兴兵,他应付前朝的事情还应付不过来,就更加无暇去管后宫了,见你祖母似乎有所收敛,许多事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却不知道你祖母总一开始打的就是你父亲的主意,试图以你父亲为跳板,让郭家鱼跃龙门。”
“娶妻娶贤,你养父母当初因为庶女的身份而让你祖父娶了你祖母,自此以后我魏家便引来了祸端,因此死了两个未能成形的胎儿,死了两个已经生下来的庶子,最后又间接逼死了你父亲。”
“你母亲是怕了,加上自己又深受其害,所以宁愿你慢慢相看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也不愿意你娶个自己不喜欢的回去,乱了家宅。”
魏祎的膝盖已经跪的麻木了,毫无知觉。
他颓然地跪在地上,喃喃道:“所以父亲不传位于我,也是因为祖母吧?”
“是,你那时年纪太小了,朝中形势又很乱,虽然有你父亲的亲信可以帮衬着,但太后毕竟是你正经的长辈,谁也不能阻拦她教养你。”
“我当时也不过一闲散侯爷,即便上过战场立下过几次军功,但也不足以让我在朝中立足,与你祖母抗衡。”
“倘若你继承了王位,势必会被她掌控,成为她手中的棋子,难逃你父亲当年的命运,而魏国在你祖母手里,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不愿让你步上这样的后尘,也不愿因为自己的死而让魏国走上末路,所以禅位于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的与你祖母对抗,也才能照顾好你们母子,不让你们成为你祖母争权夺利的工具。”
一切的一切就此解开,魏祎缓缓叩首,额头贴着地面道:“多谢叔父告知侄儿真相。”
这是他自己求来的答案,虽然痛苦,虽然难堪,但他必须承受,别无选择。
魏延点头,让人将他扶了起来。
魏祎满心惶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便与他告辞,准备回边关去。
魏延皱眉:“你才刚回来,而且再过一两个月就要过年了,何不跟我们一起过完年再走?”
过年?
魏祎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打算去二弟那里一趟,将母亲接回去,正好顺便看看昀儿。之前二弟原本邀请我去参加昀儿的周岁礼的,我因为想回京所以没有去。”
魏延嗯了一声:“那正好,你去的时候差不多也到年底了,就干脆在那边和他们一起过年吧。正好帮我们也看看昀儿,说起来这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我和你婶母还一眼都没看过呢。你婶母天天对着那几幅画像,都快把画像看穿了。”
嘴上虽然说着调侃埋怨的话,眉眼间却漫上了笑意。
这大概才是家人之间该有的样子吧?
魏祎应诺,到底还是在宫中停留了两日,然后带着魏延和梅氏给魏祁楚瑶等人准备的一堆年礼上路了。
…………………………
另一边,魏祁快马疾驰地赶上了魏昀的周岁礼。
数月未见,原本包在襁褓里的糯米团子似的小人儿竟长大了一圈儿,他险些不认得了。
好在魏昀也不认生,并未因为长久未见他而不让他抱。
魏祁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问楚瑶:“他会喊父亲母亲了吗?”
楚瑶摇头:“还不会呢,不过昀儿很聪明,教他认过的东西他很快就能记住。”
说着让奶娘拿来了两块儿写着字的木牌,一块儿大一点儿的写着大,一块儿小一点儿的写着小。
楚瑶问魏昀哪个是大,魏昀乌黑的眼睛盯着左边那块儿,穿着小棉袄的身子动了动,抬手用短粗嫩白的手指指了写着“大”字的那块儿。
楚瑶笑着摸了摸魏昀的小脸儿,连声夸赞“昀儿真棒”。
魏祁心道这算哪门子的聪明?只要不是个傻子怕都分得出来吧?
但这话到底不敢当着兴头上的楚瑶说,扯着嘴角跟着笑了笑,违心地夸了句“我儿真乖”,然后便将孩子交给奶娘带下去了,抱着楚瑶在房中好好温存了一番。
事后他躺在楚瑶身上,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道:“等战事了了,我就陪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了。”
说起来他跟楚瑶成亲也有四年了,但真正肌肤之亲的时候却连寻常夫妻一半儿都不到。
起初是他自己犯傻平白错过了一年,后来是因为战事,再后来不仅因为战事,还因有了昀儿,反而更少了。
他正值年轻气盛,一心想把之前欠的那些补回来,却总也没有机会,反而觉得欠的越来越多,憋了自己一肚子邪火。
楚瑶轻笑,抚着他的肩背嗯了一声,轻轻挪了挪身子。
这一挪又将男人的邪火撩了起来,直从白日折腾到夜幕十分才算完。
若不是怕明天魏昀的周岁礼上楚瑶没了力气丢了面子,他只怕还要再闹腾会儿。
翌日,生的越来越标致的魏昀小美人儿迎来了自己的周岁礼,周岁礼上自然免不了要被人放在长桌上抓周。
众人笑嘻嘻的将他围在中间,等着他从桌上抓些什么,魏小美人却坐在桌上半天没有动作,奶娘怎么将他放上去的,他就怎么坐在原地,睁着眼睛看着满桌鸡零狗碎的东西,呆若木鸡。
楚瑶倒还好,知道他从小就是不哭不闹的性子,也没怎么着急。
魏祁却是许久未见他,觉得他这样子有些傻头傻脑的,简直不像他和绵绵的亲生儿子。
他走上前笑着捏了捏魏昀的小手,道:“乖昀儿,挑个你喜欢的东西递给父亲好不好?”
魏昀却不为所动,将桌上从纸笔到印章以及木刀木剑金银玉器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看了个遍,就是不伸手。
楚瑶在座上低笑,道:“怕是这满桌子都没有咱们昀儿喜欢的呢。”
又放柔声音劝道:“不然昀儿随便选个什么递给你父亲可好?”
魏祁在她说话时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她,听到这儿皱了皱眉,心想这孩子哪里听得懂这样的话,知道随便选一个?
正准备再好好哄劝几句,不行就握着他的手带他选一个,谁知刚一回头,正赶上魏昀将离手边最近的一支笔递了过来。
一个伸手一个凑近,毛笔冷不防正戳到魏祁鼻子里,魏祁痛呼一声,鼻子上挂着支笔向后退去。
房中众人发出一阵低呼,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魏昀却忽然咯咯的笑出了声,声音清脆稚嫩,惹得楚瑶一阵惊喜,根本就没顾上去看魏祁怎么样了。
魏祁揪下笔捂着鼻子看着有说有笑的母子俩,心中一阵抽痛。
偏偏孟无霜还在旁笑着凑热闹:“看来我们昀儿将来读书写字一定很好。”
楚瑶笑着说:“是啊,昀儿现在就已经会认字了呢。”
众人的心思便都放在了楚瑶和孩子身上,你一句我一句的恭维上了,也没人问魏祁一句疼不疼,要不要看看什么的。
最后还是孟无霜戏谑着转过头来,问了一句:“太子的鼻子没事吧?”
没等魏祁回话,楚瑶便道:“孩子能有多大劲儿?肯定没事。”
魏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