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小院里闹哄哄的,打破了方才的死寂。
沈霁筠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直到人群都散去,方才如梦初醒。他收回了手,亦无声的松了一口气。
心魔幻境中,一切都是虚妄。是假的,是昨日记忆的重现。
可不知为何,他竟然会如此的在意。
院中,桃花树静静地抽芽,一滴雨水从叶片上滑落,溅入了泥泞之中,发出滴答一声。
沈霁筠回过了神来,朝着厢房走去。
期间并没有其他人发现他的存在,好似他根本不存在,只是一个无言的旁观者。
沈霁筠走了进去,看见谢小晚被安放在了床榻上,凌乱的黑发和身上的污渍也被稍稍收拾了一下。只是他的眉头紧皱,似乎在忍受着身上的痛楚,显得越发的可怜。
有人忍不住叹气:造孽哦,是谁干的?
有人皱眉问:他家的沈书生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去哪里了?
有人提议:我去找找吧,总得有个主事的人才是。
村民们还没来得及去找人,就见一个蓄着山羊胡的大夫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夫放下药箱,见了谢小晚,还没把脉就先开始摇头。
一旁的村名焦急地询问:大夫,能救不?救的活不?
是啊,他还这么小,一定要救活啊。
就是啊
大夫捋了捋短短的山羊胡须,摇头道:救是能救的活,只是日后身体会弱些,就算治好了,也对寿命有碍
说罢,大夫叹了一口气,挥笔写下了一个药方,让村民们去药房抓药来熬制。
这里民风淳朴,不管发生什么,左邻右舍都会来搭把手。
平日里,这家的沈书生会给街坊写信写春联,谢小晚更是脸嫩嘴甜,积累了不少的善缘。这下,倒是不少人来帮忙。
忙活了半天,一晚热气腾腾的黑苦药汁下去,再包扎好身上的伤,谢小晚也醒了过来。
旁人问:你家沈书生呢?
谢小晚听到这个问题,失神了片刻,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其他人还以为是吓傻了,也不好多问,见谢小晚醒来,嘱咐了两句,就各自散去了。
不一会儿,小院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夜幕逐渐深沉了下来。
谢小晚怔怔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桃花树,一言不发。过了半晌,他踉跄起身,开始收拾衣物。
沈霁筠不解。
这是做什么。
谢小晚像是替他解惑,自语道:我要去找夫君。
沈霁筠拧起了眉头。
找不到的。
云竹君已经归于九天之上,仙境之巅,岂是一个凡人能够涉及的。
不管少年怎么想、怎么做,终究是一场无用功。
沈霁筠上前想要阻止,可手指却从谢小晚的身上穿了过去,触碰不到任何的东西。
谢小晚背着小小的包袱,踉跄地走在夜色中。他重伤未愈,步履艰难,但也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沈霁筠站在小院门口,似乎与谢小晚隔着一层天坠,身处在不同的世界里。
这是他的心魔幻境。
到这里为止,就应该结束了。可是,这幻境不仅没有结束,还继续演绎了下去,出现了不同的进展。
沈霁筠迟疑了一下,正要跟上去,就见眼前闪过了一道白光,原本的夜色变成了白昼。
然后,他看见谢小晚被山上的猎户带了回来。
少年身上的剑伤还未好,甚至还没走出小镇的范围就晕倒了过去,若不是遇到了猎户,怕是要被野兽分而食之。
邻友听闻了这件事,纷纷赶来劝说谢小晚留下,养好身体再说。更何况,说不定沈书生自个儿就回来了,万一出去了,两人就此错过改如何是好?
谢小晚似乎是被说服了,就留在小院里休养生息。
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的身体不仅没好起来,反而越来越差,连路都走不了几步。
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沈霁筠陪伴在他的身旁,被迫看完了少年的一生。
这一生,少年没有遇到林景行,更没有前往望山宗。
他胸前的那一道剑伤萦绕着无情剑意,所以一直没有愈合,日日被痛楚折磨,连带着身体越发的虚弱。
但不管怎么样,少年依旧痴痴地等待着他的夫君归来直到油尽灯枯。
春去秋来。
少年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在别人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的日子里,他孤零零地躺在房间里,无力地望着窗外的桃花树,眼中的神采渐渐黯了下去。
不是每个故事都有结局。
少年也没等到他的夫君回来。
沈霁筠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复杂的神情,终于出手想要改变这一切。可是已经太迟了,少年依旧在寒风中失去了生息。
沈霁筠缓缓垂下了手,各色声音在他的身旁环绕。
你后悔了吗?
你现在在想什么?
你以为他不会死?你以为你只是斩断了因果?
沈霁筠厉声道:够了!
那些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后就又想起了嘻嘻的笑声。
沈霁筠眼前的景象一变,又回到了那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雨中。
时间重来。
少年推开窗户,无忧无虑地说:怎么这么大的雨
沈霁筠没有多想,上前就要阻止少年出门。
可是没有用。
这一切就好似设定好的一般,无论他做什么,少年依旧会走出门去,被他的心上人刺上一剑。
但后续的发展并不相同。
有时,因为没有人发现少年身受重伤,他就躺在湿冷泥泞的地上,因失血过多而死;有时,少年被救之后离家去找夫君,遭遇了野兽,死在了半途;有时,少年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安全的地方,却因生的貌美被人蒙骗
各种景象如同走马灯一般从沈霁筠的眼前闪过,却无法做出任何的改变。
因为他只是旁观者。
在意识到了这点后,沈霁筠有些无力,又有些懊悔。
当年,沈霁筠只想要斩断因果,成就无情道,却没有想到会对凡人少年造成如此大的伤害,以至于要了他的性命。
忘川香一点点淡去,使得沈霁筠眼前的景色也逐渐散去,他猛然睁眼,出现在面前的是核雕仙宫。
而在他的身旁,谢小晚趴在小几上,眉眼间一片安然平和。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都是假的。
可就算知道这一点,沈霁筠依旧心绪起伏不动,突然他的脸色一白,咳嗽了一声后,一点鲜血从唇角缓缓滑落。
无情道,开始动摇了。
他生出了后悔之意。
沈霁筠站了起来,踉跄了一步,匆匆走出了仙宫。
过了些许时间。
谢小晚扶着小几,慢慢地坐了起来。他摸索了一下,在小几上摸到了一点血腥,眉梢一扬,无声地笑了起来。
沈霁筠啊
你总以为只要弥补,就可以挽回一切的过错。可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有些事情是转圜不了的。
若谢小晚真的只是一个凡人,忘川梦境中发生的事情,就是他的未来。
而沈霁筠会知道吗?
不会。
无情道大成的沈霁筠只会端坐在云巅,当他不染尘埃的神子谪仙,不问世事。更不会知道,凡间有一位少年因他的无情而丧命。
所以,破这个无情道,也不算是他下手狠辣了。
谢小晚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冷哼了一声,随即又恢复了孱弱温和的模样。
第16章 真的期待
雪满长空。
一片冰天雪地中,突地溅开了一抹猩红,格外的鲜艳。
沈霁筠踉跄了一步,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他心绪起伏血气翻涌,伸手扶住一旁的冰凌,方才勉强站稳。
一片片雪落,带来一点凉意,却依旧驱散不了心头杂乱的心绪。
想到方才环境中的一幕一幕场景,沈霁筠咬紧了牙关,手背上迸现了一道道青筋,就连手指都止不住颤动了起来。
是他的错。
谢小晚还这么的小,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带着最真诚炽热的情感一头撞了进来。
不管是被伤害,还是被欺骗,依旧不能让他沾染上一点的污垢。
若不是他,谢小晚不管跟谁在一起,后半生都应该是平安顺遂的。
可是,不管是什么,都被他毁了。
沈霁筠阖上了双眼,却难掩后悔之意。
原本他以为,只要谢小晚在望山宗,不论怎么样都是可以弥补一二的,也不至于让心境生出瑕疵。
可现在回头去看,这个想法简直就是愚蠢。
愚蠢至极!
能够来到望山宗,是谢小晚的幸运,而不是他的。
若是谢小晚没有遇到林景行,若是林景行没有大发善心救人,若是此番种种,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身为凡人的谢小晚都将死在一个无人所知的地方就像是幻境中发生的那样。甚至至死,少年都还心心念念那个伤了他的夫君。
想到这里,沈霁筠再也不能维持住无情无欲的心境,身体一晃,又呕出了一大口的鲜血。
鲜血淋漓而下,犹如雪绽红梅。
远处,斜斜插在霜雪中的无情剑发出了嗡嗡的响动,似乎察觉到了主人的心绪波动。
剑身微鸣,震碎了四周的霜雪,久久不能平静,亦如沈霁筠的心境。
过了半晌,平静的风雪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师兄!
沈霁筠抬起眼皮,生生压制住了激荡的剑气,就算他的心口被剑气肆虐,脸上却依旧一片冷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痛苦。
师兄!
一道火红的身影翩然而至。
姜黎安踏过地上的积雪,一甩袖就来到了沈霁筠的身旁。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血迹,面容关切,伸手想要将人扶住。
沈霁筠不动声色地避开,问:何事?
姜黎安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面上闪过了一丝尴尬,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问道:师兄,我怎么感觉你的无情道有所波动,是发生了什么吗?
沈霁筠垂眸冷声道:无事。
姜黎安脱口而出:师兄,你这样子,怎么可能无事?
昔日的云竹君端坐云巅,不染一丝尘埃,犹如神佛一般,只要一看就会令人心生畏惧。
可此时他看起来却分外的落魄,一向一丝不苟的黑发散乱了开来,插在其中的木簪子摇摇欲坠,那一袭雅致清逸的天青色长袍更是血迹斑斑,不复往日的冷漠。
姜黎安皱起了眉头: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霁筠却不愿多说,唇角的弧度冷硬深刻:与你无关。
姜黎安急急道:怎么与我无关,我是你的师弟啊!师父仙逝以后,这世上不是你我关系最亲密了吗?
话是这样说,可云竹君修无情道,断情绝欲,更不用说这浅薄的师兄弟之情了。
姜黎安以为这就是无情道,便止住了心中的妄念不去多求,只想以师弟的身份陪伴在左右。可偏偏,沈霁筠的身旁出现了一个凡人。
那个凡人
姜黎安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是不是那个凡人做了什么,以至于师兄的无情道不稳?若是我说,当时就应该杀了那个凡人
话音还未说完,就戛然而止。
沈霁筠听到这般言语,原本起伏的心绪更加压制不住,一双凤眸中满是凌厉的杀意。这目光,比周围凛冽的寒风还要刮骨刺人。
姜黎安被这一眼看得如坠冰窖,浑身发凉。
他僵了一下,连忙解释道:师兄,我这是为了你好。就算那个凡人你也得闭关稳固心境了。
每一个修士都会选择一条道。
而大道艰难险阻,若是出现了差错,一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更不用说沈霁筠修的是最难的无情道了。
若是无情道破,重则身死道消,轻则走火入魔。
沈霁筠收回了目光,淡漠地说:我自有主张。
说完后,他就转身走开。
惊鸿无影,不过片刻,就融入了一片雪色之中。
姜黎安一个人站在原地,回想起刚才的交谈,不免觉得有些难堪。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突地抬手一挥,直接将面前的冰凌打得四分五裂。
谢小晚他咬牙切齿,一个凡人罢了。
一个凡人。
他还奈何不了吗?
为了师兄的无情道着想,他必须要把谢小晚这个凡人给除掉。
只要将谢小晚带离云竹峰,要了一个凡人的性命,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姜黎安望向了不远处的核雕仙宫,眼神逐渐变得狠辣了起来。
核雕仙宫。
忘川香燃尽后,依旧还带着一股缥缈的香味,让人流连忘返。
谢小晚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伸手推开一侧的窗户。
窗户打开后,冷风夹杂着碎雪飘了进来,将这股若有若无的味道彻底地吹散。
咳咳一受到寒意,谢小晚又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鹤童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进来,一看房间中只有谢小晚一个人,问了一句:云竹君怎么不在?
谢小晚侧过头,温和乖巧地说:云竹君大概是有急事,就先走了。他有些不安,又加了一句,我也没敢问有什么事
听到这么说,鹤童也没有多想,反倒是安慰起了谢小晚:云竹君的事,岂是我们能够多言的,公子不必多心。
谢小晚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他想起了什么,抬手掩住了鼻尖,细声细语地说:这香炉中的香太难闻了,还是麻烦鹤童帮我换成安神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