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之啊,该长长记性了,知道吗?苒苒虽小却也是姑娘家,不像禹哥儿似的皮糙肉厚,能让你随意折腾……”
“祖母。”侯誉风骤然打断,这说的什么话,那是他在指点弟弟练武罢了,心知自家祖母重门第,对庶出的禹哥儿向来不太中意,为免她说出更难听的话,他拱手欲辞,“孙儿记住了,谢祖母教诲。”
“……”
侯老夫人哪里不明白孙子的意思,其实她对禹哥儿不喜的原因,除了出身低外,更重要的是禹哥儿那被亲娘教得畏畏缩缩的性子,全无半点儿武家风范,日后出去,丢的可是这国公府的面子,故而有意苛待些,逼他争气,努力上进,莫让人瞧低了去,结果这小子倒好,偏就知道护着禹哥儿。
“行了,再说又要嫌祖母啰嗦了。”侯老夫人训了一大通,也不知他听进去多少,没好气地摆摆手,“回屋歇着去吧,你奔波这一路也累了,等歇好了,换身衣服,咱们一家人用晚饭,给你洗洗尘。”
“是,祖母。”终于得了赦令,侯誉风行礼告退,临走前又看了某处一眼,不知怎的留了心,出屋门后,并未直接回自己的屋,而是沿着方才来的路往回走。
沿途有下人匆忙经过,面见世子爷自然是要驻足行礼的,只是奇怪,平日这世子爷行如疾风,连头也不跟她们点一下,仿佛没看见似的……今儿怎么走得如此慢?
主子未去,下人们便只能维持躬身行礼的姿势不动,可侯老夫人千叮万嘱的洗尘宴还在准备,眼下正忙得不可开交,这些下人都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干活儿,哪有在此耽搁的道理,于是那厨房的管事姑姑硬着头皮上前半步,垂首询问:“恕奴婢冒昧,世子爷可是身上不适?要不奴婢让人扶您回屋?”
侯誉风正专心致志地办事,闻言转过面无表情的脸,淡淡回了句“不必”,心里莫名其妙道,几年未归,这府里些都养了群吃饱了撑无事可做的下人,杵着不去干活儿,专门来观察他身体适不适?
若下人知道他们家世子爷心里想的什么,估计冤得一口血喷出来。
……可惜不能。
“额,那世子爷是在找什么吗?”管事姑姑继续硬着头皮搬出第二个猜测,毕恭毕敬地请示道,“要不奴婢帮您找吧?”
这话刚出口,她就感觉有两道冷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头顶,任她头皮硬得像块铁板也禁不住浑身寒颤,顿时心惊胆战,脑袋都快低得掉地上了。
世……世子爷,您倒是说句话啊?!
这么不声不响的,又低着头看不见脸色,搅得他们心里很方啊……
“……”长久的沉默后,侯世子终于大发慈悲,开尊口给了他们俩字,“退下。”
下人们如蒙大赦,应了声是便火速离开,半分不敢多留,侯誉风看他们一副吓得够呛的模样,皱了皱眉,再次在心里叹了口气。
真不是他有意吓人,只是这事,自个儿做便罢了,若让下人知道他一堂堂大男人……哦不,他现在也才十四……在这里满地找一个小花圈——那么幼稚又娘里娘气的东西,岂不可笑?
侯誉风无可奈何地想完,待那些下人走远后,又开始负手缓步走,因着侯苒一路上都拿着那小花圈在他眼前晃,再不起眼的东西也该让他印象颇深了,所以在雕花长廊的某段长柱脚下看见时,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俯身捡了往怀里一塞,松口气,终于得以迈开步伐回了自己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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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找到了是一回事,要还给人也不容易,晚间到主院用饭前换了身衣服,等席间才想起东西放原来的衣服那儿了,没还成。
本来晚饭后时辰尚早,回屋拿来也未尝不可,但拗不过侯老爷子高兴啊,拉着在西北喝了几年风沙的大孙子坐下来拼酒,想想他年轻时也被称作“千杯不醉”过,不料老来在这府里颐养天年,想痛快喝个酒也找不着人作陪,好不容易盼回了大孙子,当然不能放过他了,爷孙俩你一碗我一碗的,硬生生喝光了大半坛酒。
到底年纪大了,酒量也不如当年,最后侯老爷子整个喝趴下了,抱着酒坛嚷嚷要睡觉,侯誉风神志倒还算清醒,哭笑不得把老人家背回主屋让人来伺候,这才带着一身酒气往自己屋里去。
这一搅和便到了亥时,夜色已深,料着小姑娘早该睡下了,侯誉风也不打算过去,洗个澡便往床榻上一躺,疲惫地合上了眼。
翌日,天未亮又醒了,长年军旅生活养成的习惯刻进了骨子里,改不掉的,他起身洗漱,先到练武场活动活动筋骨,等天亮了才回来,洗身澡,恰好到用早饭的时辰。
岂料早饭刚用完,皇上身边的赵公公便急匆匆赶到府上,说是召世子爷进宫面圣,侯誉风没理由拒绝,只得换身朝服随他入宫。
已故靖国公侯百川与当今圣上是过命之交,情同手足,因此圣上对自幼丧父的小誉风一直颇多关照。此回一去三年方归,当长辈的少不得要多叙两句家常,昨日召见时,宣帝体谅他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听完汇报并未多留他,待歇息过了,今儿才早早宣他进宫说话。
宣帝生性仁厚,待亲近的小辈更是不必说,问了侯誉风在边关过得如何,又跟他絮絮叨叨交代了好些话,一不留神便拖过了巳时,于是又留他在宫里用午膳。
侯誉风知他是好意,从善如流应了好。
上辈子虽为其子宋涣所害,但那都是宣帝仙逝后的事了,平心而论,这位长辈在世时待他已是极好。至今犹记,八岁那年父亲战殁,他跪在埋棺的坟前不肯走,谁劝都不管用,日晒雨淋,水米不进,硬生生守了三日,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侧。是宣帝,亲手将他抱上马车,从京郊一路送回京城内,带进宫派太医救治,不分昼夜,守到他醒来为止。
此事不过是微末一角,三年前重生回来,他也已然十一岁,不曾重历,但过往细节依旧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宫中膳食自是国公府比不上的,加上宣帝怕边关贫瘠,这孩子去了就没吃过几口好的,于是摆了满桌的八珍玉食,但侯誉风行军十数年,早已是吃惯了苦的人,如往常跟大伙儿吃行军饭似的,裹完腹便要起身告辞。
宣帝并未多留,反正人才刚回京,一时半会儿也走不远的,挥挥手便放人了。
侯誉风谢恩告退,因着心里有事惦记着,一出紫宸殿便直奔宫门而去。
“侯大哥!”
岂料身后陡然一声喊,声量大得他想装听不见都难,而且这声音……
侯誉风在心里冷笑,几乎瞬间便认出来者何人,回身垂首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果然,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截杏黄色四龙纹的袍角,彰显了着衣之人的尊贵身份。
“侯大哥快快请起。”
一双干净白皙的手托住了他的小臂,将他虚扶起来,也叫他对上了那张无比熟悉……却又无比痛恨的脸。
有一瞬,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握住腰间的剑柄。
……所幸抓了个空。
宫中有规,非皇上特许,臣民进宫皆不得佩剑。
“此处又无外人,侯大哥莫要在意那些虚礼了。”
此时的太子宋涣不过十岁,面容清秀,眉目温和,带笑的嘴里说着体贴人的话。
可侯誉风看了他那脸人畜无害的微笑,只觉得讽刺无比——
当年这人下密旨要杀他时,大概,也像这样笑着的吧。
“不敢。”他垂首,面无表情地回了两个字,语气冷淡。
“哎,”太子却似是早已习惯,并不在意,依旧微微笑着,“侯大哥还是老样子,半分未变。”
这话听起来很有几分感慨,但不等听者仔细琢磨,很快又接上话了:“不知侯大哥此次回京,打算逗留多久?”
“……听凭皇上旨意。”
“唔,那父皇应该不会太快让你走的。”宋涣没少见自家父皇念叨他,点了点头,继续道,“许久未见,我心里也甚是记挂,若侯大哥得空的话,不如到我宫里一聚?”
太子所居宫殿坐落于紫宸殿以东,相距此处不远,走半刻钟便能到了,这会儿时辰尚早,叙几句旧也耽搁不了多久,宋涣自觉这邀请提得合情合理,无任何不妥,安心等着侯誉风的回答。
“是。”
“那太好了。”看吧,果然,太子满意地想着,回头吩咐了跟随身边的魏公公,“魏高。”
魏公公自然懂得,躬身应声是,忙先行一步回东宫着人准备点心茶水,恭候靖国公世子的大驾。
“侯大哥,请。”太子和声道,一个十岁大的孩子,笑起来单纯又善良,“咱们坐下叙叙旧。”
“……”可惜活了两世的侯誉风没办法,只要对上这张脸,他就满心膈应,恨不能一手掐住宋涣的脖子,死死不放,质问他——到底为何要杀他?近二十年的君臣情义,死守大虞的忠心,辗转沙场的铮铮战功,只因那点儿微不足道的疑心,竟能全数抹杀,甚至不留他一寸余地……
“侯大哥?”太子见他不走,奇怪地唤了一声。
侯誉风无声地深吸口气,忍了又忍,强压下心底翻腾的血气。
虽知自己重活一世,不可能事事尽如前世一般,但却不料变数来得这么快,他心中疑惑,倒要看看这只笑面虎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殿下客气,请。”
第7章
半个时辰后。
告辞离开的侯誉风大步迈出殿门,向来冷峻的面容,此刻却挂上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
……仿佛吃了只苍蝇的恶寒。
方才,甫一入殿,太子殿下便给他赐了座,茶水糕点一应伺候周到,还说他从边关回京舟车劳顿,唤宫女进来给他按肩捶腿……他堂堂侯大将军,什么苦没吃过,跑这么点路也值当大惊小怪?立刻满心嫌弃地婉拒了,心道太子自己娇生惯养便罢,还不知所谓地以己度人,简直荒唐。
可更荒唐的还在后头。
他寡言少语,太子殿下便主动起了个话头,问他边关生活如何如何,一副很是好奇的模样。侯誉风心里不待见他,于是答得言简意赅,能两句交代完的事绝不多说一字,好几回场面都冷得刮秋风了,愣是让舌灿生莲的太子殿下给捂热回来,还心切求问似的拉着他的手,请他多说些在边关的见闻……
对,不是扯扯衣袖,而是直接拉着他的手,双手合拢地握在胸前,那双尚且看不出城府的眼眸里透出极其恳切的光芒,毫不掩饰地投向他,那眼神……就跟看一个香饽饽似的,目不转睛,仿佛怕一眨眼他便飞了。
……这太子殿下,有病吧?
虽说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有这些举动不足为奇,但在他印象中,此时两人的关系并不算亲近,顶多是幼时入宫给宋涣当过两年陪读的那点儿情谊罢了,再者他如今不过区区世子,虚名一个,尚无实际兵权,何至让太子殿下对他“甚是记挂”,还亲自邀请到自己宫里,一个劲儿地讨好他?
“……”想到方才被昔日仇人紧紧握着手,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连新净的朝服袖口都沾染了几分陌生的龙脑香,侯誉风禁不住狠狠打了一寒颤,只觉自己再不走,身上的鸡皮疙瘩能在东宫的殿门前掉满一地了。
与此同时,刚把人送走的“病太子”宋涣转身进殿,猛地打了一喷嚏。
“殿下?”魏公公立刻担忧地上前,使眼色让旁边的宫女取了御寒的大氅来,欲为他披上,“春寒未尽,殿下可要当心玉体,千万莫要着凉了。”
宋涣失笑,抬手示意他无碍,心想这魏高真是越发像个老妈子了,比他的奶娘曹氏还啰嗦:“近来回暖,这大氅便收起来吧,让父皇瞧见又该说我练武不勤了,像什么话。”
魏高忙一躬身:“是,奴才多嘴了,这就让人收起来。”
“嗯。”宋涣点头,看着魏公公在自己跟前垂首敛眸,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分毫未变,于是尚带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来,“魏高,本宫问你个问题。”
“是,殿下请讲。”
“唔……你觉着侯世子有无不妥?”侯誉风不在,他便换回了原来的称呼,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红梅已折,新叶初生,淡淡的翠色覆了枝桠,瞧着很是养眼。
“恕奴才愚钝,不知殿下所指的是……”
“罢了。”宋涣突然无意多问了,摇摇头,道,“许是本宫多想了吧。”
魏公公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识相地闭了嘴,倒提起另一桩事来:“殿下,凤鸾宫那边还去吗?”
凤鸾宫乃皇后所居之处,今晨闻说皇后娘娘偶感风寒,卧床不起,太子殿下本要去探望娘娘的,不料一出门便撞见了靖国公世子,于是多了方才那一出。
“怎么不去。”宋涣回神,面上又挂起了无懈可击的微笑,“母后抱恙,本宫自然是要去孝顺一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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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人各怀心思,一个两个都忙着奔波的,宫外的人却闲得发慌,恨不能一觉睡到晚饭的时辰。
“哎呀,这是谁家的小懒猪啊,可真贪睡呢。”
……说的正是靖国公府最得宠的掌上明珠,明明已经歇了两个时辰的午觉了,此时还趴在软塌上赖着不愿醒。
“苒苒啊,再不起来,今儿晚上又要睡不着了。”侯老夫人坐在床沿,布满皱纹的手轻拍着小孙女儿的背,哄她道,“等会儿咱们府上有客人来,你瑜姐姐也在呢,不想见见她吗?”
听见熟悉的称呼,侯苒抬起小手揉揉眼,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迷迷糊糊道,“是景王府的那个瑜姐姐吗?”
“对呀,祖母知道你最爱与她玩儿了。”侯老夫人见她肯起了,让丫鬟把备好的衣裳给小姑娘穿上,又梳了个双平髻,娇俏活泼,瞧着就特别讨人稀罕,“苒苒来,牵着祖母的手走了。”
侯苒听话地牵住老人家的手,提着裙角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这一老一小皆是走不快的,等行至主院,刚入厅堂,管家刘伯便过来通报说贵客到了,侯老夫人让他快请,在主位上落了座,侯苒则想着一会儿见人还得下来行礼,麻烦,所以没跟过去坐,就站在祖母旁边等着。
“景王妃娘娘到!”
这声通报叫一屋子的下人全跪地上了,侯苒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姿态端庄的美妇从门外盈盈走入,身上的绛紫茱萸纹长褙子绣工精致,料子也并不普通,一看便知其身份之尊贵,后头还跟着位面容清丽的豆蔻姑娘,衣色稍淡雅几分,只裙角处落了点点雏菊,但也是极好的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