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施主也是来问询天机的。”
天□□晚,风动,竹叶轻舞。暮霞的垂映下,天行大师缓步走去他对面坐下,石桌上摆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无火,砂壶内的茶水是冷的,他给两人各斟一杯,“怕是要叫施主失望,贫僧没有这个本事,那些不过谣传。何况世间从不存在天机,诸般波若,皆有因果。”
雪中生沉吟:“因果?”
他不是很懂这个词,“常听你们人族说起因果,究竟何为因果?”
天行大师抿了口冷茶,未曾施展法力御寒,他的唇瓣干涩苍白:“不远处的山头,十日前搬来一只十二阶的鼠妖,与贫僧为邻。鼠妖昨日娶一房娇妾,那娇妾是个人族,家中以酿制灵酒为业,嫁妆便是十几坛子上品灵酒。鼠妖取出一坛款待宾客,酒香千里,馋着了阿贤,偷偷溜去偷他一坛,喝个烂醉。”
雪中生摩挲着杯盏,并不饮:“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讲来做什么?
天行大师点点头:“的确是件微不足道的琐事,但我们若以这件琐事为因果链的开端,或许会从一件小事,逐渐演变成一件大事。”
“哦?”
“阿贤偷酒归来,贫僧若不训斥,好生规劝,它便不会负气下山,此因果链未成形便以断绝,小事便只是一桩小事。然而贫僧训斥了,它下了山。下山有两条路,阿贤偏偏选了左边一条,被凶兽盯上。施主恰好路过,起了好奇心,出现在贫僧面前。”
“那又如何?”
“事已至此,因果链仍未成气候。贫僧有两个选择,驱赶施主离开,或给施主斟上一杯冷茶,贫僧选了第二条路。现如今轮到施主做出选择,离开,或是饮下这杯冷茶。”
雪中生捏起红泥小杯:“饮与不饮,有何关联?”
天行大师道:“两条不同的路。
雪中生问:“哪条是正确的路?”
天行大师摇头:“路无对错,只看什么人走,怎么走。”
“恩?”
“不饮,便只是匆匆过客,这条未成形的因果链又有一次断绝的可能。饮下,施主与贫僧结缘,因果链上便多一人。多一人,多一重选择,更难控制。好比一株小树,根须增多,枝繁叶茂,渐渐参天。”
阿贤趴在地上,眼睛盯着茶壶。
简小楼从它的视角可以看到两人的全貌,她感觉,雪中生已被天行大师给说懵逼了。
雪中生的确是懵了头,他凉凉笑了下,以手掩杯,仰起头一口干了那杯冷茶:“我还真不信,今日喝了大师一口茶,能喝出一棵参天大树出来。”
天行大师双手合十:“一念魔,一念佛,一念一世界,一婆娑,一极乐,阿弥陀佛。”
雪中生听不懂,也懒得听,他原本就是因好奇而来:“那大师天生无眼无舌,是怎么回事?”
“真相有几分残忍,施主愿听?”
“只看大师愿不愿讲。”
“在我们昊元界,一直以来佛门昌盛,香火不绝,遍地苦修。直到外域有人拿着裂天弓,朝着我们的界域禁制射了一箭,外来力量开始大肆入侵。”
“融合乃大势所趋,也是一种进步。”
“或许吧。不过那些入侵的修者不可怕,带来的‘道’才最恐怖。他们建立的‘道统’分门别类,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总之,使得淳朴的民风骤变,百鬼丛生,群魔乱舞,佛门渐渐式微,佛道之争便这样开始了。为挽回颓势,重新教化世人,涅槃寺每一代都会强行扶持、塑造出一个‘佛子’形象,以作为信徒们的信仰。很不巧,贫僧出世时天降异象……”
“天降异象?”
“当年,在疑似佛光落下的位置,有个与贫僧同时出世的孩子,佛子却只有一个。那是位二等世家公子,而贫僧的父母不过低等散修。他们的思想已被外来的‘功利’腐蚀,或许是为了改变贫僧的命运,亦或许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剜掉贫僧的眼珠,割掉贫僧的舌头,编造出一个谎言,说是佛尊托梦,才有了施主听闻的那些谣言。”
雪中生的表情干在脸上,手中小杯“啪嗒”落在桌面。
简小楼吸了口气。
天行大师无波无澜的道:“涅槃寺的大师,也就是贫僧的师父,前来选择佛子时,一眼便看穿了谎言,但他还是选择了贫僧。一是顺势而为,省的再为新佛子造势,二是可怜贫僧……”
说着话,他起身,从袖筒中取出一个火折子。
简小楼仔细看了看,天行大师十指干净,没有储物戒。
古老时代与星域时代交替时,储物戒尚未普及。佛修讲究苦修,不轻易使用法术。瞧这竹林小院,只有茅屋一间,虽雅致,却也磕碜。
场景摇晃了下,根据视角方位,简小楼判断出阿贤起身了,它走去小院门口,用爪子将木门“嘎吱”一声推开。
天行大师缓缓跨过门槛,摘去檐下一盏素白的竹编油纸灯笼,点燃后又重新挂了上去。
简小楼这才注意到天幕早已黑沉,不见月亮,天幕上仅有几颗若隐若现的星子,瞧着明日又是一场好雪。
天行大师走回院中,阿贤将门阖上,咬着门闩插好。
天行大师又将茅屋外的两盏灯笼也燃起。
雪中生看着他萧索的身影,想不通:“大师,你又看不见,点灯笼做什么?”
不等天行大师回答,他抢着道,“别解释,为了理解你们的世界,我也是念过几天佛经的,大师点灯,是为了方便他人,比如我……”
“不是。”
“这是一盏引魂灯,为了山上的幽魂……”
“不是。”
“这是一盏警世明灯,寓意是……”
“其实贫僧只是有些冷,点上灯,亮堂一些,便没那么冷了。”
雪中生目色一凝,视线从天行大师移到那些灯笼上,沉默良久。
稍后,他离开竹林小院。
……
第二日傍晚,他又来了,带来一个彩色的油纸灯笼,当做登门礼。
他与天行大师下棋聊天,一坐就是几天几夜。
大白狗闭上眼睛睡觉时,简小楼处于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她被囚禁在它的眼珠子里,自然是无法睡觉的,只能听着他们说话。
天行大师精通佛理,便与他讨论佛道。
雪中生懂得割裂空间的法术,来往过好几个大世界,接触过许多不同文明。哪怕简小楼非常讨厌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学识渊博程度,和海牙子有一拼。
两人聊的十分投契。
简小楼也学到很多知识,得到颇多开悟。
“大师,你为何总喝冷茶,可有禅意?”
“没有,只是因为无火。”
“掐个诀啊。哦,险些忘记大师是苦修,不能随便使用法力。那可以烧炭。”
“无炭。”
“不会买?”
“无钱。”
“……”
……
下一次再登门时,雪中生带来一大包炭。
天行大师拒绝,雪中生说是自己亲手挖的,不曾使用法力。两人下棋时终于喝上了热茶。
簌簌雪落,一局棋下至一半,两人几乎成为雪人。
“为何不进屋?”
“屋内狭小,且被阿贤叼回的杂物堆满,并无下脚之地。”
“那你倒是收拾一下啊。”
“不必。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得,懒就是懒,头一次见着有人把懒惰说的这般清丽脱俗。”
雪中生无可奈何的锊起袖子,收拾完屋子,顺手将茅屋修葺一番。下山购买油纸,去林间砍了一些竹子,做成一把大伞,立在院中,遮住石桌。
天行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贫僧是苦行……”
被雪中生打断:“这是信徒的供奉,你敢不收?”
“但……”
“你爱怎样苦行是你的事儿,我反正见不得朋友受苦。”
“……”
……
数十个寒暑过去,雪中生隔三差五的拜访,每次都带来一个灯笼,以院中竹子为杆,牵起一条拇指粗的绳索,挂上一排灯笼。
挂不下了,便又牵起一条。
一条又一条,依次燃起时,两人头顶灯火辉煌,过节一样。
简小楼快不知道今夕是何年,如果记忆世界内与外界同步,估计弯弯都可以嫁人了。
她烦躁过,挣扎过,奈何身处牢笼,无计可施。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神魂竟然可以在眼珠子内修炼,总算是找到了点事情做。
她开始修炼,伴着天行大师的木鱼声,心静的快,入定的也快。
从九阶到十阶,只用了不到十年。
但她没有立刻着手突破十一阶,专注于巩固境界,打好基础,又用去了数十年。
她不知稍后从眼珠子内出去以后,这些修炼来的神魂之力还存不存在,就当一场历练,对自己总是有益无害。
天行大师不入世,终年住在翠竹山上清修,但他偶尔也是下山的,前往涅槃寺拜见他的师父。
大白狗随行在他左右,却不进佛殿,只在殿外卧着打盹。
这一日,天行大师从佛殿出来时,神情有几分凝重。
折返翠竹山的路上一言不发,尔后在院中独坐七日,满腹心事。
大白狗察觉到主人的不正常,卧在他脚边,时不时抬头伸出湿润的石头舔舔他垂着的手背。
天行大师反手摸摸它的头,仍是不语。
简小楼想着与雪中生有关,一定是沙萝的事情大爆发了,而天行大师估计猜到此事与雪中生脱不开干系。
终于,雪中生再次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