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臣看着荆州水患的消息,总觉得有那么些不对。安平和长平都在下游,为什么安平受灾这么严重,长平却没有一点消息?阿岚这样聪明,一定会想到这个问题吧……她是真的去安平了吗?去的话……安平郡守是他堂叔直系,该第一时间上报才对。他的情报网都是飞鸽传书,荆州到这里,消息不会超过一天。
如果阿岚去了长平……
谢子臣过滤了一遍长平的官员,立刻想起来,长平郡守,正是魏严的同窗。而前些时日,魏严似乎才收了这个同窗送到几个美人,而后魏严便将那几个美人赐给了自己专门走上的属下,往陈国……
往陈国!
谢子臣猛地睁开眼睛,觉得心里有些慌乱了。他隐约猜测了一下长平的状况,心里却不大好确定,坐立不安了片刻后,他立刻开始疾书,向他的长官王楠以及陛下申请,想去荆州帮佐蔚岚。
想了想,他又担心他们不应允,分别给徐福和王曦送了信,让他们帮他说些好话。
做完这一切后,天终于亮了。谢子臣心跳不由得越发快了起来。他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立刻去荆州的冲动,便下了决定,同谢铜道:“你准备一下,我下朝之后,我们便去荆州。”
“公子,你是不是太冲动了些?”谢铜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安道:“你走了,长信侯府那边……”
那边要是出了事,怕是真的没人管了。要是等魏世子回来,看见自家公子没看好长信侯府,怕是要怪罪的。
谢子臣闭上眼睛,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要留在盛京,才有人在关键时刻给长信侯府出头。可心中那份不安却是按耐不住了,他总觉得,自己如果晚一点去,就会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你将林夏叫到府里来,下朝后我有事吩咐她。”
说完,他便上了马车。早朝前,他便同王楠知会了自己想去荆州之事,王楠十分爱惜这个晚辈,不由得有些忧虑道:“此事已由魏世子操持,你手中还有几桩案子,就算你过去办了,功劳也是魏世子的,子臣,我知道你与魏世子感情好,但凡是还是要多考虑一下自己。”
“大人的心意,子臣何尝不明白?”谢子臣有些苦涩垂下眼来:“可是魏世子与子臣生死之交,曾救子臣于为难,如今魏世子在外,子臣心中不安,实在是按耐不住,想去看看。升迁一事,下官不图一时之快。”
听到这话,王楠虽然有些遗憾,却对谢子臣好感不由得更多了几分。重情重义,不骄不躁,这可是少有的年轻人。他也不再为难他,便笑了起来道:“好在魏世子是个男儿,若不然,就你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你是挂着媳妇儿去的。”
听到这话,谢子臣僵了僵,又怕王楠看出些什么,不着痕迹道:“大人玩笑了。”
王楠同意,早朝之时,谢子臣便上奏了此事,皇帝却是不大乐意了。一个荆州水患,去一个蔚岚就够了,何必又要让谢子臣去。皇帝正要让谢子臣收回自己的意思,这时候,一个太监却是匆匆忙忙赶了进来。
“陛下!”
那太监仿佛是收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着急着冲进大殿,大声道:“陛下,长平郡反了!”
一听这话,举众哗然,然而大家都只关注在“反了”二字,只有谢子臣一个人注意到了地名,冷声道:“你说哪里反了?!”
“长平郡……”太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接着道:“而且,魏世子……魏世子在暴乱中,身亡了!”
如果说长平郡反了让众人哗然,那魏世子身亡的消息,便就是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不由得愣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赈灾而已,怎么就让一个如此才绝惊艳的少年送命在了那里?便就是高坐在上方的皇帝,都一时反应不过来,许久后,却是谢子臣道:“你再说一遍,魏世子,哪个魏世子?”
他说话时,整个人都在隐隐发抖,只觉气血上涌,喉间一片腥甜。王曦看出他不对劲来,忙站到谢子臣身后,扶住他道:“谢兄莫慌,先再听他说清楚。”
“对,”一个冰冷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却是苏城站在上方,冷道:“本王不信这是魏世子,你这传信的奴才,说清楚一些!”
“是……是魏世子啊。”传信的太监在几个人冰冷的目光下瑟瑟发抖,却还是鼓足了勇气道:“就是长信侯府的世子爷,魏岚魏大人,在暴乱中被暴民追至悬崖,与桓公子一同,坠崖身亡了!”
“你说什么?!”这一次,暴怒的却是帝王了。
如果说蔚岚是遗憾,那么桓衡死在南方,那对于他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桓松一直蠢蠢欲动,只是苦于没有理由南下,如今他儿子死在了荆州,别说他本就把这个儿子放在心尖尖上,哪怕他对桓衡不上心,却也足够他挥师南下。
在座所有人都同皇帝是一个想法,长平郡反了,不过是一郡而已;蔚岚死了,不过是一个世子而已。可是桓衡就不一样了,桓衡是南北方平衡的一个质子,桓衡死了,对于桓松来说,那和杀使并无区别。
“给我去找!”皇帝捏紧了拳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没找到,谁都不能说他们死了!”
听到这话,谢子臣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找到,谁都不能说蔚岚死了。
她一定活得好好的,她这样聪敏的人物,怎么可能在一场暴乱里就没了性命?她是要陪他一起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收汉室江山的人物。他上辈子走到了那个位置,这辈子,他也要带着她走到那个位置。
她不会死,也不能死!
这样想着,他立刻单膝跪在地上,同皇帝道:“陛下,谢子臣请命,彻查荆州赈灾一案,并寻找魏世子与桓公子的下落。”
“去!”这一次,皇帝回答的干脆:“拿着朕的剑,一定要把桓衡给朕找回来!”
“是。”谢子臣领了皇帝的剑,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直接告假往宫外去,到了府里,林夏已经到了,看见谢子臣满脸冰冷走进来,林夏诺诺道:“谢公子……”
一想到自己还欠他两百万,林夏就觉得不敢面对这个人,很揪心。
谢子臣却似乎完全是忘记了这两百万,一面吩咐着谢铜准备东西,一面同林夏道:“我要去荆州,我不在的时日里,你要好好注意长信侯的饮食,如果长信侯有一个人是因为中毒废的,我就废了你!”
“是是是!”
林夏吓得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完全没想过面前这个少年怎么会有这样骇人的气势。看见林夏跪下,谢子臣闭上眼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公子!”
两人说话时,谢铜也拿到了消息,他面上有了惊慌,进来道:“公子,探子说魏世子他……”
“她没事!”
谢子臣睁开眼睛,打断了谢铜的话,转身去取自己的东西。只是不知道怎的,谢铜居然觉得,这个一贯沉稳的公子,步伐竟是有些乱了。
林夏呆呆看着谢子臣离开,终于反应过来,转头道:“你说世子他怎么了?”
“我这里探子传来的消息,”谢铜皱起眉头来:“说是魏世子在长平遇到暴乱,被暴民追至悬崖,坠崖……身亡了……”
听到这话,林夏终于明白了谢子臣的失控,她张了张口,心中一片慌乱,却是不知道怎么才好。
若蔚岚真的遇害了……长信侯府……还保得住吗?
若长信侯府保不住了,魏华……
她不敢深想,而谢子臣在里面换着衣衫,听着他们的话,手微微颤抖。
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这不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昨晚的梦境却历历在目,蔚岚从悬崖跌下,就在他面前。她的笑容,她眼里宠溺又留恋的目光。
谢子臣系上腰带,慢慢闭上眼睛。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软弱的一个人,有那么一天,他也会这么怕一件事。
他不敢出去,独自一人站在屋里,他想,他总的加起来,已经活过四十岁了,若还在人前哭出来,该多丢人。
可他又不知道怎么按耐住心里那份惶恐,他深吸了一口气,摩挲着腰上的玉佩,反反复复。好久后,他终于睁开眼睛,走了出去。
出门前,他看见王曦、林澈、苏城都赶到了他门前来。
“这是我王家的令牌,这是林家的,还有嵇韶的、阮康成的,”王曦将两个令牌交给谢子臣,神色郑重:“若是用得上,你无需顾忌。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将阿岚和阿衡带回来。”
“这是本王的。”苏城也走上来,将一个令牌给他,脸色颇有些难看:“本王不信她会死,你好好找。”
谢子臣没有客气,他将令牌都收进了怀里,垂下眼眸,哑声道:“我也不信。”
说完,他抬起头来,郑重道:“子臣此去,长信侯府,便劳烦诸位照看一二了。”
“放心吧。”王曦点了点头:“能照拂的,我们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各位今日恩情,子臣没齿难忘,长信侯府交托各位,来日若有他用,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子臣拱手谢了众人,王曦这个人他最清楚不过,长袖善舞,如今他虽承诺了,但这朝堂之上,没有利益,谁又真的为谁办多少事?若蔚岚真的死了,谁也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去得罪别人。
除了他。
好在他活着,给了众人这个许诺,也是一个姿态。哪怕蔚岚死了,长信侯府,也有他谢子臣在身后。
听得他的话,众人都是心思通透的,王曦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道:“子臣,你放心去找阿岚吧。”
谢子臣点点头,也不在多话,带上人驾着马,立刻便冲了出去。
他心里憋着一团火,烧得如此灼热滚烫,让他疼痛不已。他没办法停下来,一路日夜兼程,除了必要的日常休息,几乎是没有停下来的时间。
他的手掌磨得通红,全都破了皮,跟着他的侍卫都疲惫不堪,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五天五夜的路程,他们便赶到了荆州,半夜敲开了荆州城的大门,谢淮匆匆忙忙赶来迎接,一眼就看到了这个风尘仆仆而来的侄儿。
他记得当年在盛京见过这个侄儿,虽然不大受宠,但也是一副干干净净、面容俊美的模样。而面前这个人,一袭黑衣染尘,面色憔悴,眼下一圈青黑,明显是没怎么休息过的模样。
“子臣……”谢淮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谢子臣与蔚岚关系好,却从没想过,当这位少年世子的死讯传到盛京后,千里奔赴而来的,不是这个世子的家人,而是自己的侄儿。
“她在哪里?”谢子臣看见谢淮,第一句话,便是这句。
他已经五天五夜没怎么休息过了,他睡不着,一闭眼,满眼就是那个人在梦里从悬崖里坠落的样子。他害怕,他惶恐,于是能不睡,他就不闭眼。
他其实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可他总觉得,所有事都得有个结果。他看不起皇帝,但有一句话却是对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说她死了,总得有点凭证吧?
于是他沙哑着嗓子,艰涩再问了一遍:“她在哪里?”
“魏世子的尸首……尚未找到。”
“那你们怎么敢说她死了?!”谢子臣猛地提高了声音:“尸首都没有,你怎能说她死了!”
“子臣……”谢淮叹息出声:“那是万丈悬崖,大家看着她和桓衡一起跳下去的。我带你去看她的遗物吧……”
说着,谢淮便提着灯笼上前,走了几步,见谢子臣还站在原地,便道:“子臣?”
谢子臣恍惚回了神,点了点头,便麻木跟着谢淮上前。
谢淮带他来了蔚岚之前住过的房间,推开了房门,有些遗憾道:“魏世子来时,住的便是这个房间。别人将她遗物带回来,我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我想着你大概会来看看,便将东西都留在这个房里。”
谢子臣没说话,他一眼就看到了床上放着的那把小扇,和一件带了血破开的白衫。
那把小扇是他送她的,平日里,这把小扇就在她手里打着转。他还记得,当初皇帝将她召进宫里,她将扇子让染墨交给他,于是他同她说,这辈子如果她不是死了,就别把扇子再还给他。
而此时此刻,这把扇子却完好无损放在床上。
谢子臣没敢过去,他就静静站在床前,看着那把小扇,总觉得片刻之后,那人便会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扇子打着转,然后回头看他,眉眼一挑,俱是风流,然后用那温柔又宠溺的口吻道:“子臣,怎的哭了?”
你看,喜欢一个人这样容易,习惯一个人,亦是这样容易。
谢子臣低低笑出声来,不由得后退了两步,用手捂住眼睛。
谢淮有些担心,不由得道:“子臣,我知你对蔚岚兄弟情深,不过,逝者已逝,还是节哀顺变才好。”
“兄弟情深……”谢子臣低喃着,嘲讽笑道:“我对她……哪里是兄弟情深……”
说着,谢子臣脑海里回闪过那人无数画面。
那年她驾马而来,朝他伸出手来,广袖翻飞;那年桃花树下,她将他按在树下亲吻,唇齿相依;那年长亭水榭,她含笑与他唇枪舌战;那年众人泛舟湖上,她身披月光,酌酒一杯。
他记得她的吻,记得她的笑,记得她手腕一翻将小扇遮在头上,风流肆意的模样。
他本以为这是可以克制的、浅浅的喜欢。
却在这一刻终于明白,有些人无需言语,便会悄无声息,入侵你的生命,缠绕你、抱紧你,然后生根,发芽。从此你的生命与她相伴,你的心与她相依。
终此一生,生死不离。
谢子臣朗声大笑起来,含着哭腔,而后一口血喷涌而出,竟就直直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