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世上真有神佛,她希望多罗观音的慈悲之眼,能度柳烟亡魂。
脱离苦海,来生再无惧怖。
她朝后挥了挥手,广袖蹁跹,慢悠悠地向着后山踱去。
许是因为南海寺香火鼎盛,就连后山也道路分明,一副人迹常至的模样。
道路之间树木稀疏,新发出的嫩绿色枝芽,显得格外清新。
她慢慢朝里走,双脚踏在柔软的土地上,时不时会踩到几株新发的小草。
青草的香味缠绕在她鞋尖,细密的织锦云底些,犹如踩在云端。
沈风斓忽然停了下来,大口地呼吸了一把。
山野的气息,和府第里移植的花木,终归是不同的。
便是仙鹤这般充满野意的鸟,被豢养在大宅之中,也失了一去不复返的仙气。
还不如这林间枝头小雀,叽叽喳喳的模样不太高雅,却自在悠闲。
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鸿鹄又怎知燕雀之逍遥
她轻轻一笑继续走着,宽大的裙摆落在地上,沾上了一层薄薄的春泥。
不远处,传来木鱼敲击声。竟不是南海寺的方向。
难道南海寺附近,还有其他的寺庙不成
木鱼声断断续续,听不出什么规律。
不知怎的,那朴拙淳厚的音色,听得她莫名心安。
她向着木鱼声的来源走去,只见一座小小的古寺,掩映在稀疏的菩提树间。
青灰色的外墙下暮气沉沉,寺外坐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在山林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细看了那岩石,上面长着青绿的苔藓,覆盖了石头的本色。
这当口,那断断续续的木鱼声,竟彻底断了。
她转身朝老旧的寺门走去。半敞开的木门,像是寺中先知,早已预见了有客到访。
她屈起二指,待要扣门,忽又放了下去。
“吱呀”
木门被推开,发出古老的声音,拉长了一段光影。
这座老寺让她觉得格外轻松自在,是那种不需要扣门,便可直接走进的自在。
入眼是一方小院,两边厢房。
往里走,寺庙正殿上,供着一尊泥胎的阔口大肚神像。
一个清瘦的小僧从后院绕了出来,乍一见到沈风斓站在那里,脚步一顿。
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双手合十礼道:“施主何处来”
沈风斓也对他行了一个合十礼,“山下来。信步至此,被木鱼声引了进来。”
说罢又觉得不妥。
对佛家之人,她是不是该答“从来处来”
那小僧闻言只轻轻哦了一声,又道:“方才敲木鱼的是小僧师叔祖,就在后院。”
他伸手向后头一指。
沈风斓点了点头,看向座上的大肚佛像,“敢问小师傅,这可是弥勒佛尊相”
那小僧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显得格外纯净。
“世人皆把弥勒佛像塑成布袋和尚的模样,怎么反倒把布袋和尚认成弥勒佛了”
他侧了侧身,示意沈风斓看背后,佛像之后,果然背着一只干瘪的布袋。
这就更奇怪了。
“我从未见过,有哪座寺庙供的是和尚,不供神佛的。”
沈风斓莞尔一笑,朝着佛像合十行礼,“恕我眼拙,错认了大师。”
那小僧听沈风斓说前一句,以为她不屑于参拜区区一个和尚,没想到她朝着佛像行礼,姿态十分恭敬。
小僧笑得腼腆了起来,“施主也对布袋和尚有所听闻么”
世俗之人只知神佛,对布袋和尚知之甚少,何况是闺中女子呢
沈风斓抿唇一笑。
“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
那小僧听罢此诗,连赞了几声好,喜道:“怪不得师叔祖说,是有缘人到此。”
这下轮到沈风斓吃惊了。
“你师叔祖如何知晓”
“师叔祖敲着敲着木鱼,就让小僧出来迎客了,时常如此。”
怪不得,方才这小僧走出来看见他,并不十分吃惊。
这样一座山野古寺,人迹罕至,突然见着她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原该惊讶才是。
如此看来,不见一见他口中这位师叔祖,倒是白来一遭了。
她绕过佛像,跨过一道小门,向着古寺后院而去。
入眼是一株巨大的菩提树,枝干粗壮,茂盛的云盖压得厚实。
一旁有个胖大老者坐在井边洗脚,宽大的裤管高高挽起,认真得像是许久未洗过脚了。
沈风斓随口问道:“老人家,京城之中,怎会有生得如此繁茂的菩提树”
菩提是天竺神树,随着佛教传入中原地区,倒是引进了些。
可惜此树喜热不耐寒,无法在中原地带长存,种在两广一带反而存活了不少。
她进来前就看到了几株稀疏菩提,没想到在后院之中,竟还有这么茂盛的一株。
真是别有洞天。
老者转过头来,揭下头上盖的一块破布,露出溜圆的光头。
他眼亮如星,鼻若悬胆,阔口大耳,朝着沈风斓一笑,恰似座上的布袋和尚。
“你问我,我却问谁去不如我去问问它。”
他抬起脚来,那双脚大如蒲扇,趿着草鞋站了起来。
自他揭开头顶破布时,沈风斓就猜测到,他大约就是小僧说的师叔祖了。
再听他这一句听似荒诞不羁的话,就更确信了。
他说的“它”,难不成是这株菩提树
胖大的和尚走到菩提树底下,叽叽咕咕了一会子,又走了回来。
沈风斓一时兴起,饶有兴致道:“敢问山人,它是如何答的”
胖大和尚瞥了她一眼。
“它说,它乐意。”
沈风斓竟然没憋住,噗地笑出了声。
“山人莫非,就是方才殿中小僧所称的师叔祖”
这样一个荒唐不羁的胖和尚,当着她的面洗脚,还要把她的问题向菩提树发问。
一句它乐意,至情至性。
若他就是小僧口中,有先知之明的师叔祖,那就有意思了。
胖大和尚这才行了一个合十礼,低头的时候下颌有三层下巴,“正是贫僧。施主这边请。”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一架葡萄藤下的石桌石椅。
不等沈风斓抬脚,他自顾自走了过去坐下,又翘起一只脚来。
用方才盖在头上那块破布
擦脚。
沈风斓强忍住没有问他,那块布是做什么用的。
到底是擦头的,还是擦脚的。
胖大和尚擦干了脚,又提起桌上的紫黑色吊壶,朝大瓷碗里倒了两碗茶。
“来喝茶。”
他随意招呼着沈风斓,好似两人是久别重逢的故人,而非初次相识。沈
风斓心中升起一丝惬意。
如果说沈风楼和陶氏她们,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待她最好的人。
那眼前的胖和尚,就是让她最轻松自在的人。
所有的恩怨情仇在这里,似乎都化为了轻云。
她缓缓地坐上石椅。
一股独特而又沁人心脾的清香,慢慢从大茶碗里溢出。
粗糙的大碗里,饱满的茶叶舒展开来,茶汤金黄浓郁。
沈风斓端起碗来,在面前晃了晃,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一个山中古寺,一个邋遢的胖和尚,竟有这样好的茶
哪怕放在晋王府里,也是难得的上等茶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