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山坳村的牛老头在山里转悠呢。
毕竟是一个村的人, 哪有多大的仇恨,不盼着人好,也不会诅咒人家。
黄菁菁安然无恙,村里人跟着松了口气。
只是看周士武两兄弟紧张的势头,众人不得不承认,黄菁菁把孩子教得好,离开一个时辰而已,两个儿子快把腿跑断了,换作其他人,不见得有这份孝心。
里正对黄菁菁的不满这才消了些,身为一村之长,村里太平便是他的功绩了。
阳光明媚,拂过树林的风夹杂着柔和的芳香,黄菁菁在前边走,引着身后的汉子上山,“那边走就有两株你们说的大树了,我老婆子没啥见识,好不好,还得让你们看看。”
“黄寡妇可别这么说,你没见识那咱村里都是土人了,你大儿读过书,在镇上当掌柜,哪像我们一辈子在地里刨食。”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年纪比黄菁菁大个十来岁,身后跟着他儿子,一大早家里就来人敲门,说是打棺材,牛家的木工活是祖上传下来的,在十里八村小有名气,不过牛老头打了这么多口棺材,主动找上门为自己打棺材的还是少见,年纪轻轻没了命的来不及准备,死后家里人帮忙料理,年纪大的,到了一定岁数,家里晚辈会把后事的物件准备齐全。
黄菁菁不过四十多,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怎无缘无故想到打口棺材了?
这是牛老头的疑惑,只是他素来不过问人的家事,哪怕心有困惑,却不曾开口询问。
到了黄菁菁指的位置,牛老头仰头望去,树木笔直高大,两人才能环抱,他拿刀滑开树干,不由得赞黄菁菁目光毒辣,树干纹路分明,没有虫蛀过的痕迹,树木的位置不算隐秘,稻水村的人竟然没发现?
黄菁菁会看人眼色,牛老头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她道,“这棵树长势快,估计也就几年的光景,村里都是经验丰富的,他们选棺材树,更喜欢老树,喜欢往山里去,我无意间发现这着两棵树而已。”
文莲给娘家父母准备棺材,砍的便是这周围的树,昨日她逛到这,便看上了这两株。
人活着争个安身立命的场所,死后不过安稳就够了,她拍了拍树,眼角的细纹愈先深邃了。
“确实如此,不过以我多年经验来看,甭管老树还是青树,树干光滑,纹路清晰,好打磨就是好的。”牛老头拍了拍树干,树干纹丝不动,他又问道,“至于坟头,你想建在哪儿?”
黄菁菁回过神,指着凸出去的山坡道,“你帮我看看那儿如何?”
村里人多是战争后搬来的,没有祖坟,坟墓东一块西一块散落着,只要合适就成,没有多的讲究。
黄菁菁有自己的打算,便想弄得精致些,那块山坡连着山,参天古树,葱葱郁郁,既能看到远处的青山绿水,高大树木又能遮挡炎炎烈日,田野里一年四季有劳作的人,想来不至于寂寞。
“咱下去瞧瞧,怎么挑中那儿了?”村里人挑坟墓多选风水好的,能庇佑子孙后代,保佑子嗣平安健康,那处该是多年前山上碎石滚落堆积而成,寓意上不见得好,牛老头把自己想法说了。
“辛苦了一辈子,总要为自己想一回,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若是勤快的,早晚会出人头地,若是好吃懒惰的,再多金山银山都不够他们败的。”黄菁菁没有说谎,这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没有为其他人想过。
牛老头沉默,随后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还是你想得明白,我家老太爷就不行,他硬要把坟墓建在我家门前,说活着的时候守着我们,死了也要守着我们,我们哪,就盼着他长命百岁哪。”
牛老头口中的老太爷就是他爹了,今年七十岁高龄了,成天有事没事就爱坐在自己坟头,数着日子住进去呢。
他们劝也没用,只得由着他去,村里人起初以为他们待老人不好,慢慢就习惯了。
黄菁菁的话说到他心坎上了,是啊,活着忙忙碌碌,死了还不能找块自己喜欢的地儿了?
他站在山坡上眺望,稻水村的景致尽收眼底,鼻尖充斥着春独有的花香,这块地风水不算好,但也没该避讳的地方,建坟墓,是没问题的。
“娘......”
“娘......”这时候,山脚响起两声娘,两道高大的人影呼溜溜由远及近,黄菁菁抬眉看了下日头,皱眉道,“老三,不是要去穆家吗,什么时辰了还磨磨叽叽的。”
周士仁和周士武满头大汗,到了跟前,确确实实看清是黄菁菁后,两人面色动容,竟喜极而泣,黄菁菁怒斥,“干什么啊,看着我没死很遗憾是不是?”
两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周士武抵了抵周士文手臂,“三弟,你去穆家吧,我陪着娘。”
“陪什么陪,地里的活不用干了,以前怎么没见你孝顺。”黄菁菁的气还没消,说这话的时候,连腮的肉颤了颤。
周士武讪讪,“我这就干活去。”
见黄菁菁旁边站着牛老头,他惊愕道,“娘,您怎么和牛叔......”
牛老头不知两人找黄菁菁找了一个时辰,主动道,“你娘说做口棺材,我来给她看看木材和坟地,你们啊,该好好孝顺你娘,她能把你们养大,不容易。”村里许多人死了丈夫后迫不及待就改嫁了,一则受不了村里人冷落,二则担不起家里的农活,黄菁菁名声不太好,可这几年到底没传出有辱名节的事儿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黄菁菁是个厉害的,至少,换成他一个人,都不见得有这个能耐。
周士武大惊失色,“做棺材,娘怎么想着做棺材了?”
“你们一个个想把气死,还不准我为自己留条后路了,不给自己准备口棺材,等着你们把我扔进河里啊。”黄菁菁扯着喉咙,转身懒得搭理周士武了,朝牛老头道,“棺材的事儿就劳烦你了,你算算日子,坟墓什么时候动工比较合适?”
周士武见黄菁菁动了真格,又急又怕,自古以来,哪有老人为自己准备棺材的,便是独身一人的,也还有侄子呢,黄菁菁是要外人戳着他们的鼻子骂啊。
周士仁扯了扯周士武衣袖,“二哥,我们走吧,只要娘高兴,其他又算什么?”
从小到大,黄菁菁背负了多少不好的流言,坟墓的事就让黄菁菁自己做主吧。
周士武眼底一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和周士仁一道下了山。
一上午,黄菁菁打棺材建坟墓的事儿传开了,村里人瞠目结舌,觉得黄菁菁真是被儿子气疯了,四十多岁的年纪就准备棺材,不知诅咒自己死吗?
黄菁菁倒没理会众人的反应,打棺材修坟墓都是牛家的人,黄菁菁给钱就成,三百文,不用准备饭菜,黄菁菁没想在这上边节约,大方的给了五十文,事后再给二百五十文。
牛老头爽快应下,没往外说钱的事儿。
待牛大回村把人叫齐人,他们便着手砍树,树林鸟雀到处飞,田野干活的人不由得摇头,议论纷纷,黄菁菁从文莲手里挣了一百多文,不好好攒着还债,打什么棺材,浪费钱哪。
当然,他们还不知道,黄菁菁已经让刘氏把买猪欠的钱给还了,否则,不定怎么想黄菁菁发横财呢。
树林里,大家忙得热火朝天,而和方大夫去穆家的周士仁却不太好过,他昨晚才学的,部位力道拿捏得不到位,原本就有些赶着鸭子上架的意味,穆老头子还不配合,他还没使劲他又踢又踹的,周士仁不知所措的看着旁边的方大夫和穆春,神色为难。
“不孝子,我看你哪是请人看病,是想折磨死我是不是,好啊,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们娘两一个个联合起来欺负我,亏得老子把你生下来,就该把你塞回去。”床上,穆老头破口大骂,周士仁尴尬不已的蹲在一侧,不知怎么办。
被骂的穆春稳若泰山,“爹,我劝你还是配合些,早好早出门喝酒,昨天张叔他们还问你腿好了没呢,整天关在家,你不觉得无聊啊?”
说到这个,穆老头怒气更甚,他伤了腿,原本要叫老友们来家里喝酒摸牌,都是穆春搞的鬼,老友们全被拒之门外,他别说摸牌了,酒味都没闻到。
“周三,还请你继续,我爹再不配合,我叫人把他摁住,当老子的不爱惜身体,当儿子的总要强势些。”
“好你个不孝子,老子就知道你等这天等很久了,要找人对吧,哼,老子不上当,周三是吧,赶紧按,待老子腿好了,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穆老头气呼呼的催促周士仁快些,周士仁小心翼翼点了点他的腿,然后摊开手掌,不过用了丁点力,穆老头跟有人杀他似的嚎叫,穆春听得头疼,上前弯腰把穆老头身子固住,“周三,开始吧。”
周士仁点了点头,依着刘氏教他的法子,一五一十按捏,方大夫在旁边看得专心致志,看到后边,竟有些恍然,难怪黄菁菁只要他三两银子,懂行道的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不过他不是自视甚高的性子,仍目不转睛盯着周士仁,周士仁怕方大夫不懂,一边按一边讲解。
动弹不得穆老头喊声震天,唾沫星子横飞,骂穆春,骂穆春娘,连着穆家祖宗都捎进去了,穆春依旧岿然不动,周士仁结束后松了口大气,朝方大夫道,“这是腿的按摩,还有后背,脚底,我娘说可以缓解疲乏,通经活络,消除疾病,延年益寿。”完了,又问穆春用不用按捏背和脚底。
“按,能延年益寿怎么不给我爹按捏呢。”穆春挑眉,压着穆老头的手没松开,“继续吧。”
“穆春,你要疼死老子是不是,按什么按,老子巴不得现在就死了算了,免得被你们欺负。”穆老头甚是激动,说到最后,声音都沙哑了,穆春无动于衷,让周士仁继续。
周士仁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娘说,全身按捏的话,得添四十文。”
四十文太多了,周士仁说完都觉得抬不起头,他娘说往后挣不了穆老头的钱了,能挣多少是多少。
穆春嘴角抽搐,还没点头,穆老头神色激动起来,“四十文,你娘怎么不去抢啊,当老子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啊......”说着,又开始挣扎,穆春回过神,死压着穆老头不让他动,和周士仁道,“四十文就四十文吧,不给你娘也是让我爹买酒喝了。”
周士仁愈发不好意思,让穆春把穆老头翻个身,背朝上,因着四十文的事儿他过意不去,按捏得格外认真,起初穆老头还能骂,慢慢的,声音就弱了,一个劲求饶。
方大夫在旁边看得眼冒精光,这种按捏手法,没有经验是按捏不出来的,手的方向,落处都有严格的讲究,他不敢走神,全神贯注看着。
完了,周士仁累得满头大汗,穆老头无力地趴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脸上淌着泪,给疼的。
周士仁走的时候方大夫和他一起,一路活动着手腕回想周士仁的手法,问周士仁还去穆家不,周士仁点头,“我娘说收了一百文,得把一百文的按捏按完。”
想到黄菁菁一本正经的样子,方大夫忍俊不禁,“你娘啊......是个实诚人,周三,得空了你能不能来我家教我儿子,也不用你费多少时间,一会儿的功夫几够了。”
这下周士仁为难了,黄菁菁修坟墓,恐怕要帮忙的地方,加之田地的活还等着呢,方大夫看出他的为难,“你看这样如何,我让端平白天过来帮你,你傍晚教导他一番,每日一点就够了,人的身上穴位多,若按偏了恐会伤及性命,端平以后要继承我医术的,凡事总要谨慎些。”
“方大夫,我.....不如我回家问问我娘的意思?”
这种事他做不了主。
方大夫也想到了,便不为难他了,“成,你回家问问你娘,可以的话我明天就让端平过来。”
周士仁答了声好,回到家,院子里放满了工具,栓子和梨花新奇不已到处转,周士仁看黄菁菁在屋里,走了进去,把穆春和方大夫的话说了。
黄菁菁在整理衣衫,一年四季的衣服,包括年轻时用过的不要的全堆在一木箱里,“这门手艺落到方大夫家能造福更多人,你教端平吧。”
“是。”周士仁朝里走了两步,“娘,您做什么呢?”
“没看见收拾衣物啊。”黄菁菁只挑了几件要穿的衣服,其余准备烧了,坟墓修好,她想找个日子给原主立个衣冠冢,辛苦劳碌了一辈子的女人,死后灵魂飘散,没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占据了她身体,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四处飘荡。
黄菁菁不信鬼神,但她占了原主的身体是事实。
把东西收在箱子里,抬头看周士仁怔怔的站在原地,她有些恍惚,“老三,往后你们兄弟可要齐心协力。”
因为你们娘,没享到福就死了,死前放不下你们。
周士仁慌了神,有些害怕,“娘,您怎么了?”
黄菁菁低头,敛下心头的情绪,正色道,“没什么,出去忙吧,我再拾掇拾掇。”
周士仁哪敢走,蹲身帮黄菁菁的忙,里边有些是他们小时候玩过的,没想到他娘还收着,“娘,二哥会改好的,他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您别气他。”
黄菁菁埋着头,“我气又能怎样,钱能拿回来不成,对了,你们去镇上干活的工钱呢?”
第45章 045 打压儿媳
周士仁战战巍巍抬起头, 面色一白,他从不会说谎, 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见他这样, 黄菁菁立即拉长了脸,语气沉了下来,顿道,“工钱呢?”
“栓子娘说您知道二哥做的事心情不好, 我和二哥不敢耽误,火急火燎就回了,把工钱的事儿给忘了。”周士仁自知自己犯了大错,但他那会心慌意乱, 巴不得迅速赶回家,没想着工钱的事儿, 刘氏找到他和周士武的时候,他们正在扛木梁, 听刘氏说黄菁菁勃然大怒, 他和周士武哪还稳得住,和领头的人说两句就离开了, 工钱的事更是忘到九霄云外了。
黄菁菁手背青筋直跳,抓起手里的弹弓就扔了过去,“忘了,怎么不把你自己给忘了呢,你们出去做工不就是为了钱吗, 你说说你脑子成天装的什么啊,不把我气死就不甘心是不是?”黄菁菁真是被气狠了,目光凶狠的瞪着周士仁,哼道,“还不赶紧去镇上把工钱找回来,你钱多得花不完啊,工钱都不要了。”
就没见过脑子这么不灵光的。
周士仁讪讪的低下头,神色呆滞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声音低若蚊吟,“那娘,我去镇上拿工钱了?”
田地的活还等着呢。
“还不赶紧去,不把钱拿回来你就别回来了,还有你大哥,问问他怎么样了。”周士文说好每个月拿钱回来,日子到了连个信都没有,加之刘慧梅的不对劲,黄菁菁觉得怕是发生了什么事,看周士仁走到门口,她叫住他,语气渐缓,“你和老二住你大哥那,没发生啥事吧?”
“啊?”周士仁木讷道,“没啊,大哥大嫂挺好的。”
刘慧梅回到镇上休息三天就出门干活了,只是他和周士武起早贪黑的干活,清晨出门周士文和刘慧梅还没起床,深夜回去,周士文和刘慧梅歇下了,真有什么事,他也不知。
不过周士文做事稳重,有什么事自己也能处理。
黄菁菁不耐,“成了,赶紧走吧。”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嘴里嘀嘀咕咕好一通。
周士仁尴尬的挠了挠头,奔着镇上去了,他和周士武帮忙的人家下个月娶亲,主人家想修葺下屋宅和院子,从外地买了很多木材盆栽,周士文认识里边的人才介绍他和周士武去的,他们帮着搬东西,顺便把拆下来不要的木梁,瓦片,搬走,活累,中午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主人家看他和周士武踏实,才多留他们做几天。
阳光炙热,随处可见田野里干活的身形,一路上,周士仁提心吊胆,他和周士武走得急,领头那不知好不好说话,若要扣他们工钱,回来不好向黄菁菁交代,越想心里越着急,健步如飞,连岔路口侧面走来的范翠翠他没留意。
范翠翠牵着桃花,认真教她回家后怎么哄黄菁菁,“你奶疼你,对爹和娘却极为严苛,爹和娘做错了点事她就大声吆喝,好像爹娘犯了多大的错似的,你回家后,要哄得你奶开心,奶开心了,才不会迁怒娘,娘受伤不打紧,但肚里还怀着弟弟,伤着弟弟了怎么办?”
桃花不明所以的点着头,仰起头,便看见周士仁匆匆而去的背影,她喊了声三叔,只顾着往前走的周士仁没留神,直到桃花敞着嗓门喊了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循声望去,视野里的范翠翠和桃花有些模糊,他挥了挥手,“桃花家去啊,你奶在家呢。”
丢下这句,他继续往前走。
范翠翠心头纳闷,推了推桃花,“看你三叔仓促得很,桃花,你问问他发生啥事了?”
昨日有人捎信到范家,告诉她家里出事了让她立刻回家,她不是傻子,昧下卖栓子的钱纸包不住火,稻水村有人在议论了,这时候让她回去不是找打吗,她借故说身子不舒服,多住了一晚,想着一日十一日毕,黄菁菁再大的怒气消些了,大不了骂她几句,无关痛痒而已。
可是遇着周士仁,范翠翠觉得事情没完,眼瞅着周士仁就要绕过弯不见人影,范翠翠等不及桃花了,大声喊道,“三弟,你去哪儿啊?”
回应她的是转过拐角而不见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