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央看着老姑姑抖开的轻罗裙,光泽仿佛瓷色,摸上去滑润如绸,夏日里穿起来既清爽又透气,是她以前夏日最喜欢的布料,一匹便值百金。
姬央琢磨了一下道:“不穿这个,穿我在山上带下来的衣裳。”
☆、情与义(三)
那是麻布做的, 其实也透气, 虽然不如轻罗舒服,但总好过让她沉迷于奢侈富贵的生活。这样的日子太削弱人的意志了,姬央生怕自己落入富贵陷阱, 到最后舍不得走。
罗女史道:“那衣裳怎么穿啊?粗得厉害。我做主替公主已经扔掉了。”
姬央嘟囔道:“那也是银子买的,李鹤要猎一头野猪才能换两匹布呢。”她无奈地穿上轻罗裙, 在心里舒服地喟叹一声, 凉快、舒服。
晚饭是老姑姑亲自下的厨, 手艺自然不是李鹤能及的。姬央美美地吃了一顿,说来也是奇怪,在山上吃得差了她的食量反而变大了, 但也可能是饿肚子太久的后遗症。
待姬央吃过饭,罗女史才在她面前坐下,使了个眼神将玉髓儿她们都撵了出去。
“公主和李将军之间可还是清白的?”罗贞问道。
姬央被惊得一跳,“当然是清白的,我还在为父皇守孝呢。”
“那如果没有守孝呢?”罗贞追问了一句。
姬央沉默不言, 可答案已经十分明显。
“公主!”罗贞忍不住站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对侯爷有心结, 难以解开。可是该死的人是樊望,最可恨的人也是樊望, 侯爷虽然有错,却也错不至死吧?”
姬央不解地看向罗贞,“最可恨的的确是樊望, 但他不是我的丈夫。姑姑,难道你不恨沈度吗?”
在罗贞这个年纪早就没有单纯的爱和单纯的恨了。她对沈度不出兵救洛阳当然有恨,可她更知道今后信阳侯沈度会成为她的衣食父母,所以再大的恨也抵挡不住生存的欲望。
“侯爷有侯爷的不易,他并不是一个人。”罗贞实事求是地道,就算沈度肯发兵,那也要他的手下肯用命才行。
“是啊,他有他的不易,他不是一个人,可难道我曾经就是一个人吗?如今父皇、母后都没有了。”姬央说到这儿就开始掉眼泪。
罗贞也替她难受,“公主,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了。如果我们大魏还在,我根本就不会劝你。可如今,公主离了冀侯将来又如何过?”
姬央道:“没有锦衣玉食,我也一样能过。我在山上时虽然清贫,但心里安心、舒坦。我还养了一窝小鸡,等着她们下蛋呢。”
多孩子气的话呀。罗贞哀叹一声,“公主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品貌,你以为你躲在山里就能逃过吗?就这些日子,信阳来了多少波人想刺探公主的下落,你知道吗?”
“公主现在不过是觉得山上的日子新鲜而已,如果十年、二十年都那样呢?你难道要一辈子养鸡,成为一个农妇?”罗贞真是怒其不争,完全不能想象小公主变成那什么张婶、王婶的模样。
姬央道:“农妇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日子过得心安理得。姑姑,人活一辈子,并不是有荣华富贵就够了。”
罗贞道:“公主以为我是舍不得侯府的富贵?我担心的是公主你,你现在是意气用事,你想过你对侯爷的感情没有?你那么喜欢他,真的就甘心这么走?从此陪在他身边的就是其他女人了。你会后悔的。”
就算姬央甘心,罗贞可不甘心。苏后做了那么多事情,她当时不明白,如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苏后让小公主带到信阳来的人,都是她预备的将来姬央跟着沈度入主洛阳时的帮手。在罗贞看来,天下自然再没有比姬央更配成为新的洛阳宫中女主人的人了。
不甘心?或许有吧,姬央还没有想过。“姑姑,可是我没有办法再心安理得地留在沈度身边。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我还有什么面目见去父皇、母后?”虽然苏后也许没死,但姬央一日没亲眼见到苏后还活着,她就一日也没办法完全相信。
罗贞没想到姬央的态度这么坚决,压根儿就不去想实际的处境问题,就算小公主不愿意留下,可也还得看冀侯的意思呢。
罗贞知道如果姬央心里转不过弯来,难受的只会是她自己。她正犯难该如何再劝姬央放过她自己,却听见门“吱呀”一响,沈度迈步走了进来。
姬央和罗贞都站了起来看着他。
沈度道:“姑姑,你先出去吧。”
“嗳。”罗贞点了点头,以前最不喜欢沈度的就是她,可如今最先低头的也是她。罗贞却不是为了她自己,只是小公主还在任性,她却得为小公主留条后路。
“姑姑,你别走。”姬央现在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和沈度独处。
罗贞哪里会听姬央的,朝姬央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走了出去还顺手将门带上了。
姬央没有看沈度的眼睛,她心里有些慌乱,看不见人的时候可以各种冷清,但一旦相见,真想要做到心如止水却还欠些火候。尤其是在山上时,被沈度看见她喂李鹤水喝,那一刹那姬央心里甚至有强烈的羞耻感。
姬央很是气自己不争气。
从在山上开始,沈度与她也不过就是在张、王两位来时说了一句话,此后便是下山时他对她也是不闻不问的,他心里有火,她心里难道就没有,相看两相厌,姬央并不想面对沈度。
沈度往前走了一步,姬央便警惕地往旁边侧了半步,往门的方向靠近,仿佛一不对劲就要拔腿开跑。
沈度没有再逼近,反而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来递给姬央。
那荷包的边上已经被摸出了毛边,显然经常被人把玩,姬央接过来警惕地看了沈度一眼,这才低头将荷包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纸条。
不用摊开来,姬央也已经认出了那是什么。
当初沈度巡边时,姬央为了求他带她同去并州,曾许诺沈度,若是他带她去,她就给他写个条子,承诺将来可以无条件答应他一件事。
那时沈度的态度明明很坚决的,可后来听了她的话之后,却露出了异样的表情,进而同意了。
当时姬央还窃窃自喜以为沈度是最终被她诚意打动呢,其实不是的,眼前这张纸条才是打动他的原因。
姬央垂眸看着那纸条,其实沈度不用拿出这张纸条,她也会答应他带他去找地宫的。
“央央。”沈度开口道。
姬央转过身去看着他,静等他开口。
“能不能忘记过去,我们从头开始。”
“这是你的要求吗?”姬央问。
沈度看着姬央手里的纸条,点了点头。
姬央转过身背对沈度面桌而站,“当时在壶口关,我为了能让张耿放我离开,已经委身于他。就这样,你还想从头开始吗?”
姬央缓缓回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度。仿佛如果能从沈度的脸上看到痛苦就能宽慰她的苦痛一般。
那件事对姬央而言也是不能碰的刺,一碰就疼,每一次疼痛都让她更憎恨沈度一点儿。姬央这才恍然,原来她那么恨他。恨他将她逼到了这一步,也恨他斩断了他们所有的可能。
“张耿不敢,所以我只要了他一只手。如果他敢更进一步,他们三兄弟的命都保不住。”沈度道。
姬央心里松了一口气,听见张耿还活着对她而言实在是种解脱。“可是性质是一样的。最后是张耿不忍心羞辱我,不是我退却的。”
“央央,你要公平一点。我不想你去洛阳是为了你好,难道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如果那天我不是及时赶到,便是收尸都替你收不了。”沈度道。
“你什么都是为了我好。你想娶谢二娘所以让我当女道士也是为了我好。可是这些好,都不是我要的。我要的只是你的尊重,你有大义所以不愿出兵救我父皇那样的昏君,我没有逼你。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孝义,你凭什么阻拦我?一切不过都是你的私心而已。江山美人你一个都不想松手,你只要你的鱼与熊掌,何曾顾忌过我的感受。”姬央吼道,她是有些不争气,明明想好了不在沈度面前哭的,可还是流了泪。
沈度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晃了晃身退后一步,“原来你这么恨我?”
自然是恨的。在她不得不去勾引张耿的时候她就恨他。在她回洛阳的路上不得不和别的小叫花抢吃的时候也恨他。在她走投无路,躲在门背后看着那具无头尸的时候也恨他。看到洛阳满城尸首的时候就更恨他。
恨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都在为他所谓的大义而奋斗。而她呢,只能等他空闲下来才会回顾一二,以慰他的私欲。
“是!如果不是你的阻拦,我如果能早三日回到洛阳,就能见到我母后最后一面,或许我父皇、母后便是成为庶民,也能保住性命。”姬央含着泪看向沈度,“你叫我怎么忘记从前?”
沈度终究还是小瞧了小公主,以为她的心性软和,无论什么都能原谅和包容,但却忘了,人被伤得多了,心就硬了。
“你回洛阳只是送死,所以我才会那样对你。央央,我们之间就连一点儿情义都没有了吗?”沈度无力地问。
姬央笑了笑,不无讥诮地道:“在壶口关的时候你也跟我谈情义,不过要求的是我单方面的情义,你为了你的大义对我却是没有一点儿顾忌的。如今你北虏已经荡平,马上就要进军洛阳,我身上的利用价值又叫你回过头来找我谈情义了是吗?”
☆、情与义(四)
可是如果没有李鹤, 姬央早就病死了、饿死了, 哪里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最难的时候没有相守,现在又有什么意义。
姬央双手撑在桌面上来支撑自己的无力,她想起了李鹤。是那个人始终不离不弃地帮着她、护着她, 在最难的时候找寻她、陪伴她,在她病重将死的时候也是他寸步不离, 可最后她却不得不负了他。
但姬央压根儿就不敢在沈度面前提李鹤, 不是怕沈度难受, 她是怕沈度对李鹤下手。
“央央,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堪吗?”沈度问。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若想要让姬央回头, 怕是难了。
女人的感情本就很奇怪,她从来不管什么天下大事,也不管民族兴衰,这些都不在她心上,她所唯一关心的就是, 她在你心里究竟排在第几位。除了第一位能让她心满意足之外, 其他的位置她都会生出怨怼。
姬央自认为在沈度心里怕是已经排到十名开外去了,所以干脆退位让贤, 省得大家都难受。
姬央直起身看向沈度,“如果不是的话, 那就让我们好聚好散。”
沈度看了姬央半晌,感觉要跟小公主掰扯清楚已经是不能。他心里对姬央不是没有愧疚和亏欠,但有些事彼此立场不同, 都没办法后退,所以只能求其中一方包容,但显然姬央这一次没有后退。
沈度的沉默早在姬央的意料之中。
姬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我帮你起出洛阳地宫的宝藏,若是你的大业其他地方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不会推脱。只要你在入主洛阳时,能放我离开,让安乐公主从此湮灭就行。”
这样冷淡近乎残酷的话实在没想到有一日竟然会从小公主嘴里听到。
沈度双手按住姬央的肩膀,强迫她坐下,然后拉了一张凳子坐到姬央对面,“我不要地宫的宝藏,也不要你帮我什么大业。我只要你,央央。”
沈度的眼睛或许是透露出了诚恳的,但是姬央已经回不了头了。她知道自己是死脑筋,死心眼儿,别的理智的人可能都在为她着急,着急她怎么就不退一步。
但是人就是奇怪的动物,做什么都必须要求一个心安理得,哪怕不心安,但只要能为自己找到借口那也行。
姬央想来想去都没有为自己找到合理的理由可以继续留在沈度身边的。她母后虽然将所有的罪过都包揽在了身上。她说她憎恶她父皇,所以立誓要毁了他的基业,她做到了。
但终究是有伤天和,对不起亿兆黎民。所以苏后才会留信给姬央,让她务必要帮沈度,尽快让天下天平,百姓能安居。这是苏后给姬央找的理由。
但是苏后却忘了,她有足够的理由憎恨魏帝的强取豪夺,但是姬央没有。虽然那不是她生父,但却从小将她养大,也疼她爱她。姬央不是魏帝的亲生女儿,已经绝对对不起她的父皇,如果她再心安理得地留在沈度身边,那便真的没有面目见人了。
苏后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姬央会如此死脑筋。其实她应该预料到的,姬央重情,对苏后有情,对沈度有情,对魏帝又怎么可能无情。
“那你能让我父皇复活吗?”姬央幽幽地问了一句。
“央央,不是我杀的你父皇。”沈度道。
姬央拔高了嗓音道:“所以呢?所以我这个亡国公主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和你这个乱臣贼子一起生活吗?!”
乱臣贼子四个字仿佛当头一棒敲在沈度头上,让他眼冒金星。不管他有多少的借口,但对于姬氏来说,他的确就是乱臣贼子。
沈度深吸一口气,脸上居然带出一丝笑意来,“好,我是乱臣贼子,那如果你跟李鹤走了,你又是什么?”
这是典型的骂人不带脏字,姬央眯了眯眼睛,等着沈度说出来。
沈度往前倾了倾身,笑道:“是不是正好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这是典型的辩不过理了就耍无赖。姬央以前说话可从没说赢过沈度,没想到这唯一一次辩赢了,却见识到了沈度这样无赖无耻的一面。
所以说小公主这是经验少,见识浅,她本是指望沈度能知难而退,或者知耻而退,但显然是天真了。她跟沈度讲感情的时候,他跟她说道理。她跟他说道理的时候,他跟她耍赖皮,这无疑已经很好的说明他的本性了。
姬央抬手就给了沈度一巴掌。她难过得都哭了,他却还在笑。
沈度既没躲也没闪,硬挨了姬央一巴掌,他伸手捉住姬央的手,将她的手挪到他没挨打的右脸上,认真地看着姬央的眼睛道:“央央,你可以打,可以骂,让我下跪都行,但是离开不可能。”
姬央听得出沈度的认真,没有什么感动,只觉得害怕,她“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同意和离。你对我就不能有一点儿良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