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190
三月初,枢密使曹瑜率领东路九万大军, 快马加鞭, 迅猛如雷地杀到了涿州, 涿州辽将死战, 然而寡不敌众, 顽抗一日后破城而逃。这是东路军的首功,曹瑜立即派人将捷报传到京城,大军休整一晚, 翌日曹瑜继续领兵, 直奔幽州。
晌午时分, 宣德帝正要休息片刻, 听闻有八百里加急, 宣德帝困意顿消。接过战报,目光一行一行地扫过上面的字迹, 宣德帝的眉头也皱得越来越深,一把将战报拍在桌案上, 恼火道:“国华贪功误事, 岂有大军先行粮草落后的道理?万一辽军烧了粮草,朕的东路军……”
国华是曹瑜的字。说到一半, 宣德帝突地大步朝外走去, 派人即刻启程去传口谕给曹瑜, 命曹瑜带兵驻守涿州,一等粮草二待中路、西路大军,不得擅自攻打幽州。
然而距离涿州更近的幽州, 辽国大将耶律雄早在昨日就得到了涿州战败的消息,更是从前来投奔的涿州败将口中得知,曹瑜乃急攻突袭,大周粮草还在后面慢慢地走。耶律雄走到沙盘前,约莫一刻钟后,男人眼睛微眯,喊来长子耶律照,指着涿州西侧的岐沟关道:“你带八千精兵,从山中小路暗中绕到曹瑜之军后侧,前去烧了大周粮草,只烧粮草,不必与其恋战。”
耶律照抱拳领命。
这边曹瑜带兵前往幽州,却不知耶律照已经带着八千精锐铁骑挑小道绕到他们身后去了。
东路军绝大部分的粮草辎重才刚刚走到瀛洲,曹瑜出发前,安排郭骁领兵护送粮草。郭骁尽职尽责,尽量让粮草车队以最快的速度前行,一日更换三次骡马轮流拉运粮车,但骡马承重跑不动,半路更换同样需要时间。
位于涿州与京城之间,郭骁先收到了宣德帝的口谕,命他尽快追上大军。郭骁接旨,可惜他只能保持原样,想不出加快速度的法子了。
“世子不必急,主帅带了二十日的粮草同行,二十日,咱们肯定到了。”监运使马锋语气轻松地道。
郭骁颔首,车队又行了一个时辰,红日西斜,郭骁抬手,示意车队安营扎寨。
夜幕降临,郭骁再次巡视一圈营地后,这才进了他的大帐。长夜漫漫,郭骁和衣靠到床上,身边只留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晚风从毡布缝隙吹进来,油灯火苗毫无规律地前后摇曳,郭骁盯着火苗,慢慢地,从怀里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蜡纸包,防潮防水,郭骁垂眸,一层一层地展开,最后才现出里面的宣纸。宣纸不知被折叠过多少次,画上的姑娘因为折痕也变了模样,郭骁一手托着宣纸,一手轻轻按平折痕,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游移,一寸寸地扫过画上的姑娘。
看着画像,男人深潭似的眼底,渐渐浮上一抹温柔。
这是十四岁的安安。梁绍将画像夹在食谱中送她,被他撞见,为了不让他知道,她难得地跟他撒娇,说什么怕他贪了她的食谱。画像暴.露,她生气地瞪圆了杏眼,要他做主教训梁绍,虽然都是装的,可郭骁喜欢。
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那天,他也愿意的,她永远是他的继妹,永远待在他的身边。
烛火跳跃,男人冷峻的脸上,是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怀念与温柔。
夜越来越深,郭骁重新包好画像,贴胸而放,吹了油灯,和衣而卧。虽然躺下了,可郭骁脑海里依然是她的样子,十岁的她,十三岁的她,嫁了人的她,抱着昭昭的她……一幕一幕,翻来覆去,回忆多少次都不会厌。
万籁俱寂,沉浸在回忆中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马蹄声,羽箭破风声,越来越密集。
郭骁一跃而起,抓起随身而放的佩剑,转眼间便冲出了大帐。
只是短短的功夫,外面已是处处火光冲天,辽军放肆的笑声充斥于耳,来自四面八方,郭骁跳上马,纵目远望,夜色火光,人影攒动,竟分辨不出辽兵到底来了多少,只看到越来越多的粮车着了起来。
“世子世子,辽军杀来了!”监运使马锋一边系腰带一边狼狈地朝他跑来,披头散发。
“我去迎敌,你带人往外运粮,能救多少是多少!”郭骁厉声吩咐道,说完催马冲了出去。
马锋慌慌张张地去准备。
然而火箭不停地从外面射.过来,哪里没火就往哪射,射中粮草,粮草瞬间变成火海,射中大周将士,一个个惨嚎着在地上打滚灭火,却将火滚得越烧越旺。马锋起初真心想奉命救粮,眼看着身边的士兵相继中箭惨死,马锋害怕极了,再无斗志,抢过一匹无主的战马便单独朝外面冲去。
“世子,撤吧!”骏马疾驰,马锋四处张望,忽然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郭骁回头,见他带着一队士兵要逃,怒容喝道:“大敌当前,逃兵一律处斩!”吼完再度调转马头,冲进辽兵阵营厮杀。
马锋犹豫了,怕辽兵,也怕事后被郭骁处死,正左右为难,忽见火光之中,一辽国骑兵高举大刀,朝郭骁后背砍去!
“世子小心!”马锋大骇,可惜话刚出口,就见郭骁一头栽落马下,转眼便被汹涌的火海吞.噬!
马锋先是震惊骇然,不敢相信堂堂卫国公府世子就这么死了,但鬼魅一样朝他冲过来的辽兵及时拉回了他的神智,连郭骁那样悍勇的武将都死了,他再不逃,难道也想将命交待这里?
“驾!”带着几十个人马,马锋拼命突围,一路冲进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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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兵烧完粮草便退了,徒留十万大军数月的粮草在原地烧了整整一晚。马锋逃出一段距离,发觉辽兵没有追上来便不跑了,停在原地,身边慢慢又聚集了两千逃兵,大火烧了一晚,他们就在远处看了一晚,直到天慢慢地亮了,斥候确定辽兵已退,马锋才带领两千人马回到营地,查看伤亡。
火灭了,黑烟滚滚,逃兵未到跟前,却能隐隐约约看到满地尸横遍野,更令人作呕的,是一股股烧焦的……肉香,那是没有逃出辽兵杀戮的大周将士的尸身,经过一夜焚烧,有的全都烧焦了,鬼神难辨,有的趴在地上,后背烧黑了,脸烧了一半……
马锋一眼都不忍再看,凭着记忆,第一个赶到了郭骁落马之处。
那里果然躺着一具彻底烧焦的尸身,仰面躺着,黑漆漆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世子……”马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写的比较卡,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不立flag了,唯一的保证,会稳扎稳打地完结的,绝不虎头蛇尾。
晚安
☆、第191章 191
京城。
郭伯言虽然没有出兵伐辽,但也率领三万禁军镇守京郊的西大营, 随时备战。
“国公爷, 瀛洲有战报!”
郭伯言正在看舆图, 闻言立即命属下带人进来, 他依旧负手而立, 听到脚步声逼近,郭伯言才肃容回头,却见瀛洲派来的传讯兵灰头土脸一身脏污, 分明是从火里逃出来的!郭伯言心中一沉:“辽军偷袭粮草?”
身为随时关注前线军情的他, 自然知道曹瑜大军已近幽州, 粮草辎重才走到瀛洲。
传讯兵扑通跪下, 痛哭流涕:“是, 昨夜三更天,辽兵偷袭火烧粮草, 世子,世子他……”
他没说完, 郭伯言脑海里却嗡的一声, 险些后退一步。身边都是人,郭伯言极力保持脸上的镇定, 双手却隐隐颤抖, 上前一步, 长眸死死盯着传讯兵:“世子如何?”
传讯兵看他一眼,边说边哭,颤着嘴唇道:“世子, 世子死战,丧命火海……”
说到最后,传讯兵低下头,不忍看国公爷丧子的悲恸,然而心惊胆战又悲凉地等了一会儿,头顶没有任何声音,眼前的衣摆黑靴也一动不动。传讯兵抹抹眼睛,疑惑地抬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呆滞茫然的眼睛。
郭伯言没惊没怒没哭,但山岳一样巍峨的男人露出这副怔忪样,却更让周围的几个属下难受,有的握拳扭头,有的紧张地盯着国公爷,随时准备上前扶一把。
“尸身,找到了?”
半晌之后,郭伯言眼睛终于动了,垂眸问。
他在期待另一种声音,期待只要没有儿子的尸首,死讯便无法佐证,可传讯兵再次击毁了他唯一的期望:“马大人亲眼看见世子被辽兵砍落马下……回头去找,世子全身烧焦……”
砍落马下,浑身烧焦。
想象那情形,郭伯言一口血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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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报很快传入宫中。
宣德帝当场推翻了书桌!
郭骁死就死了,他也为一个年轻将领的英年早逝而痛心惋惜,但当务之急,宣德帝更担心的是整个东路大军,是他收回幽云十四州的全盘大计。曹瑜违抗皇命,害他损了亲女婿与大军数月的粮草,若曹瑜在他眼前,宣德帝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来人,传朕旨意,让曹瑜固守涿州,再敢擅自攻打幽州,朕要他的命!”宣德帝怒吼道。
“皇上,皇上,幽州战报!”
他还没派人去训斥曹瑜,曹瑜的八百里加急却先到了,宣德帝往前迎了一段距离,抢过战报一看,年过五十的男人,竟然身体晃动起来。赵恒脸色大变,二皇子睿王已经先一步冲了过去,紧张地扶住了宣德帝。
“曹瑜,曹瑜……”白着脸靠在儿子身上,宣德帝骂人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却是曹瑜昨日上午攻打幽州城,耶律雄死守不出,僵持到后半晌,萧太后、韩让率辽国十万援军赶至,曹瑜败退涿州,索性此战未伤筋动骨,只损了三四千兵马,大军主力尚存。
战报后面,曹瑜终于请示宣德帝接下来他该怎么做了。
还能怎么做?东路军肯定是不能退的,退了辽国马上就换个方向支援中路的蔚州、西路的云州,那两路捷报连连,攻下城池与东路汇合指日可待,绝不容有闪失。因此宣德帝下旨,令曹瑜固守涿州,京城即刻再调粮草过去。
安排了大事,宣德帝捂着左边腮帮子,一边忍受牙疼,一边等前线消息。
郭骁的死,他已经无暇顾及。
但对于旁人来说,郭骁的死讯,无异于五雷轰顶。
国公府,噩耗进门,年过六旬的太夫人眼睛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林氏红着眼圈照顾婆母,只能将嚎啕大哭的茂哥儿交给二夫人帮忙照看。端慧公主呆呆地坐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可她不信,一日没见到表哥的人,就不信表哥真的死了!
主子们哭,下人们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也都哭,隔壁寿王府,宋嘉宁牵着昭昭在花园赏花,隐隐约约都听到了动静。
“哭了。”昭昭都听见了,瞅瞅外公家,仰头问娘亲,杏眼迷茫。
那么大的阵仗,宋嘉宁脸一白,最先想到了太夫人,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万一……
“快去看看!”被双儿扶住,宋嘉宁急着吩咐刘喜道。
“王妃别急,没事的。”双儿稳稳抱着她肩膀,怕王妃动了胎气。
宋嘉宁一手托着肚子,低头时,看见女儿巴巴地望着她,小小的女娃,把娘亲当天一样看,娘亲笑她就笑,娘亲出事,她跟着害怕,可能这世上,都没有比此时的女儿更依赖她的,没有比女儿更希望她开开心心的。
宋嘉宁没那么慌了,笑着哄女儿:“娘亲累了,咱们先回去,改日再带昭昭出来玩,好不好?”
昭昭乖巧地点头,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手。
娘俩一个身子重,一个人小腿短,慢慢吞吞往回走,那边刘喜跑到国公府门前,与管事一打听便心情复杂地回来了,然后在前院徘徊片刻,估摸着王妃已经进屋坐下了,刘喜才快步回到后院,弯腰跨进了东侧间。
宋嘉宁坐在椅子上,昭昭撒娇地黏在娘亲面前,小心翼翼地贴着娘亲的肚皮听妹妹在做什么。宋嘉宁一下一下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心里惦记着太夫人,看到刘喜,宋嘉宁立即用眼神询问。刘喜低着脑袋,沉重道:“瀛洲传来战报,辽军夜里偷袭粮草,世子他,命丧火海……”
郭骁,死了?
宋嘉宁忘了女儿,难以置信地盯着刘喜。
刘喜跪了下去,叩首道:“请王妃节哀。”
他是寿王府的人,因为王爷不喜郭骁,刘喜对郭骁的死也没什么感触。双儿、六儿、九儿却不一样了,特别是双儿、六儿,她们原是太夫人身边的丫鬟,自记事起就认识世子了,有主仆情,也有闺中女子对战场英雄的敬佩,骤然听说世子死讯,二女都跪了下去,低声哭了起来。
宋嘉宁一直躲着郭骁,但她从没有跟身边的丫鬟们说过郭骁坏话,故这些丫鬟顶多知道王妃与世子不亲,但多少有兄妹情分在,所以悲从心起,没有顾虑太多。
听着她们的哭声,宋嘉宁却如身在梦中,依然不敢相信,郭骁居然死了。
郭骁怎么会死?前世宋嘉宁过得浑浑噩噩,郭骁把她当小红鲤养,反正她哪都去不了,宋嘉宁便乖乖当条红鲤鱼,郭骁来了她伺候着,郭骁不来她安心的在庄子上养花种草。进京七年,郭骁时常离京,前世郭骁也出征了,宋嘉宁无从了解战局,只记得这次北伐前后打了一年多,再见郭骁,郭骁黑了瘦了,更冷峻了,瞧着像打了败仗的样子。
但无论结果如何,上辈子,郭骁都好好地回来了。
如今,他却死了,葬身火海。
宋嘉宁怕郭骁,恨郭骁,前世恨他强抢了她,但那事更该怪梁绍,再加上七年相处,恨不恨都没什么意义,最初的怨恨便越来越淡,只想着混吃等死。这辈子,宋嘉宁对郭骁主要是提防与害怕,若说恨,也就是恨郭骁在她婚后还敢动手动脚,恨郭骁叫她无法彻底安生。
然而人死如灯灭,这一刻,宋嘉宁能想起来的,竟然全是郭骁对她的好。
以继女的身份入住国公府,端慧公主屡次嘲讽她,郭骁只要在场,一定会训斥端慧公主。二房的双生子堂哥捉弄她,郭骁嘴上冷嘲热讽,事后却会教训双生子。郭骁亲手摘了枣送给她与弟弟,郭骁照顾弟弟,犹如亲生手足……
宋嘉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