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和江浔真正意义上的初夜,在她高叁那年的冬天。
冬天很冷,但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过,近到江夏这样一个冬季总是冰冰凉,连暖水袋也都捂不热的易寒体质,头一次感受到了一颗小太阳带来的暖。
她的,小太阳。
江夏站在阳台仰望天空,夏季一早的朝阳映在她眼瞳上,这会儿阳光还没有那么炽烈,足以让她直视。老式小区楼层低,空气里稍余了一些晨间尚未散去的雾气,微风吹来,皮肤上细小的汗毛还能感受到一阵露水沁凉,只是不知哪处树上的蝉已经拖起聒噪的鸣音,叫醒了这座水泥森林。
夏天,万物自由,鲜活的生命力。
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错觉?有那么一瞬间,眼前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都很不真实,明明你活着,却又觉得世界之于你只是一种假象,而你也只是假象中一个残次的片段,不知道存在的意义,不知道未来的去往,只是静静停留在那里,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明明这个世界,才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你却成为了它的囚徒。
江夏沉下眼睫,手背被阳光照亮,肤色好像比去年暗了一些,去年……算了,回想让她焦躁,不提去年。
时间如白驹过隙,她知道人总是要变的,譬如她,譬如江浔,譬如……父亲。
她从来都不排斥母亲去世之后,江范成另结新欢,即使心理上不愿意接受有人替代妈妈的位置,但她明白中年丧偶将来要面临的孤独,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而父亲的态度竟能那么无情,妈妈去世不过两年而已,江浔因为那件事到如今还没走出来,她也是——那些明面里乱七八糟的症结都还没治愈,这个家支离破碎的混乱都尚未拼接,他凭什么能够一个人重新开始?
两个独立的个体缔结而来的爱情,分开了就会随时间消散,果然不如血缘这种羁绊下的感情更加稳定。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江浔不愿意和爸爸沟通了,一个留在原地的人,和一个急于出发的人,是说不到一起的。
可阿浔还是太温柔了,他仍在为爸爸找借口,只是觉得他恨他。
这么一想,心脏突然之间被剐了一大块,空落落,又血淋淋,怎么都填补不满。
过去这两年,他只有一个人。
没有妈妈,没有爸爸,就连她也弃他而去。
这两年江浔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她根本不敢去想。也难怪那个总能爽朗微笑着温暖别人的小太阳,坠落成现在这只困顿于海里的鲸,他应该向她发出过求救的频率,她却没有给他回应。
[我的频率是52hz.]
两年。她在忙什么呢?忙着自责?忙着缅怀?忙着……恋爱?大概是因为觉得距离才能让一切重回正轨,因为自顾不暇,所以她根本没想过,这个曾经她最惦念的家,最在乎的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阵风拂面,是沂海的夏天。
江夏看着楼下远去的中年男人背影,脸上的神色愈发冷淡,手指在阳台的水泥护栏上紧了紧,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江浔的房门被推开,江夏二话不说打开衣柜,匆匆拿了两件衣服出来丢在床榻上。
衣服下毯子乱糟糟的一团,江夏盯着那团等了许久,好像,终于有人动了。
“……唔。”疲懒的鼻音从那之下传来,江浔拉开毯子,眼睛都睁不开地晃了晃脑袋。
“快起床。”江夏催促,“今天你陪我出去。”
江浔的手腕搭上额头,眯眯眼的缝隙觑向她:“……你有什么毛病?没朋友?”
江夏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没朋友。”她朋友不多这点本来也是事实。
江浔把衣服往边上一掀,手腕移下来挡着眼睛,又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江夏只是一句话不说站在边上,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守到他答应为止。江夏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很笃定,没什么能阻止她,就像她当初提出和江浔回到正常的姐弟关系时一样。
这一次暑假回来,除了同学会酒醉的那一天,她一直很克制。
至于酒醉那晚和江浔发生过什么,江夏已经不记得了——人想要醉的时候,谁也阻止不了。
安静的氛围维持了半晌,屋内的温度随着夏蝉鼓噪越发闷热起来。
知了——知了——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江浔终于拖着沙哑的尾音问:“去哪里?”
去哪里?
其实江夏没想过。她想的是她和江浔很久没有一起出过门了,而以江浔现在的状态,应该多到外头去散散心,爸爸是什么态度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让他知道,他还有她这个姐姐。
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身上流着同父同母的血,彼此相伴长大。
她没有抛弃他。
江夏拿出手机囫囵吞枣地翻了一遍点评网站,这个举动引得江浔皱眉。
“……你根本就没想好还叫我?”江浔单手捂着脸背过身去:“让我再睡一会儿。”
和江浔出去的话,当然是想让他开心。他喜欢去哪儿呢?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游泳馆,可是她怕水,加上江浔平时一个人也会去,好像并不适合作为双人活动,还有什么是他应该会喜欢的……
江夏的视线落在一个湛蓝色的图片上——
暑假期间,到处是学生党和携子出游的一家,公交车比平日拥挤了不少。
就算起了个大早,挤上816路的时候,车上也没有空位了。
江夏先一步上车,习惯性地向后走,后车厢还算宽敞,她找了个垂直的车杆把住。
江浔跟在她后面,因为个子高,随手一抬,连拉环都不用拉,轻松就抓住了栏杆扶手,顺道还瞥了她一眼。
……她也不矮好吗?
江夏放开车杆,抬手抓住拉环。
哪知道刚启动的车子被人拦截,一个急刹车,她依着惯性就往后车倒去,其实就算倒也没什么的,毕竟她手上还抓着拉环,但江浔就下意识地伸手揽了,手掌扶上她的后背,两人距离不算近,她感觉不到什么力道,人还是歪了歪,只得重新抓住车杆。
江夏站直了身子,平视前方,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江浔也收回目光,把手重新插回牛仔裤口袋里。
车厢里开着空调,窗外阳光明媚,是酷暑之下最惬意的温度。
然而江夏就是有点冷。
皮肤表面一阵阵起鸡皮疙瘩,身体微微发寒,江夏知道这不是身体的反应,而是心,心里在发冷。
就是很委屈。别说是两年前他们俩能互相拥抱的恋爱关系,就算是在那以前,作为单纯姐弟的时候,江浔也会一边嫌弃一边靠近她,方便出现这种情况能随手拉她一把,不会像这样刻意保持距离。可是现在,他们连最基本的距离都拉开了,生疏得好像是一起上暑期班碰巧顺路的同学。
这不是她想要的关系。
江夏抬眼看他,江浔一只手抓着栏杆,漫不经心望向窗外,侧脸的轮廓在斜照的阳光下泛着白皙透明的光,短发清爽,下颔线明晰,颈项上喉结微微凸起,一如他还是两年前那个少年——真不公平,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那边有位置。”随意的提醒。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你左手边那人要下车了。”见她迟钝,江浔压着声音,用手推了推她的肩,“先过去。”
江夏没有动。
她不想去,她想离江浔近一些,有没有座位根本不重要。
可是,用什么名义近一些?
姐姐,还是,前女友?
她低下头,语气寡淡,“我不去。”
“那我去了。”
她听见他说。
江夏怔怔看着自己的脚尖的凉鞋,脑袋里一团乱。她安慰自己,今天是想带江浔出来散心,什么关系都不重要。发现爸爸有新欢的那一天,江浔不还抱过自己?就算是姐弟之间相依为命的安慰,他也不是真的无动于衷,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一趟她回家之后两人的关系。
可能是太出神了,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侧后方的位置已经多了一个人,贴得很近,这个距离要是她下次再趔趄,第一时间就会栽进他怀里。
她没有回头就知道那个人是谁。
眼角余光里是纯白印花的棉t,洗得很干净,两年前的款式依旧如新,还有记忆中洗衣液的香味。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他,他无动于衷,好像站在这里只是自己一个人临时起意的决定。
江夏松开了栏杆,重新抓住拉环。
这辆夏天的公交车上,她和他维持着一个微妙又暧昧的距离,安静望着车窗外,轻轻摇晃。
哪怕只是这样,也让人很安心。
好像他们一直都在彼此身边,没有离开过。
用手机买了张情侣联票,江夏站在一个巨大的鲸鱼雕塑面前。
沂海新风海洋馆。
“你受了什么打击?”江浔站在她身后偏过头,目光犹疑地盯着那块招牌:“你不像是会想来这种地方的人。”
“偶尔放松一下不好吗?”江夏耸耸肩,“今天我请你,改天你得还回来,你姐姐我最近很穷。”
还回来,就会有下一次……吧?
她匆匆地走到检票口,检票小哥手里的仪器一扫票据的二维码,机器提示:嘀——情侣票。
原本买情侣联票只是为了便宜,江夏没想到这检票机还会报票种,江浔就在身后不远,这么一报,江夏猛然觉得老脸都要丢光了,迅速丢下他往馆内走。
“欸,小姑娘,你一个人……”检票员看她逃票似地冲得老快,开口想叫住她。
江夏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他在后面!”
……
……
就这么一股脑走到了入口的第一个展厅,江夏才停了下来。
身后江浔步履不疾不徐,悠闲地晃到她边上,背着手微微一倾身:“情、侣、票?”
大概是走得太快了,江夏处变不惊的脸上,少有地现出一丝薄晕,嗯,有些热。
“两个人买这个便宜点。”江夏目光不经意扫到他的眼睛,又迅速目视前方,“没什么奇怪吧,我说了我最近穷。”
“穷的话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请客吗,姐姐?”江浔松松散散地舒展了下身子,目光饶有兴致地往四周打量了一遭,“我来这里还是第一次。”
新风海洋馆是沂海今年刚开的海洋馆。江浔喜欢游泳,喜欢鲸鱼,自然也喜欢大海,江夏看到它的时候自然就想到了这是他们两人出游最好的去处,却忘记了问他之前是否来过,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气,毕竟这就和看电影一样,谁都不喜欢陪你一起看的那个人丧失那份新鲜感。
其实也挺奇怪的,如果是以前的他,大概一开业就和同学一起来了吧,也许是因为高叁复读,让他少了这份激情。
就当老天给她提供了一个方便。
江夏没有来海洋馆约过会——呃,散过心,也不知道基本的流程应该是怎样的,她走到展厅入口的展架旁取下一份游览指南,认真的研读了一遍,10点企鹅馆开放,11点海豹表演,12点美人鱼表演……浅海区在叁号馆,极地区在五号馆……她看得无比认真,因为是她邀请江浔出来散心,所以自认为自己应该负责让江浔玩得尽兴。
然后耳边听见非常轻微的笑声。
江夏抬头,他就站在她边上,安静地等着,只是抿着唇角,勉强够得上表情平和。
“你刚才是不是……”江夏狐疑,“笑我?”
江浔依然抿着唇摇摇头,一脸正直。
江夏蹙眉道:“你肯定笑了,我听见了。”
“你听错了。”江浔伸指轻轻弹了一下纸页,抬眼眄她,“别做什么都那么认真,这又不是考试——傻瓜。”
他的眸子映着展厅的蓝,清湛,却深邃如海。
傻瓜。
江夏怔住了。
下一秒,不可否认地,她的心跳随着这片海而波涛汹涌,心跳像浪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蓦然空荡荡的胸腔,眼前这个人,是太阳,给她温暖,也是月亮,牵引她心率的起伏。
江浔,她的弟弟。
他随随便便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可以带她回到两年前,她刻意遗忘的那段时光。
那个喜欢他,想要他,奢望和他拥有未来的自己。
她用了两分钟说分手。
她用了两天学着冷静。
她用了两个星期离开。
她用了两个月才不哭。
她用了两年去适应没有江浔的日子。
结果他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傻瓜”,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所有的防备土崩瓦解,所有的回忆……
全都回来了。
全都是,徒劳。
所以,当初又为什么要放开手呢?
整个展厅沉浸在深海似的蓝里,阳光穿过远处的落地窗,散落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上,金色的反光映在穹顶,随着水面晃动的波纹熠熠,而她,就像是一只深陷在绀蓝之棺的鱼不得呼吸。
那一片蓝,终于在眼底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