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样东西,如今都收在莫娘子给她的一个小木匣子里……
因今儿是观音的生日,原本算得门庭冷落的圣莲庵门前竟难得停了一片车马。三位娘子都是信佛之人,于大殿里上完香后,她们便又去了后面的禅院里“听经”。
和其他禅院庵堂里的“讲经”不同,因这圣莲庵里多数僧众都修着闭口禅,这里却是没人给“讲经”,只有“听经”——便是跟着那一众尼姑们于禅堂里打着坐,听着那木鱼鼓磬之声在心里默念经文罢了。
几位娘子都会背诵经文,柳青和阿愁两位可不会。那柳娘子便吩咐柳青带阿愁出去转转,等这边结束的钟声响起再过来。
因柳青明显一脸不愿意的模样,阿愁便主动提出,她想去后面菜园子里看看那位严厉的圆慧老师傅,倒并不需要柳青陪着。莫娘子听了,各自交待了他二人几句后,便不管他们了。
阿愁原想找一找净明的,可今儿庵堂里的人很多,她想着净明肯定很忙,便歇了这念头,直接去了后面的菜园子。
等她来到菜园子里时,就只见满园一片生机盎然的碧绿,却是不见一个人影。
阿愁离开慈幼院时,时节还在腊月里,如今则已经快过了二月中旬了。可似乎时间于这菜园子来说,是静止的一般。阿愁这般东张西望时,就只见那一洼洼的菜地竟跟她上次来时一模一样,该种着什么的,还是种着什么。连因她“挖”萝卜而留下的那几个坑,都依旧还是几个没被补种上的坑洞。
唯一的变化,大概就只是小屋后方的那株大柳树了。
上一次来时,那株大柳树看起来枝节虬劲,一派老态龙钟。如今那枝叶间则全都爆出一树的青眼,这般远远看去,仿佛整株树都笼在一层似有若无的灰绿色薄雾中一般。
就在阿愁抬头看着那株大柳树时,只听得那守菜园的小屋木门“吱呀”一声响,从屋里出来一个人。
阿愁原以为是圆慧师太的,可定睛一看,却发现,出来的是个年纪在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尼姑。
和带发修行的净明不同,这个小尼姑已经剃度了。便是她头上戴着僧帽,阿愁依旧能够看到僧帽下一截青青的头皮。
小尼姑一手拿着一个箩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个锄头。从屋里出来,她回手关上门,回头间,忽然看到阿愁,倒把小尼姑吓了一跳。她愣了愣,才想起来向阿愁合十行礼。
似乎这小尼姑也在修着闭口禅的,虽然她向阿愁行着礼,却是始终一声不吭。
阿愁也赶紧给她回了个礼,抬头笑问道:“圆慧师太在吗?”
小尼姑眨了一下眼,摇了摇头,便拖着那箩筐和锄头下了菜地——竟是当阿愁不在一般。
因这会儿前头法会尚未结束,阿愁一时无处可去,便在屋外找了个三条腿的坏凳子勉强坐了,然后撑着下巴,看着那小尼姑在菜地里忙碌着。
说起来,当初在慈幼院时,阿愁只在这菜地里帮过一回忙(且还闹出一个大笑话),她认得萝卜,认得青菜,却是不认得那个小尼姑这会儿正在挖着的菜。
那小尼姑沿着菜垄用锄头挖出一棵菜来,便蹲下身去,磕掉菜根处的泥土,然后将那菜扔进箩筐里。
看着她重复起身蹲下,阿愁都替她累了,她依旧机械地运作着。
阿愁想着,反正她也闲着,便站起身,走到那小尼姑身边,在她挖出一棵菜之后,抢在她蹲下前,捡起那菜,磕掉菜根上的土,然后将那菜扔进箩筐里。
干完这些,她蹲在菜垄旁,抬头冲着那小尼姑弯眼露出她那标志般丑萌丑萌的笑脸来。
小尼姑愣了愣,然后也回应给她一个微笑。
于是,当净明小师傅跟圆慧大师傅两个回到菜园子里时,就只见庵里新来的小尼姑,正跟一个大头娃娃配合默契地在菜地里忙碌着。
那圆慧师太的眉宇之间依旧高高隆起着一个“川”字纹,便是认出阿愁时,眉宇间略松了一松,那三道纹路依旧还是那般清晰。
净明小师傅如今则已经剃度了,却还是一如当初那般爱说爱笑,全然不像个出家人。
“我原还说,怎么好久没见你了呢,”她拉着阿愁就是一阵叽叽呱呱,“后来才听人说,你被人领养了。可真要恭喜你了呢。对了,如今你做什么?”
阿愁看看她那僧帽下同样泛着青的头皮,不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眉梢,笑道:“给人……梳头的。”
净明一愣,这才明白她那一眼的意思,不由哈哈笑了起来,道:“三千烦恼一剃无。不要这俗物,断了这凡根,我可就大自在了呢……”
那言下之意,不禁叫阿愁觉得,她似乎还想要度她出家去一般。
许因着这个,也叫净明想起以前的事来,便对阿愁又笑道:“可惜我圆一师叔出游去了,不然她看到你一定会高兴的。”
直到离开菜园,阿愁才从净明那里得知,跟她一起挖菜的那个小尼姑,竟就是她刚穿越那天,作为王府二十七郎的替身而被剃度的那个小丫鬟,如今的法名叫作净心,算是净明的小师弟了。
第七十章·反弹
因今儿到底是阿愁头一次休沐,三位娘子心疼她前些日子的辛苦,便没有像往年那样,把一天的时间都耗在礼佛上。只在那圣莲庵里“听”了上午的一课经文,又带着阿愁和柳青吃了一顿斋饭后,三人便离了圣莲庵。
自年后起,三位娘子就再没聚过了,这般聚在一处,一时倒有些舍不得分开。于是三人便又去了柳娘子的家里。三位娘子一阵忆苦思甜加闲话八卦,一时竟忘了时辰,直到外头钟鼓楼上打过申时,几人这才很是不舍地散了。
看着依依惜别的三位娘子,阿愁不禁一阵羡慕。
其实前世时,秋阳也有几个闺蜜的。只是,那时候的她正沉溺于自己的那点小悲苦中,无瑕顾及他人。而任何一种感情,都需要双方的付出和维护。没有新的养料加入,再深厚的感情也只能慢慢枯萎凋零……
等莫娘子师徒回到周家小楼,二人才刚一进院门,就只见原本坐在廊下写着大字的二木头提着手中的笔,跟饿虎扑食一般直直扑到她们身边,一边不带喘气儿地大声嚷嚷道:“阿莫姨阿莫姨,你们总算回来了,可遇到王府那两位小郎君了?”
“嗯?”莫娘子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个愣神儿。
那二木头连呼哧带喘地一连串又道:“两位小郎巳时就过来了,说是要接阿愁出去玩,偏你们都不在家,我娘也不在家,他们白等了你们一个多时辰,后来还是我娘回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你们去圣莲庵烧香了。两位小郎就说要去圣莲庵找你们,可找到你们没?”
莫娘子的眉头不由就是微微一皱,回头看了阿愁一眼。
阿愁的眉也是轻轻一皱。
自上次她跟李穆开诚布公地谈过一回后,两位小郎果然就再没缠着她了,她还以为那二人转了兴致呢,却不想竟又来了。
另一边廊下做着针线的王阿婆也站起身来笑道:“除了那两位小郎君外,早间还有个姓林的娘子带着她闺女来找过你们,因你俩都不在家,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阿愁不由又和莫娘子对了个眼。
姓林……该是林巧儿母女吧?这是因为林巧儿告状,叫林娘子上门问罪来了吗?
莫娘子大概也想到了,那眼眸微微一沉,回头对王阿婆和二木头道了谢后,便带着阿愁上了楼。
林巧儿的事,柳娘子还说过一句“道不同”的话,莫娘子却是自始至终没有评说过一句。可便是她什么都没说,阿愁也能猜到,她跟林巧儿之间的龃龉,势必要影响到莫娘子和林娘子之间的友情。更何况,性情豪爽的林娘子一向对莫娘子照顾有加,这件事必定会让莫娘子很是为难……
“我……”
“只怕最近你都没能好好洗浴过吧?”莫娘子似猜到阿愁要说什么一般,忽地打断她,“明儿你就要去贵人身边当差了,总不好这般邋邋遢遢地见人,等会儿我带你去前头浴堂子里好好泡个澡,也好好洗个头。”
阿愁听了,便只能闷下了话尾。
*·*·*
那开老虎灶的宋老爹家里同时还开着个浴堂子。浴资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以莫娘子的收入,虽不能像楼下孙老那般天天去泡澡,一个月去上一两回还是能够承受得起的。只是,莫娘子是个讲究人,她嫌那浴堂里不干净,且还没个*,平常都是宁愿自己辛苦着来回打水,也不肯去浴堂里泡澡。
之所以今儿改了主意,却是因为如今虽开了春,风中到底寒凉着。偏第二天阿愁还得进府当差,莫娘子不愿意她冻病了耽误前程,这才忍着心里的不适,带着阿愁下了那浴池子。
这种公共澡堂,于秋阳的那一世里,早已经是涅没于历史车轮下的古董了。所以,当阿愁抱着个小木盆跟在莫娘子身后进了那挂着厚厚棉帘子的女子浴堂时,心里多少还有点小兴奋来着。
而当她被莫娘子当众剥个精光,又将她塞进一堆白花花的“丰-胸-肥-臀”中之后,她震惊了。
在秋阳的认知里,便是这个时代的公共浴室里肯定没个花洒,至少也该是几个大浴池子才是。可事实却是,这约五六十平米大小的空间里,就只地上放着两排如猪食槽一般的青石槽子。那青石槽中装着满满的热水,“丰-胸-肥-臀”的女人们,或蹲或坐在石槽两边,一边以木瓢从青石槽中打热水出来洗浴,一边肆无忌惮地裸-聊着——真正的裸-聊。
两世为人的阿愁,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不由就呆在了门口处。直到莫娘子进来。
叫阿愁心理不平衡的是,和被剥了个精光的她不同,莫娘子居然十分讲究地在胸前围了一块绸巾子。
她的与众不同,顿时便叫浴堂里大声说笑着的妇人们那声音静了一静。片刻后,人群里隐约响起如“侍候过贵人的”、“到底不同”、“穷讲究”等窃窃私语声。
莫娘子全当没听到那些悄声议论的,只伸手捉过阿愁,将她带到一处没什么人的角落里,舀着那槽中的热水兜头就淋了下来……
被硬按下脑袋冲着水的阿愁,忍不住偷眼往莫娘子那颇为伟岸的胸前瞄了一眼,然后低头看看自己那比搓板还要齐整的小身板。顿时,她觉得,其实她也没什么可讲究的……
*·*·*
洗完了澡,莫娘子并没有急着带阿愁回家,而是借着老虎灶上的热气,替她烘着湿漉漉的头发。直到二人的长发都干得差不多了,她二人这才回家去。
才刚一进门,那原在廊下写着大字的二木头,竟跟她俩去洗澡前一样,拿着手里的笔,如饿虎扑食般直直扑到她俩面前,一边再次以那种不带喘气儿的一连嚷嚷,大声道:“阿莫姨阿莫姨,你们总算回来了,可遇到王府那两位小郎君了?”
这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话,不由就叫阿愁笑了起来,“你才刚不是说过了吗?”
“不是不是,”二木头胡乱挥舞着手里的那枝笔,再次连呼哧带喘地道:“两位小郎说是在庵里没看到你俩就又回来了。我告诉他们你俩去洗澡了,他俩就说要去浴堂那边劫你们。”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才刚走没多久,你们没见着人吗?”
顿时,阿愁和莫娘子又对了个眼。若那两位小郎真像二木头所说的那样,那么,只怕是因着她俩在老虎灶上烘头发,因此错开了。
万幸。
阿愁心里正庆幸着,她们身后,周家小楼的木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了。
阿愁回头,就只见王大娘带着王小妹,后面跟着林娘子和林巧儿母女二人,四人杀气腾腾地闯了进来。
一看到阿愁,那王大娘眼都红了,扑过来“啪”的一巴掌就扇在阿愁的脸上,怒骂道:“你个小娘养的,看老娘不打死你……”说着,扑上来揪着阿愁的头发就是一阵撕扯。
那王小妹见了,也哭着上前对阿愁一阵连打带踹。
王大娘这一突然发难,不仅叫莫娘子和二木头呆住了,连跟王家母女一同过来兴师问罪的林家母女也呆住了。
不过,莫娘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赶紧上前去拉王大娘,一边焦急喝道:“你这是做甚?!”
那二木头则早一个头槌把王小妹顶了一个跟头。“可是造反了,”他跳脚骂道,“大白天的这是要打家劫舍怎的?!”
也亏得他这一下,叫王大娘心疼女儿,便再顾不得撕扯阿愁,跑去查看王小妹的情况,这才叫莫娘子得着机会把阿愁给救了出来。
等再看向阿愁时,就只见她那因刚刚沐浴毕而变得分外粉嫩的脸颊上,正印着一个清晰的掌印。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这会儿也已经被扯得如鸡窝一般。
“你这是做甚?!”莫娘子直被气得一阵手脚发抖,偏她和阿愁一样,都不擅长跟人吵架,只能拿眼怒瞪着王大娘。
那王大娘从地上拉起尖声嚎哭着的王小妹,回手指住莫娘子骂道:“老的卖老x,小的卖小x,别人都当你俩是正经人,背后不过是一对烂货!她小小年纪就知道钻贵人的裤裆,还不是你这老卖x的调唆的!只可怜我家娇娇和林家丫头,就给你俩这对骚狐狸垫了脚了!”
她这里污言秽语的谩骂着时,那动静顿时就引得了楼上下的住户们。连左邻右舍听到动静的,也都纷纷在周家小楼的门外悄悄探着脑袋。
“别人怕了你们背后的贵人,老娘可不怕!”见四周渐有人围了过来,王大娘那大嗓门儿顿时又响亮了三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毁了我闺女的前程,还当我能饶了你们不成?!今儿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替我闺女讨个公道回来!”说着,便又要来撕扯莫娘子和阿愁。
那大李婶和小李婶见了,忙双双过来拦下王大娘。王阿婆也在廊下急急劝道:“有话好说,动手总是不对的。”
“跟她没什么好说的!”被拦下的王大娘撸着衣袖,又是一阵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甚至还把莫娘子和离的事也拿出来一番谩骂。
直到这时,被打蒙了的阿愁才回过神来。她伸手摸摸火辣辣刺痛着的脸颊,再抬头看看紧咬牙关眼底微湿的莫娘子,心底的火苗“噌”的一下就窜起老高。前世时的秋阳便是如此,于她自己的事,她总是极能忍耐,但,凡是被她放在心上关怀着的人,却是再不肯叫人碰上一碰的。
她猛地推开莫娘子护在她身前的手臂,抬着下巴冲王大娘怒道:“我倒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叫大娘这般打上门来。”
“你还有脸说!你跟小郎君说了什么,你自己能不知道?!”被招弟等女孩子们拦住的王小妹尖声哭骂道:“要不是巧儿,我还不知道我被赶出来,原来是你在背后使的坏!”
阿愁一愣,顿时扭头看向林巧儿。
此时,林娘子和林巧儿都站在门口处的廊下。自进来后,这对母女就没开过口。那林娘子只拿一种似要吃人的眼神在瞪着阿愁。林巧儿则柔柔弱弱地靠着她母亲的胳膊,两只眼睛早哭得又红又肿了,看着甚是可怜。
见阿愁看过来,林巧儿的眼先还躲闪了一下,可当她抬头看到她阿娘瞪向阿愁那凶狠的目光时,原本多少有些心虚的她,立时觉得,最委屈的人还是她。于是她侧身往她阿娘怀里藏了藏,用力抓紧了林娘子的衣袖。
早间,众人散了后,林娘子细问林巧儿,才从林巧儿口中得知,自阿愁说了那番话后,小郎果然再没来找过林巧儿。那林巧儿便哭着把“阿愁的险恶用心”也跟她娘说了一遍。林娘子的脾气原就火爆,加上林巧儿可是她的心尖尖,平常自个儿宁愿受些罪,也再不肯叫她女儿受半点委屈的,当即便带着林巧儿杀来了莫家。只不巧,莫娘子和阿愁都不在家,叫她俩扑了个空。这事原该就这么罢了,偏在回去的路上,林家母女遇到了同样来找阿愁麻烦的王家母女。
那王小妹自然不肯认为是她自己有什么问题的,她就只想着她最后被红衣抓住短处,是因为她要打阿愁的事了,便把当众受辱的委屈全都发泄到了阿愁的身上,所以她才拖着王大娘来周家小楼找阿愁的麻烦。虽然没找着阿愁,两个伤心人凑在一处,却是越说越伤心,都认为自己是因为阿愁才倒霉的。
若说之前林巧儿心里多少还顾念着她跟阿愁一开始时的情义,如今却是因着她阿娘护短的那些话,还有王大娘和王小妹对阿愁的种种谩骂,叫她越听越觉得自己太无辜了,越想越觉得阿愁太对不起她了。于是,一个恶念之下,她便撒了谎,说她听到阿愁在两个小郎面前说过王小妹母女的坏话。也因此,才有了王小妹的那一句话……
那林娘子原只想来讨个公道的,再没想到王家母女一进门就打起人来。她原还有些心里不安,可这会儿看到阿愁向林巧儿看过来,直把她女儿吓得几乎都要藏进她的怀里了,那护犊子的本性立时便叫林娘子更怒了。
她伸手护住林巧儿,以能直接喷出火般的眼瞪着阿愁喝道:“怎的?!自个儿做下的事不敢认,还想吓唬我家巧儿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