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敦律夫子亲自送出门,看着夏侯昭在严瑜的护送下朝着天枢宫而去。
林夫子和陈睿拱手为礼,也辞了去。丘敦儒挪见父亲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轻轻道:“父亲?”
“弯宾离。”丘敦律忽然唤了一声儿子的鲜卑名字。
丘敦儒挪不解其意,道:“父亲有何事吩咐?”
“弯宾离,你记不记得殿下来拜师的时候,我曾对你叹息,若是殿下为男子,莫说守住着大好河山,更可以开创万世基业。”
丘敦儒挪自然记得。他知父亲一生虽然先后得到高宗和当今圣上的重用,但高宗一心都系在开疆扩土之上,于民生殊无建树,后来又误于妇人之手,差点引发颠覆之祸,当今圣上守成有余,魄力稍逊,都无法让父亲一展所愿。
当秦王殿下就学的时候,父亲曾经借着入宫议事之机,见过几面这位深得朝中儒臣赞誉的藩王。
从那之后,父亲更消沉了,除了应召入宫议事,几乎足不出户。初怀公主在翰墨斋就学的时候,丘敦儒挪兴致勃勃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他似乎全无所动。但有一次他到父亲书房,却发现案几上摆着初怀公主殿下写给圣上的奏折的抄本。等到圣上下旨,聘父亲为公主之师的时候,丘敦儒挪就晓得,父亲已经动了要出山的念头了。
如今看来,父亲很为自己的决心而欣慰。
虽然鲜卑名“弯宾离”意为“诗篇”,丘敦儒挪却着实不是个善言之人,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殿下虽是女子,也可以成就大业。”
丘敦律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身朝内走去。诸事纷乱,他还要将方才定下的计策好好斟酌一番。他们现在便如那踩着钢索在空中行走的人,需得慎之又慎,不然大业未成,他们就先被北狄人打败了。
此刻正是万民归家,华灯初上的时分,街上有挑着担子农夫叫卖新摘下的桑葚。夏侯昭勒马而视,只见箩筐之中的桑葚如黑玛瑙一般,一串一串甚为喜人。农夫见夏侯昭及身后的严瑜衣着华贵,知道必是贵人,连忙殷勤道:“这都是今天早上刚刚摘下来的,极是新鲜。”他似是怕夏侯昭不信,忙忙地从筐内拿起一串,“您尝尝,不要钱。”
帝京有宵禁,日落后街市上不得随意行走。这农夫叫卖了一天,只卖出去半筐。眼见城门就要关闭,再停一刻,他就得出城。否则夜间被巡逻的虎贲军抓住,重则杖刑,轻则罚金。这桑葚又是最不能久放的,隔夜就不好了。因此见到有人感兴趣,他立刻抖擞了精神,只希望能多卖出一些。
夏侯昭笑着对严瑜道:“雪柳最喜欢这种酸甜的水果,去年秋天永宁寺送来的葡萄全被她一个人吃光了。”想到今日雪柳午膳时似是胃口不佳,吃得并不多,夏侯昭干脆把所有的桑葚都买了下来。农夫大喜过望,连筐子都要送给夏侯昭。夏侯昭让严瑜另付了钱,一人提了一个筐子便向王府而去。
因丘敦府和王府离得不远,两人走了片刻便看到了王府的大门。
暮色愈深,王雪柳正在送客,王府的家人挑了灯为客人照亮牛车车轮旁边的小几子,便于客人上车。
牛车上也挂着灯笼,白色的绢布上绣着一朵粉白的海棠花。太宗两女永宁公主和贞安公主年岁相近,喜好也颇为类似,到了为她们选定花徽的时候,两人都央求父皇将海棠花赐予自己。太宗难以抉择。永宁公主的驸马裴岭恰好立了战功,请太宗允许他提早与永宁公主成婚,太宗许婚,同时将海棠花赐予了永宁公主。
几十年间,这一朵海棠花的风头无人能及。直到帝京门前,裴岭的人头落地,永宁公主和她的海棠花徽方才渐渐没落了下去。海棠花徽再次出现的时候,却是永宁公主的外孙女裴云入宫成为初怀公主的陪读之时。
牛车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夏侯昭和严瑜,和主人道别之后,便放下了车帘。车夫在牛背上抽了一鞭子,犍牛四蹄齐动,马车就离开了原地,那朵海棠花也随着摇晃了起来。
送完客的王雪柳转身准备回府,余光却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停顿了一下,慢慢回过头来。
这一天正是十八,已经圆过一轮的明月渐渐消瘦了下去,月色倒依旧清明,落在夏侯昭肩上。
她的手中还提着一个特别可笑的竹筐。
第53章 无力
若不是今日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忙忙碌碌的夏侯昭都快将裴云这个人忘记了。白道城之后,裴云便从夏侯昭的眼前消失了。
尽管沈泰容曾经为裴云求过情,裴云和裴家却从来没有找过夏侯昭。翰墨斋书声琅琅,校场上枪来剑往,三年来夏侯昭和王雪柳的身影从不分离,仿佛从一开始夏侯昭就只有王雪柳这一个陪读。
夏侯昭怎么也没有想到,雪柳还和裴云有来往。她驱马向前,走到王府门口。因她之前曾经来王府为雪柳贺过生辰,下人也是认得她的,连忙躬身行礼道:“参见殿下!”
也不知是月光太亮,还是王府的灯光太刺眼,此时看去,王雪柳的脸色竟有些发白。
夏侯昭将手中的竹筐交到下人手上,道:“这是你家小姐喜欢吃的,多用水淘洗几遍,莫要留下虫子。”下人应了,严瑜将自己手上的那筐桑葚也递了出去,便退到了后面。
一时四下寂寂,只有马匹偶尔发出的喷鼻声。王雪柳终于开口道:“殿下,你怎么来了?”在她的印象中,夏侯昭的双眸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明明比自己小,却仿佛能够包容她的一切。然而这一刻的夏侯昭,嘴角虽然是弯的,眼中却似有一口深潭,望不到底。她想过自己与裴云交往一事或许会让夏侯昭不喜,但没有想到夏侯昭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
“从丘敦大人府上出来,正好看到这桑葚……”夏侯昭说到一半,忽而说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今日我恰好来此,恐怕看不到裴云的车马大摇大摆地从你府前离开吧?
重生以来,夏侯昭觉得自己对很多事情都看淡了。然而此刻她的内心却是无比的失望,她千方百计让王雪柳避开裴云,就是怕王雪柳重蹈前世的覆辙。她微微垂眸,平复了下心情,重新笑了起来,道,“早点休息吧。”王雪柳似是回答了,夏侯昭一个字都没有听清,转身策马而去。
马匹带起的夜风吹散了桑葚酸甜的气味。王府的下人提着两个竹筐,看着站在门前久久不动的王雪柳,道:“小姐,殿下已经走远了,咱回府吧?”
王雪柳一低头,就看到了那在灯光下愈发水灵的果子,脑海中便浮现起夏侯昭点漆般的双眸。
她还记得自己头一次知道自己要到天枢宫中去做伴读,缠着母亲不想去,只怕每日有读不完的书和功课。父亲哄她:“你不是最仰慕兴宪公主吗?现在有机会去见见真的公主,真的不去?”
想到五叔口中那个文韬武略,风采无人能及的兴宪公主,王雪柳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谁知道初怀公主竟是一个比她还小的女孩子,要不是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在宫中小心行事,雪柳恐怕第一天就撂了挑子了。
幸好她留了下来,这才有机会看到那个在白道城中面对叛军面不改色的初怀公主,有机会陪着初怀公主成为那个人人赞不绝口的大燕帝女。
如果凡事都像传奇故事写的那样便好了。
“回去吧。”
王雪柳嘱咐侍女将桑葚洗好,摆在了案几之上。等到第二天侍女进来收拾屋子的时候,却发现那满满一盘桑葚竟然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雪柳进宫一般都是午后才回来,侍女便将满盘的桑葚都拿下去和其他人分食了,果然又甜又酸,甚是美味。
这一日,王雪柳却没有见到夏侯昭。翰墨斋里,只有林夫子,连程俊和风荷都不在。林夫子显然心思也不在课堂之上,讲了一节《战国策》,便打发王雪柳自己读书了。他抱着一卷书,不时望向远处的太极宫,心中忧虑,不知夏侯昭将昨日在丘敦律府中商讨的事情禀告给圣上后,能否得到准许。
太极宫的内殿,圣上望着台下的女儿,道:“这份奏折,我不能准许。”他在妻儿面前从来都只以“我”来自称。
夏侯昭道:“父皇,这以赈灾之名,调派军队和粮草到九边,实是进可攻退可守之策。既可以救济灾民,若是北狄有异动,也有了防备。林夫子已经算过了,这番调动所耗不过羽林军三月的粮饷。”
圣上摇摇头,道:“我所虑者,并不在此。昭儿,守卫北疆一直是北军的职责,这样贸然调动他军入境,你让北军将士如何作想?”
“羽林军是以运粮的名义调动的。”夏侯昭犹不甘心。
“即便如此,难道北军看不出来运粮背后的真意吗?”圣上细细为女儿分解,“北军不同于上三军,除了北卢和信州几个州府是选派的将领,其余秀水等地都是由本州府的大姓推选的将领。这些人虽听命于北卢,到底比其他将领多了不少自主权,若是让他们以为朝廷对自己起了猜忌之心,反而会有肘腋之变的隐患。”
夏侯昭一听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这的确是他们几人在商议时没有考虑到的事情。
丘敦儒挪和林夫子虽然也是从军之人,但丘敦一姓的领地在三秦一代,对九边并不了解,而林夫子驻守九边的时候,一直待在信州和平州等地,和九边大姓没打过几次交道,故而也不知道其中的内情。陈睿倒是知道,但他一心放在防范北狄人入侵的事情上,莫说诸大姓此时没有异动,便是真的有了反叛之心,在他看来,也是要先打退北狄人,再收服叛乱,因此他对北军的想法也毫不在意。
夏侯昭不得不承认,比起御极多年的父亲来,自己在很多地方都颇有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