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里的儒诚几近溢出,她便是这样,说的每句话都能叫人体会到真切为何。
是以扯谎时也一下便能看透。
孟瀛眉间波澜不兴,于他而言,起得早真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两人一路聊着,孟瀛性子温雅,不论是克制有礼的举止、细微的神态、甚至是那轻柔温润的嗓音,无一不妥帖。
每句话都能让人心底熨帖。
出了竹林后、踏入永宁侯府的长廊,人倒是多了起来。
过路的小厮丫鬟见了孟公子,无一不露出景仰而又欢欣的神色,
谢知鸢听他从如何如何于山林中取得吃食,讲到每处地界的精灵志怪、风俗传说,内心钦佩不已。
上一遭能让她有此等感觉的还是元和郡主。
直至侯府门口,见着了自家的马车,谢知鸢竟生出些许遗憾,
还想继续听听孟公子说方才提及的须弥兽呢。
谢知鸢捏了捏怀中画卷的长边儿,才想同他道别,余光里倏忽间瞄见一辆马车。
赶路的车夫着黑色劲装,懒懒靠在车厢外边儿,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马车高大却又无比低调,似要潜伏在雨夜的松土中,车厢尾部刻着陆府的云纹。
谢知鸢电光火石之间闪过一抹念头。
绝不能叫表哥瞧见她在此处,撇过内心莫名其妙的心虚不谈,要是让表哥猜到她给他的及冠礼为何物那岂不是要遭。
正如明霏所说,送礼前是决计不能要收礼那人提前得知的。
马车上,陆明钦本单手支颐半靠在窗棂,垂眸听着伴云的汇报。
如今好不容易揪出了点线索,顺藤摸瓜竟牵扯出一大摞人和事来。
朝中竟有不少人被其收买,不过那些都并不重要_
伴云说着说着,忽地卡了一瞬,陆明钦瞥他一眼,捕捉到他那一瞬的慌乱与呆滞。
随后虽找补,但无疑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顺着方才察觉到的目光望去,一眼便瞧见某个小姑娘白嫩的小脸,和眉间的慌乱神色。
娇小的身子外披了件男子的青色外袍,转身时宽大的衣摆被携着雨的风吹起些许,一个趔趄,几近扑到她身后的男子怀中。
那男子着同色单衣,单手执一柄素伞,自坠落雨珠的伞沿下露出清浅温润的眉眼,另一只手轻轻稳住女孩的肩膀。
倒是极美极美的一幅画面。
马车未停,那两人不过在窗牖里出现一霎便消失不见。
却不妨让伴云瞬间噤声。
之后的几瞬恍若被拉长般,直到冷淡的一声“继续”响起时,伴云才稍松了口气。
他一面再报相关的官员名录,一面偷觑着世子爷的神色。
他却只是垂着长睫,分明的指骨在膝间轻叩。
眉骨隐没在昏暗的光线内,什么也瞧不清晰。
伴云嘴里唠着,多年来的习惯让他得以分神再去想其他。
那位公子他自是知晓的,永宁侯府的嫡公子,为人豁达温雅,与之相处者无一不服。
才刚回京便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圣上觉着在宫里算是埋没了他,便只赋了他在大学府的闲职。
各府派出的媒婆几近踏破那大门,可人家好声好气一一拒绝。
永宁侯夫人也叹气,说是这孩子还想外出游历,并未有成家的心思。
这般克制有礼的公子,方才望向表姑娘的眼里_
伴云越想越发愁。
孟公子心思不纯且不提,表姑娘明显是瞧见了世子爷,倘若与那位公子是恰巧碰着、礼貌相处,可又怎会心慌地背过身去呢?
这必定是有些许情况的,还不是怪世子爷在表姑娘面前过于冷淡。
他垂着脑袋一边说着一个官员的小妾偷跑到他人家里,未曾想是要窃取情报,才要调侃两句,
便见眼前的男人忽地抬睫,
一双沉寂的眼眸越过昏暗朝他望来。
他说,“你走神了。”
我滴乖乖,伴云简直要被世子爷吓死,他忙低头认错。
“在想什么?”他语气淡淡,却和以往不同,格外罕见地问起了下属的心绪。
伴云自是知晓世子爷的性子,他略过怒其不争的那些个想法,便只说了对表小姐同孟公子的猜测。
簌簌雨声中,陆明钦倏忽间笑了一下。
“郎有情、妾有意?”他眸色浅淡寡冷,“我倒是不知,她只瞧了他几眼,便是有意了?”
*
雨幕里,女孩的肩膀被有力的大掌箍住。
谢知鸢借着那股劲站稳,侧眸忘了眼离去的马车,这才松口气。
只是,孟公子瞧着文文弱弱,未曾想手劲竟这般大。
她抖了抖有些生疼的肩,抬眸同他道谢。
“方才那是陆世子吧,”孟瀛略俯身,将女孩额上软毛沾着的一片浮絮刮走。
谢知鸢点点头,她吸吸因发凉而冻住的鼻尖,软声道,“还是不能叫表哥提前知晓冠礼的。”
孟瀛只思忖了一瞬,他倒不知谢知鸢是因何误认为陆明钦对他存有敬仰之心,
不过他并未对此多说什么,只轻声道,“来的时候,车上可带了伞?”
谢知鸢还未应答,不远处四喜已撑伞朝她跑来,“小姐_”
孟瀛见此,倒是笑了笑。
谢知鸢揪了揪男人的外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孟公子,那我是现下将外袍归还,还是濯洗过后将其送来?”
“不妨事,往后有机会遇到,届时姑娘再归还即可。”
谢知鸢朝他点点头,窝好怀中的画,笑着钻进了圆脸丫鬟的伞里。
孟瀛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主仆二人一步一步上了马车,这才执着伞往回走。
谢知鸢回了陆府,才进浮香居,便被一阵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陆明霏倒还懒懒地躺在塌上,望着窗外夏雨坠落,屋内浮动着一股子清香。
她见谢知鸢止不住地发抖,忙掀开一角被褥,娇声唤她,“快来我这睡。”
谢知鸢眨巴着眼,见四喜已将门牖俱关了,这才三两下脱了浸湿的外襦,仅着小衣三两下跳将到陆明霏的怀里。
她俩小时候便尝尝光着屁股在一块睡觉,只是陆明霏睡相不好,尝尝将小阿鸢挤到地上去。
每道此时,小阿鸢偏偏不再上去,就坐在地上哭,非要哭得陆明霏醒来,愧疚地哄她才肯罢休。
女孩身上犹带着清浅的雨味,陆明霏将她沾染着湿气的沉沉发丝往上披在塌旁的木扶手上,这才搂住她的腰。
馨香与暖意慢慢渡过来,谢知鸢眯了眯圆圆的鹿儿眼,细细地打了个哈欠,听着陆明霏说起过些时日想去街上看花灯。
“因着前些日子那事,我们必得好好规划一番,帷帽是必不可少的,还得叫三两个家丁......”
谢知鸢就着她的絮絮叨叨慢腾腾睡着了。
耳边的雨、女孩娇柔的嗓音、室内的馨香都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喊声。
“阿鸢、阿鸢?”
陆明霏的手晃了晃兀自愣神的女孩,看她回过神来,语气里也带上几丝哽咽,“阿鸢,我已打点好了一切,你快跟着我逃吧,现下三哥早已疯了,他将你私藏在此,外头都已找疯了......”
她说完,看着女孩半露在外的莹白身子,
没有一处嫩肉是好的,细细密密的吻痕遍布全身,颤颤雪软上的掐痕......
她捂着嘴怕自己哭出声,“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谢知鸢懵然感受到外袍披落在身上,才顺着她的力道直起身子,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袭来。
她知晓,这是“她”又逃跑了,每次逃跑被抓回来,表哥总会惩罚她。
一开始还会给她戴上铁链子,现下早已全然放宽,算是笃定她逃不掉。
梦里的陆明霏拉着她跑到门口,这处陌生的院落向来不会设防护,但不知为何,谢知鸢每回跑到街上,却总能被抓回。
她跟着陆明霏踏上门口的马车,车内的陈设极简,似是随意凑落出来的。
马车咕噜噜驶了半晌,人流的喧闹声入耳,陆明霏似是松了口气。
“想不到三哥居然会将你安置在同丰巷里,我们的人都找错方向了。
孟先生说过,这院里藏着许许多多暗卫与眼线,我此前已将他们偷偷放倒,总算逃了出来,你放宽心,马上便能回家了。”
谢知鸢在瞬间便知,她们这次是逃不出去的。
“她”从前也用过这样的法子,甚至在表哥面前装温柔小意,骗来了特殊的熏香,同门外的某些药材混合,迷晕了所有暗卫。
可陆明钦却像是提前预料到般,甚至连当初给她熏香的举动都是一种试探。
结果可想而知。
在梦里,谢知鸢虽如本人亲历般,能体会到真实的触感,但并不能干涉任何抉择。
就像现在,她仿佛是被看不见的细线控制了一般,只能勉强点个头。
马车驶过闹市,才转了个弯,前边的车夫突然说道,“小姐,有人拦车。”
这车夫语调沉稳,气息深沉,出声时似以丹田为托,谢知鸢一听便知他非常人,
陆明霏攥紧谢知鸢的手,慌张地问,“是谁?”
下一瞬,车夫倒地的闷哼声和刀划破绸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车厢门口的帐幔蓦然被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