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顾渝一直看着自己,眼中有着许久未见的关怀之意,萧明川心下一软,轻笑道:“陛下就陛下,二哥就二哥,阿渝见过二陛下前面还有个大陛下吗?”
顾渝失笑,正想说些什么,先前那位年长的僧人又出来了,只见他双手合十,恭敬道:“两位施主有请,师父在法堂恭候两位。”
萧明川不言不语,只伸手牵住了顾渝的手,往后面的法堂走去。
顾渝尽管有些不习惯,但也没有挣扎,他只是好奇地左右张望了一眼,朱雀不跟他们一起进去吗?这一看顾渝才发现,朱雀早就不知躲到哪里猫着去了,反正他的视线里是看不到他的。
白云寺的法堂不大,门前的空地里绿荫浓密,以至于明明是正午,法堂内的光线也有点暗。
此时此刻,法堂里有两个人,一个白眉白须,正对大门方向站着,萧明川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圆通大师。可让他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不论什么时候,他见到的圆通大师都长得一个样儿。
另一个人披散着长发,跪在佛前,萧明川和顾渝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可就是背影也够了,一生下来就见到的人,从小在一起生活了十来年,就算是隔世未见,萧明川也不可能认不出那个人。他猛地顿住了脚步,站在树荫下怔怔发愣,仿佛不知道该做什么。
随即,顾渝也认出了那个人,他抬手揉了揉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顾渝启了启唇,颤抖着声音问道:“二、二哥,那是……”
没等顾渝把话说完,萧明川突然跪下了,嘴里很轻地喊了声:“父皇!”
顾渝再没说什么,跟着萧明川也跪下了,哪怕他完全想不通,先帝为什么还会活着,又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庙里住着。他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第28章 惊吓
萧明川的声音并不高,可法堂前的小院子也不大,且在场的四个人其他三个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所以他的那声“父皇”叫出了口,不存在有人会听不到的可能。
相较之下,顾渝的表现可能是四个人里面最不平静的。
在萧明川说改道要来小青山的时候,顾渝就隐约意识到,他要见的不是一般人。因为在萧明川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们刚刚在无意中碰到了老晋阳王和安远侯夫夫。
以两位老人家的身份和辈分,能让他们主动来见的人,想也知道不会普通。
只不过在顾渝哪怕是最疯狂的想象里,他也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们见到的人,竟然会是——
先帝!
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驾崩的先帝!
跟随萧明川下跪完全是顾渝的本能反应。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默默跪在萧明川的身旁,顾渝心乱如麻,怎么理也理不清,反而越来越乱。他尚且如此,萧明川呢,他又会如何看待这件事。顾渝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瞄过去,却见萧明川的神色一派平静。
萧明川并非故作镇定,在看清那个人果然就是萧睿的时候,他所有纷繁复杂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了。他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追究,他只知道,他又重新看到了萧睿。
萧明川不是今日才怀疑萧睿还活着,而是当年顾太后薨逝的时候,就隐约知道了个大概。只是那时,萧睿久已不在人世,他便是知道又能如何,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随着时间渐渐淡去。
今日意外见到老晋阳王夫夫,萧明川第一个就想到了萧睿,他竟然在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去打探他的下落时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除了说明是命运的安排,还能是什么。
是的,萧明川在犹豫,他明知此时萧睿极有可能还在世,却始终下不定决心,要不要找他。
萧明川不知道自己见到萧睿能做什么,问他当初为何要抛妻弃子?开玩笑,他连江山社稷都可以不放在心上,更遑论其他。更何况,萧明川不确定,萧睿会不会愿意见到他。
如果萧睿真的在乎他这个“亲生”儿子,他怎么会把他交给顾太后抚养?他难道不明白,比起萧明青,顾太后更厌恶的人只会是他?
他的存在,分明是顾太后心底最深的那根刺,碰不得,拔不出。
如果萧睿真的重视他,他又怎会给他那样尴尬的出身?记在宫女名下,抱给皇后养育,以至于他名义上的两位母亲,谁都没有对他用过心。
更有甚者,萧睿在撒手扔下一切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他。萧明川不信萧睿不明白,有顾太后那样一个对他心存芥蒂的摄政太后存在,他一个毫无势力的十二岁小皇帝日子会有多么难过。
事实就是这样,萧睿什么也没有想,他潇洒地放弃了万丈红尘,躲到世外去了。
如果没有今日的巧遇,萧明川说不准,他们父子还有没有再见的可能。可线索都送到面前了,不顺着线追下去,实在是不符合萧明川为人处事的原则,于是他就来了。
圆通大师显然是对萧睿很熟悉的,他看到当今帝后在法堂前的院子里跪下了,面上并未显出惊讶之色,反而双手合十,声音低沉地念道:“阿弥陀佛。”
萧睿神色漠然,毫无反应,圆通大师又道:“施主,老衲说过,你尘缘未了,还是回头吧。”
“我能回去哪里?”萧睿的语气平静地宛如死水,没有一丝波澜。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萧睿求了他十年,希望他能为他剃度,圆通大师从来没有答应。
迟迟得不到萧睿的回应,萧明川抬起头,直直看着他的背影,沉声道:“父皇,你已经躲了儿臣十年,你还要准备躲多久?”见不到也就罢了,都到面前了,萧明川容不得萧睿逃避。
大约是被萧明川逼得烦了,萧睿陡然站起身,拂袖而去,自始至终没看萧明川一眼。
“二哥……”顾渝低低地唤了萧明川一声就语塞了,面色显得很是犹豫。
萧明川握了握顾渝的手:“阿渝,你跟我来。”说完牵着顾渝的手,追着萧睿往后院去了。
顾渝神情微愕,心里悄悄打起了小鼓,为什么萧明川的反应和他想的有些不同。他不该是很受打击吗?他才想着要不要安慰他的。可是为什么,他还能笑得那么轻松惬意?
顾渝不明白,比起早就抛弃他的萧睿,萧明川此时更在意的人是他。软磨硬泡了好几日,顾渝除了怀疑他的用心,可以说是毫无反应,如今却会安慰他了,萧明川怎么可能不开心。
后院正如朱雀所说,潜伏着身手绝不亚于他们的高手,不过萧睿没有反应,他们也就没有阻止萧明川和顾渝追进去,倒是随后跟来的朱雀等人被拦在了外面。
这是个小小巧巧的三合院,北面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大门开在南面,没有倒座房。小院子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毫无起眼之处,里面——
布置得也挺一般的,反正无论是萧明川还是顾渝,以前都没住过这么简陋的屋子。
萧明川四下扫视了一圈,最后问了句:“你就住在这里?”
大周立国近三百年,萧睿绝对称得上是登基最顺利的皇帝。他爹景和皇帝就他一个独生子,还是大婚十年才盼来的,宝贝地就跟什么似的,从小要风给风要雨给雨,要星星绝对不给月亮。
小时候,萧睿没有兄弟和他争宠争储君之位;长大了,他爹死得恰到好处不早不晚,萧睿登基的时候二十出头,刚好是可以自己主政,又年轻气盛风华正茂的年纪。
可以这么说,萧睿的人生顺遂到了让人感到不真实的程度。而他从小到大,可没像萧明川那样,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还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什么苦都吃过了。
换成萧明川,让他在这样的环境常住他都不乐意,虽然他能受得了。所以他想不明白,萧睿怎么就能在这里住了十年,甚至更久。他厌恶皇宫就厌恶到了这样的程度?
“你不喜欢可以出去。”到了此时,萧睿终于转过身来,正眼看了萧明川和顾渝。
皇帝夫夫也得以看清萧睿的脸。不得不说,上天对萧睿还是很眷顾的,不仅给了他完美无瑕的出身,也给了他一副常人难以企及的容貌。
萧睿比顾安之小两岁,细算起来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可岁月在他脸上,真的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此时的萧睿看起来,至少比他的真实年龄年轻十岁以上。
顾渝甚至有种错觉,离开皇宫的十年里,时间在萧睿身上仿佛凝固了,他隐约记得自己上次见到他,就是现在的这般模样,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唯一变了的,大概就是神情。在顾渝遥远的记忆里,萧睿是个很温和的人,只是他的笑容里,总是藏着一些挥之不去的他当时看不懂如今想来应该是叫做忧郁的东西。
然而今日,顾渝再见到萧睿,他虽然没有笑,整个人却显得没有那么阴霾了。
“我不出去!”萧明川非但不走,还在窗边的炕上坐下了。坐好后朝着顾渝招招手,轻笑道:“阿渝,你也过来坐。”他的姿态自然无比,跟在宫里毫无二致。
顾渝侧目看了萧睿一眼,见他好像没有生气的样子,就脚步很轻地挪了过去,隔着小炕桌坐在了萧明川的对面。事情发展到如今的态势,顾渝已经看不懂萧明川到底要做什么了。
顾渝的长相和小时候相比变化不算大,萧睿第一眼看到他就认出了他,他见顾渝有些拘谨地坐下了,面无表情地问萧明川:“这是你的皇后?”
“嗯。”萧明川用力地点点头,问道:“你满意吗?”
萧睿根本不理会萧明川的问题,接着又问:“是你自己挑的?”
萧明川闻言蹭地站起了身,没好气地道:“我倒是想自己挑,你给我这个资格了吗?”
萧家的皇子皇女成婚,都不讲究盲婚哑嫁,在允许婚娶的范围内,他们是有相当的自主权的。只有萧明川,都已经是皇帝了,却到大婚的当日才知道自己的皇后是谁,再没比他更惨的了。
“既然你都不满意,又何必问我?”萧睿就当顾渝不存在似的。
萧明川微微眯了眯眼,竭力把窜上来的怒火压了下去,沉声道:“我满不满意是我的事,你却连挑的资格都不给我。万幸是我满意了,要是不满意呢,我还能休妻废后不成?”
顾渝早在萧明川站起来的时候就傻了眼,他完全不明白话题为什么扯到了自己身上。
所幸他听到萧明川说,他对自己这个皇后是满意的,不然他一定会从这间屋子逃出去。
萧明川一步步走近萧睿,他明明是在笑的,可那笑容看了,却让人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他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辛辛苦苦生我下来,就是为了让我不好过吗?母亲……”
顾渝猛然瞪大了眼睛,他听到萧明川说了什么,是他听错了吗?这不可能的!
第29章 暂别
萧明川此言一出,被吓住的可不止顾渝一个,就是萧睿,脸色也是刹那间陡然就变了。
不过萧睿到底是当过十几年皇帝的人,无论心理素质还是过往阅历,都远在顾渝之上。顾渝尚在怔愣之时,萧睿已经迅速调整好了自己脸上的表情,轻斥道:“如此无稽之谈你也信?”
萧睿变脸的速度非常快,让顾渝觉得他刚刚看到的惊愕表情仿佛是一场错觉。他困惑地眨了眨眼,有种自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秘密的感觉,顾渝不明白萧明川为何要让自己知道这些。
然而萧睿能瞒得过顾渝,却瞒不过萧明川。原本,萧明川对自己的身世也只是有所怀疑,一来他毕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所有的消息都是从旁人口中道听途说而来,真伪性着实不好判断;二来就是皇帝亲自怀胎生子这种事实在太过罕见,萧明川不敢轻易妄下决定。外人或许不会知道,可萧家的皇帝本身,没有哪个是不知道弘熙皇帝和姚贵君的悲剧的。
昔年,弘熙皇帝专宠姚贵君,还想立姚贵君所生幼子为皇太子。后来,那个孩子夭折了,姚贵君又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再生。弘熙皇帝不欲把皇位传给其他皇子,便铤而走险,打算自己生了。
如果弘熙皇帝和姚贵君的儿子活着生了下来,如今的萧睿和萧明川就肯定与皇位无缘了。正是因为弘熙皇帝难产身亡一尸两命,萧睿的祖父万昌皇帝才好命地登上了从天而降的皇位。
弘熙皇帝的死因肯定不能对外宣布,但姚家要付出的代价却不会有丝毫地减少。姚贵君在弘熙皇帝驾崩后当场引剑自刎,愤怒的皇太后随即派人诛了姚家的九族,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放过。
有了弘熙皇帝这个反面先例,萧家以后的皇帝都被人盯得很紧。若是有皇帝爱玩,不计较和男后男妃的上下位置,没人会管皇帝。但是能让男人受孕的丹药,皇帝本人是绝对拿不到的。
谁都知道,皇位更替本身就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起朝堂乃至整个天下的动荡。生育这种高风险的事情,还是交给后宫比较妥当,皇帝就不要来凑热闹了。
萧睿理直气壮地看着萧明川,眼中带着些许愠色,仿佛他真是在胡言乱语。
如果萧明川真的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他肯定会被萧睿骗过,觉得是自己想岔了,误会了萧睿。只可惜,萧明川活过的年纪比萧睿还要大,见过的人经过的事都太多了,萧睿瞒不过他。
正是萧睿刚才的反应告诉萧明川,他的猜测是对的,他真是他的“亲生”儿子。
所以萧明川全然不把萧睿的呵斥放在眼里,他微微垂下视线,和萧睿对视片刻,平静道:“是不是无稽之谈?父皇比谁都要清楚。儿臣若是没有证据,又怎敢信口开河?”
“你……”萧睿其实很确信,自己做事手脚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若是他真的留下了某种线索在宫里,萧明川没有理由比顾安之更早发现。若是顾安之知道他在这里,只怕早就追了过来,他哪里还有如今的清静日子可以过,萧明川没道理知晓真相的。
从逻辑上来说,萧睿的想法没有问题,萧明川就该什么也不知道。而在前世的这个时候,他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是重生的神奇际遇让萧明川掌握了先机,而这却是萧睿绝对不可能想到的。
“你是来问责的?”少顷,萧睿猛然意识到,不管萧明川之前有没有证据,是猜测亦或是怀疑,他犹豫的反应都足以让他判断出真相,故而不再逃避,改为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
萧明川摇摇头,沉吟道:“若是我问了,你会回答吗?”他略顿一顿,不等萧睿开口又道:“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所以我就不问了,反正问了也是白问。父皇,我就是带阿渝来看看你。”
萧明川的画风变化太快,萧睿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只轻轻挑了挑眉,似在思索。
见萧睿不说话,萧明川转过身,朝着顾渝招招手:“阿渝,过来见过父皇。”
顾渝颔首,起身走到萧明川身旁,两人同时稽首道:“儿臣拜见父皇。”大婚之后,顾渝年年参拜萧睿的牌位,今日竟然见到了真人,心里的情绪之复杂,绝不是几句话就能描述的。
“你们不必拜我,真宗皇帝十年前就躺在乾陵了。”萧睿说着自嘲地笑了,如今的他不过是个一无所有之人,想要出家为僧,圆通大师还不许,硬说他尘缘未断,不能出世。
萧睿不叫起身,萧明川和顾渝就真的没有起,而且萧明川还马上改口道:“孩儿见过爹爹。”
萧睿无奈,只得受了儿子儿婿的礼,把他们叫起来,似笑非笑道:“是不是还要我补上见面礼?”顾安之是怎么教孩子的,为什么把萧明川教得这么难缠,叫他有些应付不过来。
萧明川摆摆手,表示不用,他挑眉笑道:“父皇,我和阿渝这份,你高兴就给,不高兴我也无所谓。可要是哪天我带岭儿过来看你,你不给见面礼他会不会哭闹,我就不能保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