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对让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谁知世事无常,原本鹣鲽情深的夫妻最后竟反目成仇,长达二十年时光都未能消融这份隔阂,可见当年之事,在这对夫妻心头留下了多么深的烙印。
“有位故人想见见你。”沉默了一会,平煜斟酌着词句道。
林夫人淡淡应了声:“是,贫尼已经知道了。”
平煜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厚着脸皮咳了一声,林夫人自是来得不情不愿,可他急于诱林之诚再次开口,行事时免不了含了几分胁迫的意味,如今总算目的达成,旁的他却管不着了。
便对围住林夫人的护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领着林夫人往关押林之诚的院落而去。
他和李攸则跟在后头。
到了林之诚的房外,许赫在门口说了句:“林帮主,林夫人已经接来了。”
就听房内发出一声钝响,仿佛什么东西落了地,透着几分狼狈之意。
第93章
林之诚经过密林一战, 伤得极重, 功力至今未恢复, 几乎算得半个废人。
饶是如此,平煜为防他逃脱,仍用铁链锁住其脚踝, 将他限在房中。
那铁链用玄铁制成,极坚极韧, 便是内力极高之人也无法崩断,放在往常, 只用来对穷凶极恶的犯人。
这倒不怪平煜行事太过决绝,只因坦儿珠事关重大, 林之诚作为当年曾亲历过夷疆之战的证人,对弄清当年真相谓为关键,平煜好不容易才将其擒住,委实不想中途出任何差错。
所幸的是,这链条放得极长, 不至于限制被锁之人的行动,林之诚可随意在房中四处行走。
门一启开, 平煜往内一望,就见林之诚立在房中,定定朝这边看过来。因身子尚未复原,他需得用双臂撑在圆桌上方可勉强站稳,面上沉静如前,可落在桌沿上的衣袖分明已微微抖动起来。
在他身后不远处, 一张春凳倒在地上,似是方才起身起得太急,不小心碰倒所致。
等到林夫人垂眸进了房中,林之诚的脸部线条再也维持不住,扶着桌沿,趔趄往前走了几步,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可眼看林夫人走近,又停步,木着脸望着她,半晌未开口。
平煜听洪震霆提过林之诚的为人和性情,知道他一贯寡言,就算心绪大起大落,也甚少在脸上流露出来。
此刻见到林夫人,林之诚的反应倒是比自己想的还要激烈几分,可见洪帮主所言非虚,林之诚果然极为爱重这位发妻。
相形之下,林夫人却异常淡漠安静,不但未曾抬头看林之诚一眼,脸上更不见半点变化。走到屋中,在离林之诚尚有一段距离时,便堪堪停步。
平煜在一旁看了他二人情形一会,只觉屋中氛围仿佛凝固了一般,说不出的滞闷,不愿继续在屋中逗留,便开口道:“林之诚,我已将你夫人毫发无损地接来,一会你二人可在房中叙旧,期间不会有人前来相扰,往后这一路,我会遵守约定。竭力护你夫人周全——”其余的话,他因知林之诚心高气傲,不肯再赘述。
林之诚眼睛仍望着林夫人,低了嗓音道:“放心,我自会守诺。”这话却是冲平煜说的。
平煜点点头,不再多话,转身走到门前,将门掩上。
又令护卫将门窗守好,眼看连只苍蝇都飞不进,这才放了心,跟李攸往外走。
两人一道去看了李珉和陈尔升,见二人已然能吃能睡,松了口气。平煜因挂心傅兰芽,一从李珉处出来,便跟李攸分道扬镳,回到正房。
为着昨夜的变故,府中几处院落都已被打坏,不少人的下榻处重新做了安排,傅兰芽主仆也被挪到府中西北角的一处小小院落。
所幸的是,这住处不比之前那小院,离正房不算远,若有变故,几步便可赶到,再方便不过。
回到正房,他沐浴换了衣裳,又胡乱用了些早膳,出了院子,往傅兰芽处而去。
绕过一个转角,沿着小径走到尽头,到了傅兰芽的院外,这院子外头种着几株参天大树,绿荫森森,极为僻静,原是老侯爷晚年时用来静养的所在,故院中布置刚硬有余,婉约不足,实话说,本不适合做女子闺房,但经过昨夜一遭,别无选择,不得不暂且先将傅兰芽安置在此处。
到了近前,他立在门墙外,凝神听了一晌,见里头鸦雀无声,心知傅兰芽多半在歇息,略放了心,回到正房,将许赫等人招来,重新做了一番安排,等几人离去,自己也上床睡下。
一觉睡至晌午方醒,起身后,正立在床前穿衣裳,许赫过来找他。
进屋后,许赫回禀道:“林夫人在林之诚房中逗留了许久,在此期间,屋中曾传来争执和啼哭声,持续了许久。后来林夫人出来时,眼睛含泪,似是哭过。林之诚脸色却比先前还来得差,见了属下,他只说有话要对平大人说,余话一句不提。属下便将林夫人安排在林之诚隔壁厢房,又安排了饭食,这才过来给大人回话。”
平煜点点头道:“你先带人去安排,我一个时辰后再来。”
等许赫退下,唤了下人进来,立在桌前饮了口茶,若无其事问:“傅小姐处可安排了午膳?”
下人忙回道:“回公子的话,因大夫吩咐傅小姐的药膳需得掐准火候,得熬足了时辰,不得仓促,免得影响药效,故厨房熬制两个时辰,刚刚才做妥,正要给傅小姐送去呢。”
平煜听傅兰芽仍未用膳,正合心意,便点点头,放下茶盅,拿了刀出门。
路上却想着,傅兰芽的那两道药膳用来给她补身正好,对他来说却过于滋补,吃了之后,气血太旺,夜间偶尔还会流鼻血,下回索性让厨房再添一道寻常的菜,也免得每回得空去找她时,都得陪她一道吃药膳。
这么想着,到了傅兰芽门前,因诸人都在外院,无他准许不得进来,内院中一个闲杂人等都无,他左右一顾,确定周围无人,便进了院,快步穿过院中那两株雪松,走到门前敲门。
少顷,便听一阵细碎脚步声,林嬷嬷过来开门,见到他,忙道:“平大人。”
平煜唔了一声,进了房,就见傅兰芽香腮带赤,双眼微餳,正坐在榻上揉眼睛,似是浓睡刚醒,脸上还有些怔忪之态。
平煜目光不由落在她玉葱般的手指上,想起昨夜的一幕,脑中轰的一声,脸都热了起来。
傅兰芽这时已瞧见平煜,见他立在门旁不动,一时未忆起前事,只在榻边起身道:“平大人。”
昨夜发生了太多事,她困乏极了,此时又刚醒,一时未腾出空来想旁事。
平煜见傅兰芽眼中仍有几分懵懂,神色却坦然,知她一时尚未想起暗室中的光景,多多少少自在了些,走到榻前,将刀放下,望着她道:“饿了,先用膳吧。”
傅兰芽望向窗外,见果然日头正耀,转过头,刚要接话,外头便有下人来送膳。
林嬷嬷开门接了食盒,回到屋中,见傅兰芽仍站在榻旁怔怔望着平煜,平煜却已经自顾自坐在桌旁,若有所思地给自己斟茶,便道:“小姐,别忘了你仍在调养身子,不宜一饥一饱的,况且平大人也饿了,有什么话,不妨等用完膳再说。”
她知道小姐白日午睡醒时,时常会迷糊一阵,等缓过来劲,自会好转。
傅兰芽听了林嬷嬷的话,稍稍回过了神。
一时饭菜摆好,二人寂静无声地用饭。
饭毕,平煜饮了口茶,沉吟一番,忽抬眼对林嬷嬷道:“嬷嬷,我有话要对你家小姐说,你出去一下。”
傅兰芽正由着林嬷嬷净手面,听了这话,主仆二人都是一怔。
林嬷嬷见平煜态度从容,语气平和,不像是要冲小姐发火的模样,心知平煜多半是为了那什么珠的事要跟小姐商议,便忙应了一声,快步出了房,掩上门,立在门外,屏息留意房中的动静。
傅兰芽眼见林嬷嬷出去,正要问平煜要说什么,蓦然想起昨夜之事,脸上血液一冲,羞得恨不能双手掩面,好不容易略定了心神,窘迫地起身走到榻旁立住,看着窗外,慢吞吞道:“要说什么。”
平煜迅速估摸了下时辰,眼见跟约好去见林之诚的时间还早,便想问问傅兰芽可要跟她一道去旁听林之诚的供词,因怕她心里仍刺着她母亲之事,故先征询征询她的意见。
谁知见到傅兰芽这副娇俏模样,心里莫名有些发痒,摸了摸鼻子,走到她跟前,低头望着她长如蝶翼的睫毛,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想要赔句不是吧,又觉此事委实难以启齿,踟蹰了片刻,索性一把将她搂到怀中,低哄道:“昨晚是我唐突了你,我向你赔不是。”
他素来心高气傲,像这样诚心诚意的给人赔不是,可是头一回。
傅兰芽万没想到平煜竟主动提起此事,越发羞窘,忙用袖子掩着脸,声音都有些发颤,道:“你、你不许再说。”
她并不知道男人这反应并非自己所能控制,只觉平煜对她存了轻薄之心,所以才任那嚣张的物事出来,因此对他很有些怨怼,万没想到平煜哪壶不开提哪壶,竟还敢来招惹她。
最可气的是,他哪是昨夜才唐突她?明明都唐突她好几回了。
平煜心知她多半是因惘然无知,有些想岔了,见她比他还要臊,不好继续纠缠此事,只苦笑道:“好,我不说了。”
说罢,将她搂在怀中,生疏的、轻轻的用手拍抚她的背,等她稍稍平静些许,替她将掩着的袖子拿下,低头一看,见她紧紧闭着双眼,睫毛微颤,脸红得恍若天边晚霞,红唇如棠,娇媚不可言状,胸膛里一热,忽然起了捉弄她的心思,忍不住附到在她耳畔道:“往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傅兰芽琢磨了一瞬,只觉这话里极不庄重,羞到极致时,反生出几分愠意,跺了跺脚,抬眸瞪向他,“平煜!”
触上他黑曜如宝石的眸子,见他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又疑心自己想多了,歪头看他一会,明眸一转,看向旁处,微怒道:“没想到你竟这么……坏。”
最后一个字,却因太过羞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剩一个含含糊糊的尾音。
平煜头一回听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心刹那间仿佛有小虫爬过,说不出的酥麻,望了她一会,正要低头狠狠吻她一回,眼看贴上她的唇,忽听外头林嬷嬷敲了敲门道:“平大人,刘总管说许千户在外院给您传话,您跟那位林帮主约的时间已到了。“
“林帮主?“傅兰芽错愕了下,忙从平煜怀中挣出,等回过神,脸上桃红般的氤氲迅速褪去,眸中只余一片沉寂,看向平煜道,“林之诚总算愿意交代了?”
平煜心中的躁热也已平静下来,一眼不错地望着她,见她并无回避之意,默然一晌,问道:“你可愿跟我一道去听林之诚的供词?若愿意,我这就让人安排。”
第94章
傅兰芽回答得毫不犹豫:“愿意。”
对她而言, 母亲的事直如一根深深扎进心中的刺, 只要稍有碰触, 伤口处便会汩汩流血,自责愧疚自不必说。
可比起一味的追悔,她此刻更想尽快弄清母亲之死的真相, 而林之诚的供词,无疑是窥探当年之事的一扇重要窗口。
平煜静静望了她一会, 开口道:“好,我这就让人安排, 你让嬷嬷给你戴好帏帽,等我一会。”
说罢, 离了她,开门出去。
未几,林嬷嬷进屋,依照平煜的吩咐替傅兰芽戴好帏帽,因外头有风, 怕傅兰芽衣裳单薄,又找出一件薄薄的湖蓝色绣白梅的披风给傅兰芽系上。
收拾妥当, 主仆二人在屋中候着。
过不一会,平煜去而复返,在门口对傅兰芽道:“走吧。”
出了屋,傅兰芽才发现院中不知何时多了许赫和林惟安,二人见她出来,忙低下头, 敛息静立在一旁。
傅兰芽回头对林嬷嬷轻声道:“嬷嬷在屋里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林嬷嬷点点头。
傅兰芽便跟在平煜身后下了台阶。
一行四人出了内院。
因平煜吩咐许赫和林惟安一旁跟随,架势做得颇足,旁人远远望去,只当平煜要提傅兰芽去审问,并不会想到旁的上面。
到了看押林之诚的院子,平煜令许赫领着傅兰芽去院中一个耳房中静候,自己则亲自前去提审林之诚。
推门进去,果如许赫所说,林之诚正木雕般坐在房中,脸上笼着一层暮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消沉阴郁的气息,看得出来,方才他跟林夫人的一番谈话,进行得一点都不顺利。
不过这也难怪,他们夫妻之间的龃龉长达二十年都未解开,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出现转机。
在林之诚对面坐下,平煜淡淡道:“林之诚,你的要求我已经如数做到。不必我多说,你也该知道东厂正日夜在我府外窥伺,而另几位手持坦儿珠之人更是时刻虎视眈眈。到了今天这境地,你就算不想替你一对无辜夭亡的双生儿报仇,为着你夫人日后的安宁,你也该将你所知道的尽快说出来。”
说完这番话,林之诚脸上依然毫无波澜。
平煜审问犯人时,一贯沉得住气,见此情形,并不催他,只不紧不慢伸指扣桌,脑中揣摩刚才程安等人向他汇报的昨夜陆子谦跟邓文莹见面之事。
据报,昨夜邓文莹乘马车出府后,在金陵城一座名唤仙林池的酒楼外“偶遇”了陆子谦,特意停车,唤住了陆子谦。稍后二人便一前一后进了酒楼,直在酒楼内停留了大半个时辰方出来。
据他对邓安宜的了解,此人虽然惯会装模作样,对邓文莹这个妹妹似乎还算疼惜,就算想利用邓文莹替自己传递消息,多半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让她跟外男见面。
因此昨夜的邓文莹十有八九是邓安宜假扮。
在昨夜之前,他虽然派人时刻盯着邓安宜,却从未想过盯梢邓文莹,若不是昨夜金如归突然闯入府中,他因而知道林夫人来金陵一事遭了泄露,也疑心不到邓安宜利用邓文莹传递消息。
所幸的是,这两日他除了派人监视邓安宜,还另派人盯着陆子谦,否则的话,焉能通过昨夜仙林池之事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测。
看样子,邓安宜也对陆子谦发生了兴趣。
只是不知他是跟自己一样,宁可广撒网也不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呢,还是从陆子谦的身上发现了什么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