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骑一出,天下骚动!
京城上空盘旋着的乌云厚重的令人窒息,压得城内官宦之家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侍郎府难免受此气氛影响,主子心情不豫,下面伺候之人便大气不敢出,惟恐被拿来做筏子撒气。
施氏因为丈夫与娘家都是从军的,不免担心,近几日颇有些心惊肉跳。
吃空饷这问题已是大庆军队顽疾,或者该说哪朝哪代都无法避免,尤其是到了开国百年后,更是沉疴难返。
现如今大庆开国至今已有一百六十八年,号称二百万雄师,能有一半就顶天了,这种事自古瞒上不瞒下。或许上面也知道,只是他们根本有心无力,一不小心就有动摇国本的风险。吃空饷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掌兵的,逼得狠了,造反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谁能想到耽于修道的天顺帝竟然会此魄力彻查空饷。
洛婉兮同样的心绪不宁,正如施氏担心丈夫娘家,她担心洛四叔之余更担心陆家。
瞧施氏模样,想来洛四叔也不是十分清白。早年她听她爹,国公爹说过几句,军队这地方比官场还黑三分。有些事你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这军饷,大庆俸禄不高,武官还比文官差一等,所以武官普遍穷困,穷则思变,吃空饷就是他们想出来的招。这钱,你自己不拿便罢,若想断了别人财路,他们就敢架空你,甚而是造反。有些人甚至要拉着你同流合污才会愿意供你驱使。
她觉得以她对四叔的了解,他又不差钱,四叔应该在这事上牵扯不深,至多随波逐流。空饷一事涉及将领成千说不得上万,肯定不可能一网打尽,顶多各个阶层树立几个典型以儆效尤,只要运气不是太寸被背后的势力推出来当祭品,大多数人都能全身而退。四叔应该不至于这么倒霉。
反倒是陆家,天顺帝如此大动干戈,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端看如今被革职的几位军中高官,兵部尚书,中军都督,东军都督,西军都督,除了中军都督是帝党,剩下都是亲凌渊的。
天顺帝该是想借着空饷一事收拢兵权。他那点子废长立幼的心思,差不多路人皆知了,这回他就是想借此削了太子背后的兵权。
陆静怡是未过门的太子妃,陆家老大和老三就带兵镇守在西北,陆国公府怕是首当其冲。
虽然对公主府和国公府有信心,可洛婉兮依旧担心,君臣有别,一个做皇帝的铁了心要收拾人,岂能不叫人心惊胆战。
于是娘儿俩一个比一个心事重重,在洛老夫人跟前笑盈盈,离了老夫人的眼俱是忧心忡忡。
施氏眼尖看出几分,一开始以为她在替丈夫着急,后来灵光一闪,猛地想到了江枞阳。
将这个人尽皆知的‘秘密’摊到光天化日之下的就是江枞阳。头一个被捅出来的就是江南水军,南宁侯可是做了近十年水军都督,这小子是要大义灭亲呢。
这丫头不会是担心江枞阳吧,什么时候的事?施氏越看越像那么回事,这心就跟在油锅里煎似的。
眼下多少人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跟他沾上准没好下场,若是皇帝控制不住局面,头一个被抛出来平息众怒的肯定是他。
想劝侄女,施氏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贸贸然提及一个外男让侄女面子往哪儿搁,遂施氏只能一颗心拧巴成了麻花。
日子就在娘儿俩的食不知味中,度日如年帮过去七八日。
这一日,洛婉兮和施氏刚从洛老夫人的正屋出来,就遇上何氏跟前的丫鬟过来禀报:“姑太太和表姑娘来了。”
施氏嘴角一掀,露出一个含讥带讽的弧度:“二姐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过来。”以往白洛氏五天来请安一次,这回可有七八天没来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陈忠贤作为空饷一案主审,多少人去他这庙里烧香,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了陈府的大门。白洛氏这位未来亲家可不就入了眼,听说白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踏平了,甚而还有些人拐着弯找上来,要求她引荐引荐呢。
洛婉兮垂了垂眼帘,默不作声。
施氏理了理袖子,带着洛婉兮去花厅。
厅内,白洛氏正在与何氏说话,眼角眉梢掩不住的意气风发:“原该前两日就来的,只这家门口都被人堵了,我根本出不了门,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才抽出空来。”
何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握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紧,对着这张小人得志的嘴脸,恨不能一碗茶水泼上去。何氏低头喝了口茶,压下火气,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白洛氏她就是个实打实的小人,眼下陈家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必要在这档口触白洛氏霉头。
白洛氏一甩帕子,抱怨:“求我又有什么用,官场那些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说上话,可那些人就跟疯魔了似的,压根不听,一个劲的凑上来。”
何氏眼角微微一跳。
白洛氏像是没注意到,继续‘抱怨’。若是以往,何氏不耐烦她,早就随便找个借口打发她了,可这会儿何氏还不是得耐着性子听她说话。
此时此刻,扬眉吐气的白洛氏,心情妙不可言。
这个大嫂眼高于顶,向来瞧不起她,自己带着儿女住在大哥这大半年,暗地里受了她多少闲气。尤其是为着她想把白奚妍嫁给洛郅那事,她吃了何氏多少白眼。说来还得谢谢何氏,要是白奚妍真的嫁了洛郅,哪有她的今天。
白洛氏得意的一翘嘴角,这笑在看见随着施氏进来的洛婉兮时,忽然一凝。她抬手按了按嘴角,马上又若无其事的笑起来。
见施氏脸上淡淡的憔悴,白洛氏故作惊讶:“四弟妹怎的这般憔悴,莫不是为着四弟担心?”
看着她那张脸施氏便是一阵腻歪,皮笑肉不笑的反问:“我家老爷有什么可担心的?”
有着一箩筐后续话要说的白洛氏不妨她这么问,顿时噎住了,不禁拉下脸,没好气道:“可不是,我们家老四,最是老实,哪能跟这些事扯上关系!”天下乌鸦一般黑,她就不信老四干干净净。
眼见施氏也拉了脸,白奚妍脸色一白,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几天,母亲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尤其是到了大舅家之后,母亲的言行更是让她恨不能钻地缝。
“祖母想表姐的紧,要不表姐先随我去看看祖母。”洛婉兮笑吟吟看着白奚妍。
她们出来时洛老夫人刚刚睡着,这话,施氏自然不会说,她也留意到了如坐针毡的外甥女,可怜见的,摊上这么一个娘,遂道:“是啊,老太太见了您一高兴说不得就能开口了。”
白奚妍站了起来,又不放心的看了白洛氏一眼。
白洛氏心里一动,也站了起来:“我带了一支老人参来,正想孝敬给母亲。”说着也要往外走,自从被大哥赶走,也有整整三个月没见母亲了。
施氏瞥一眼眼观鼻鼻观口似乎没听见的何氏,心下一哂,这是不想得罪人呢。
“二姐还是算了,母亲怕是还不想见你。”
白洛氏面色一僵,捏紧了帕子:“亲母女哪有隔夜仇,待我诚心诚意给母亲道个歉,母亲也就不跟我计较了。”
施氏不为所动:“母亲这身子刚有点气色,可不敢冒险,万一出个好歹,算你的,还是我的?”
白洛氏喉间一哽,瞪着眼看施氏。被接二连三撅回来,是佛也会火,何况白洛氏这阵子被人捧得轻飘飘了,哪里受得了这气。
“娘,人参我会带给外祖母的。”白奚妍央求的看着白洛氏,眼里水盈盈的,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白洛氏到底舍不得,只能愤愤的剜一眼不识趣的施氏,压着火气坐了回去:“那你去吧,记得待我向你外祖母请个安。”
白奚妍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她真怕母亲发拧,若是气坏了外祖母如何是好。
第六十三章
清澈水流悠然而下,一枚枚茶叶在水中旋转,舒展,渐渐潜底,缓缓上浮,再起又落,直至沉底,静谧的茶香在室内袅袅浮动,沁人心脾。
凌渊接过丫鬟奉上的洞庭碧螺春,浅尝一口,含笑道:“还是您这儿的茶好!”
捧着青花瓷茶盏的长平大长公主微微一笑:“你要喜欢,走的时候带上一罐。”
“合该我孝敬您,哪能偏您的好东西。”凌渊轻笑。
“他不要,我要!”陆家二老爷陆承宁笑眯眯开口。
长平大长公主眼皮一撂:“你分得出龙井和毛峰吗?给你白糟蹋了我的好茶。”
陆承宁打了个唉声,对凌渊道:“可见你才是亲生的,我是捡来的。”
凌渊闻言,笑了一下,低头饮茶。
陆承宁看了看四平八稳的两人,外面都快闹翻天,这两人倒好,还能宁心静气的品茶,他也是服了。喝了一口手里的茶,将茶杯往茶几上一放,陆承宁开门见山:“锦衣卫都跑到西北边关去找麻烦了,咱们就这么看着?”
陆家老大老三在西北边关,凌渊胞弟也在那儿。
长平大长公主划了划杯盏,幽幽一叹:“陛下四十好几的人,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听风就是雨。”西北那地都敢动。
一旁的陆国公盘着手中的核桃冷笑:“他要是个明白的也不会被个阉人怂恿着御驾亲征,还叫瓦剌俘虏,弄得龙椅都丢了。如今被郑贵妃和陈忠贤撺掇了几句,又要开始生事。老子费尽心机把他从南宫捞出来,可不是让他过河拆桥讨小妾开心的。”
陆承宁被他爹这大嗓门震得默了默,再看他手里那两个核桃咔咔咔直响,不由担心老爷子会不会一怒之下当场捏碎了,老爷子这暴脾气还真没准。
“跟他置气,几条命都没了,你犯得着吗?”长平大长公主不冷不热的瞟他一眼:“别盘了,吵得我难受。”
陆国公立时停了动作,把宝贝核桃往袖里一塞,言归正传:“查空饷倒是好事,这些年底下越来越过分了,是该杀一杀这歪风邪气,只是没他这么急功近利的,他是想逼得将领哗变不成。”百来年积下来的沉疴痼疾,只能徐徐图之,饶是如此想彻底杜绝都是痴人说梦。
凌渊慢条斯理道:“陛下的心根本不在查空饷上,不过是想寻个理由收了我们手上兵权。”
陆国公言简意赅:“想得美!”天顺帝恨不得除他们后快,没了兵,他们可不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真到那般田地,凡是长脑袋都知道该怎么选,陆国公眼底划过一丝暗芒。
“是想得挺美!”长平大长公主语气淡淡的,本来利国利民一事,落在东厂手里,可不就是祸国殃民。看向右手边低头饮茶的凌渊:“你是个什么打算?”
凌渊抬眸,转了转茶杯,对陆国公道:“早几年我就您和商讨空饷一事。”
陆国公点了点头,一捋脑袋:“太棘手,不可轻举妄动。”一不小心就成了众矢之的,尤其是他们陆家,以武起家,要寒了下面人心的。
凌渊脸上隐含着一抹笑意:“可早晚是要动一动,西北战事频繁,这情况尚好,不过两三成,京畿周围再多一成,情况最严重的是江南。当时我便想着先从江南下手,一点一点向北递进。眼下陛下先动了手,也省得我另找人把这事捅出来。”
陆承宁扬眉:“可陛下更想动京畿和西北。”
“那就让他动不了。”凌渊嘴角轻轻一挑:“这出戏是陛下点的,但怎么唱下去可由不得他说了算。”他放下茶盏往后一靠:“明日早朝我便上一封奏折,提议为武将士兵加俸,上一次加俸还是七十年前的事了。”
陆承宁一愣,而后抚掌大笑,中高层将领吃空饷源于贪欲,底层则是为了养家糊口,这一招可大大收买底层军心,这才是部队根本。这不是阴谋,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加俸一事长远来看自然是好事儿。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哥他们虽然没伸手拿军饷,但是他们下属里必然有人碰了。一旦这些人被查办,陛下随便安个渎职、监管不力的罪名就能光明正大革了他们的职位。”
“派几个锦衣卫过去就想在西北军营找到证据,未必太不将伯卿他们当回事了。”凌渊缓缓笑了下。陆家老大陆承安,字伯卿。
陆承宁微微一愣,想明白之后,他也笑了。皇帝如此心急如焚的派人前去,就是想打一个措手不及,让西北那边没时间消灭证据。然而陆国公和凌渊几年前就想到这一茬,还打算出手整顿,怎么可能留下把柄让人打自己耳光。
笑着笑着,陆承宁又想到了京畿:“那京畿一带呢?”天子脚下可不比西北,这一阵厂卫也着实捉拿了一批吃空饷的将领,几位都督和兵部尚书恐难独善其身。
“厂卫如此大兴牢狱,就不怕群情激愤!”凌渊眸光渐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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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秋佳节,良辰吉日天,昭狱之中的西军都督佥事祁俊在昔日旧部帮助下突然越狱,一路逃至皇城东安门,走投无路之下祁俊被逼上东安门,撕开囚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声泪俱下痛诉厂卫罗织罪名,构陷忠臣,屈打成招。
最后祁俊跪在城门之上遥望皇宫怆然泪下:“臣恳请陛下勿使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令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说罢自东安门上一跃而下,当场殒命。
过了几日,前去地方办案的锦衣卫中出现几例遭遇当地将领抵抗,身受重伤的事件。道是查案的锦衣卫到了当地假借彻查空饷之名,行敲诈勒索之实,凡是交不出足够银两,俱被捏造罪名逮捕。
八月底,出现伤亡事件,惠州城王镇抚爱女遭一百户奸/淫,愤而悬梁,痛失爱女的王镇抚带着亲信诛杀该百户并其手下,数百当地百姓为被抓的王镇抚求情。
……
八月里太学和国子监学生两次静坐在西厂、锦衣卫卫所门前示威,抗议厂卫暴行。
朝会之上,泰半文臣武将上书请皇帝严查厂卫,还朗朗晴天。
御书房中的皇帝气得一张脸阴沉的能滴下水来,平日里浑浊的双眼此刻凌厉愤怒异常,阴测测地盯着下面的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容的臣子。
立着的凌渊、邱敏、杨炳义……五位阁老,五位尚书。
跪着的东厂督主陈忠贤为主,刑部尚书贺知年、大理寺卿鲍安民,锦衣卫指挥使杨兰田。
“朕让你们彻查空饷一事,你们就给朕弄出这个结果来!”怒不可遏的皇帝重重拍着御案,发出砰砰砰的闷响。
震得跪在下首的几人心也跟着跳了跳,只能叩首:“陛下息怒!”贺知年、鲍安民心里苦,厂卫自己就能把抓、审、判、关一套做全了,他们根本就没插手的余地。
皇帝气急败坏的指着他们,怒气冲冲:“息怒息怒,除了息怒,你们还会说什么!”
几人俱是唯唯。
气得皇帝恨不得一声令下,把这几个都拖出去砍了,到底被仅剩的理智压住了这个蠢蠢欲动的念头。
皇帝突然看向为首的凌渊:“凌卿家觉眼下局面该当如何?”
被点名的凌渊向前垮了一步,行过礼后道:“依臣所见,当务之急的平息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