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自称草民都忘了,脸上浮现出痛苦退缩的神色,迟缓地摇着头。
那个占据他身体的人做出了那样无耻的事,骗光了他父母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财……不仅如此,他现在已经没有名声与功名可言了,回去只会给父母带去天下人的闲言碎语,他们也许还会对着他父母说,“原来刘广麟是你们儿子啊?你们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儿子的?”
……他要怎么回去面对二老失望的眼神啊……
在面对夺取自己身体的人都敢决绝同归于尽的刘广麟,在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却软弱到不敢去想。
安临看出了什么,温和地问,“刘广麟,你可是有什么顾虑?不如和朕说说你家住在何处?”
“草民……家住照州稍川县,樵山村,家门口有一颗梨树。”刘广麟对上年轻帝王温和的双眼,满是退缩之意的心中升起了一点隐秘的希望。
“好,朕知道了,你先在太医院好好养伤。”安临记下这个地点,拍了拍刘广麟没裹着纱布的肩膀,就差没灌口鸡汤,跟他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了。
回去之后安临帮刘广麟找到他家的位置看了一眼,看到一对夫妇正借着月光坐在门槛上吃饭,吃着吃着,刘广麟的母亲神色忧愁地叹了口气,“孩子他爹,你说孩子去考科举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连个信都没有啊?不管考没考上总会有个信吧,同乡的其他考生都回来这么久了……”
刘广麟他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路上耽误了吧。”
“哎,真是的,要一直没信咱们得想办法去琼安找找看才行……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儿子一个人在琼安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身边也每个人照顾……”刘广麟的母亲想着想着坐立难安起来。
刘广麟的父母还并不知道穿越者骗了他们的钱,只以为自己儿子是拿着钱去参加科举了,此时都还心心念念惦记着很久没有消息的儿子。
等过了几天,安临让人把刘广麟父母的消息告诉他,刘广麟听完之后又哭又笑,潸然泪下,等他哭完之后,这一次终于有了求生的意志,开始努力配合着治疗。
等伤养得差不多后,他特地来求见安临。
“你想好新的名字了吗?”安临问。
“想好了。”刘广麟低头拜下,“草民以后便叫刘不识。”
安临有些意外,“取这个名字有何意?”
取名不识,与他现在天下无人不识的情况,倒是一种很鲜明的对比了。
“在陛下将草民从水中救起后,我曾短暂地清醒过一会儿,听到将我送往太医院的几个人中,那几人中有一个人的声音我曾在哪里听到过。”刘广麟沉静地说,“后来我想起了,在‘他’被抓审讯的那段时间,审讯‘他’的其中一人就是那个声音。”
安临搭在奏折上的手指点了点纸面,没有否认,只是若有所思,“原来你在审讯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吗?”
刘广麟……不,现在已经改名叫刘不识了,他点了点头。
安临疑惑,“可是这跟你的新名字又有什么关联?”
“草民斗胆猜测,也许陛下您给我的,并不只有两个选择。”刘不识不卑不亢地回答,“但是刘广麟已经声名狼藉,没有其他能为陛下做的了,草民只能想到……也许陛下会需要一个无人认识的刘不识。”
……好家伙!
安临自己都还没有想好如果要用刘不识,要把他用在什么地方,他就已经靠脑补把自己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而且看样子还是往暗处发展的那种?还别说,好像是还挺适合的——刘不识这种情况当然不是当暗卫了,他现在武力值也就19,又不像她的皇后号一样可以无视上限快速提升,那么适合的显然就是[暗卫谍报部门]中谍报的部分了。
虽然近期还用不到谍报部分,但是她既然是要解决五年亡国之危,那五年以内肯定是会和别国有摩擦的,现在培养到时候也刚好可以启用啊!
咳,朕就喜欢这么自觉的人!
所以在刘不识回乡去见他父母时,安临从暗卫部门拿了几本用来学别国语言的简陋教材,当做送未来手下的礼物。
不过吧,说到给刘广麟恢复名声,其实也并不是做不到。
毕竟是封建迷信的古代,百姓们对鬼神之说还是挺信的,读书人也有不少信。
但是安临最后否决了‘公布刘广麟是被鬼魂附身,所以做出那些卑劣事情’这种办法。
先不说前一秒开辩证会揭穿刘广麟罪行,后一秒又说‘他是鬼魂附身,前面那些事都跟现在这个刘广麟无关哦’这个突然的转变对朝廷公信力的影响,就算是在古代,安临也不打算推广封建迷信,尤其是官方坐实封建迷信。
如果现在有了一个刘广麟鬼魂附体,那么以后要是有人犯法之后说自己被鬼附身,演技还好装得跟真的是的,那又该怎么算呢?
安临可以分辨出来,但是下面的府衙、大理寺又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难道每一件案子都要考虑鬼神这种可能吗?
所以绝不能让鬼神之说由朝廷坐实。
那么这种情况下最简单,影响也最小的做法,就是让刘广麟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了。
作者有话说:
迷信不是好事哦,屑皇帝如果用这种方法来解决问题,那么别人要是想造反也可以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她。
所以大家一起相信科学才是硬道理~
第034章
刘不识的事情只能算是插曲, 在这件事过去之后,安临很快进入了更忙碌的节奏中,各地方的奏折像雪花一样发往了琼安, 比之几个月多了两倍不止。
因为七月份到了。
众所周知,七月份左右是水灾与旱灾的多发时节,高温多雨的气候虽然能够最大限度地催发水稻的生长, 但是这降雨量一大就容易引发水患,冲坏田地和堤坝都是常有的事情。
预防水患与旱灾的措施,上朝的时候满朝的官员都已经讨论了好几轮了。
这段时间各部努力工作攒绩效的成果,也初步可以从上朝时的讨论中看出一二了,安临就坐在最上面听着各部各署的官员讨论了好一会儿,等他们说累了, 她也就对各部的准备情况心里有数了,这才慢慢开口, “工部制作的筒车与曲辕犁数量都有多少了?”
听到这两个东西的名字, 一些知情人的表情不由地有些奇怪,不过这本来就是刘广麟在太学辩证会被取消功名后,安临吩咐继续制作,并派了宋菱去进行优化的工程, 工部侍郎听到皇帝问起后站出来回答, “回陛下,筒车已制作百二十件, 曲辕犁百七十件。”
这个数量对于全国的农田来说, 可以说是僧多粥少完全不够分的,不过安临本来也不是打算由工部全做完然后统一分发一步到位, 所以听到这个数量后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吩咐说, “今年的劝农官,在出发前往各府州县的时候每人带一份筒车和曲辕犁的部件,并且要熟记下筒车和曲辕犁的制作方法。”
农署司农应是。
“此外,良乡的良乡江,岳山府的丘渠堰,埠郡的奎塘堰都有多个流段的河沙堆积堵塞,州府都要尽快安排人手去进行疏通,另外,渠县灌溉不足,需要修建塘堰来保证接下来的三个月农田灌溉充足,吕卿(工部尚书),今日回去之后你们工部辛苦一下,根据实地与地图确定下渠县最适合建塘堰的地方。”
安临才刚说完,谁知道工部尚书早就有所准备,自信上前一步回道,“回禀陛下,七日前我们工部就已经测量出了渠县最适合建塘堰的地方,陛下请看——”
工部吕尚书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渠县的地图展开,上面有用笔画出来的三个圈,连起来正好是个等腰三角形。
工部尚书捻了捻胡子,“只要在这三个地方都修建一个塘堰,渠县所有的农田就都可以灌溉到,不说三月,三年也不愁!”
“甚好。”安临定睛一看,满意地笑了。
这叫什么?
这就叫官员的主观能动性。
谁说为了绩效加班的就不算有效内卷?
其他臣子看到他们陛下满意欣赏的表情,又看了看工部尚书早就准备好的地图,心中不禁对有效内卷有了新的认知。
几日后,农署派往各地的劝农官们,带着第一批大量制作出来的筒车和曲辕犁出发了——当然这些都是需要用驴车运到地方之后组装起来的,不可能说劝农官一边推着曲辕犁,一边扛着筒车就出发了吧。
……
近些日子,良乡县的县令有些发愁,愁得那张福相的脸满是汗。
可能主要还是热的。
这天气不仅人热,这地也热,明明下的雨也不少,可是下了之后没多久就干了,最近这段时间附近村子天天都会来个村长说田里水供不上,让他拿主意。
可是他也不能凭空生出水来啊,今天带着县衙的衙役去那个村子看看,帮村民们挖了几条渠道引水过来,明天又要去另一个村子挖,现在他一个县长都快成了挖渠道熟练工了,身上的肉都掉了不知道多少斤。
今天县令来县衙早,各个村子的村长还没来,县令早上刚吃完一碗热的臊子面,过了早上那个点天气热起来后,又感觉胃里腻得慌,灌了好几口水才把味道给压下去。
“周县丞啊,咱们到今天已经去过几个村子了?”
“县令,七个了。”被叫做周县丞的周伯康头也没抬地回答道,一手执笔伏在案桌上在册子上书写记录着什么。
“七个……”县令掰着手指数了数,“那今天来的应该是塔头村了,离县城有点远啊,等会儿让大家伙儿出发前都买点炊饼揣着饿了吃吧。”
周伯康这下没有接话,笔尖在册子上停留了一会儿,暂且记下一个‘塔头村’。
但是今天,不管是县令还是县丞,或是县衙别的什么人,都没有想到今天先来的并不是各村的村长,而是从琼安来的劝农官。
县令对劝农官的到来心情还挺复杂的,有时候是希望他们来又不希望他们来。
因为前些年劝农官每次来,都是什么都不说先拿出几袋种子来,说是农署新培育的良种,让他安排下去在良乡县的农田里种上,完了还要让他们记下良种的生长情况和收获率。
但问题是劝农官种子是拿来了,劝农民去种新种子的事还是得他们良乡县衙去干。
人家农民原本的种子种得好好的,能有几个人愿意贸然尝试新种?
没有抗天灾能力,整年都靠着地里那点东西过活的农民们,大多是没有那种勇于尝试的新良种的,最后推销不出去的良种,就只能在县衙的官田里种下去,盈亏自负。
不过县令还是迎了出去,去迎接从琼安远道而来的劝农官。
这次来的劝农官跟前几年来的不是同一个人,换了个年轻许多的,到了县衙门口后那年轻的劝农官没等他们搭把手,自己就把驴车上成堆的木头制品给卸了下来,身上汗涔涔的,笑容爽朗。
“这些东西是?”县令往地上那堆木头上看了一眼。
“我等奉陛下之命推广新农具。”劝农官说着抚摸了一下光滑的木头,“这里面有两种农具,一种是用于耕种的简便犁具,一种则是用于灌溉的筒车——听说良乡的农田分布在灌溉一事上十分不便?”
“啊,是的。”县令愣愣地说,“良乡水源比农田的地势要低,除了本身就有河流湖泊流经的村子,其他农田想要灌溉到田里,挖了渠道之后还要农民自己去把水挑上去倒到水渠里。”
那个劝农官听着听着也有些忧虑,不过很快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不用担心,这个筒车正好是可以应对这种情况的!”
县丞也往地上那堆木制品上看过去,“这些东西?真的能用吗?”
“当然了。”劝农官说,“不过时间紧急,琼安那边来不及制作更多的筒车和曲辕犁了,我这次出来每一样都只带了一件,还需要良乡这边组织工匠大量制造才能解决良乡的灌溉问题,县令你看……”
被喊道的县令心里微微一慌,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靠不靠谱啊?
还得县衙组织工匠,县衙其实也挺拮据的,一下子组织这么大一批工匠制造新玩意儿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了,要是最后没用砸手里,接下来好几个月的俸禄都发不起了。
县令正想委婉表示先看看效果,话还才刚开了个头,县衙大门口就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人未到声先到,“县令大人!我们村的田里水要供不上了,您来帮我们看看吧?”
县令被这么一打断,一下子就忘了自己要说啥,下意识地往县衙门口看过去。
塔头村的村长,到了。
这时候周伯康周县丞脑子转的比县令还要快一点,看到塔头村村长颤颤巍巍地走进来,想到前几天他一个文职也要不得不扛着锄头帮忙挖渠道的辛苦日子,又看看明显对突然到来的塔头村村长的话有点感兴趣的劝农官,就说,“既然这样,农官大人不如与我们一起往塔头村走一趟,也正好可以试试这两种新农具,你意下如何?”
“啊?我没问题。”劝农官想了想,礼貌地问过县令,“王县令,我可以一同前去吗?”
“当然,当然!”
得到回答的年轻劝农官又把已经搬下来的筒车和曲辕犁零件搬回到驴车上,和县令县丞一起前往塔头村。
等到了塔头村之后,王县令才发现塔头村农田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更严重一点。
比起前面几天找县衙帮忙挖渠道的村子,塔头村不同的是他们早先就已经挖好了渠道,但是塔头村距离水源实在是太远了点,就算挖了水渠也只是让土壤微微湿润,水田里的水都是靠人力一桶一桶抬上来的,基本上农人的一天也就能人力浇灌两亩不到的农田,如果家里人口劳动力多一点,才有可能多照顾到几亩。
“今年的水低了不少啊。”县令观察完之后叹了口气。
“是啊。”塔头村村长忧虑地说,“这天要是再热点,打水的速度都要赶不上水没的速度了,我们也试过蓄雨水,但是用不了太久。”
“这里的坡太斜了,雨水要是充足不显,但是一旦水低了就容易断流啊。”劝农官顺着农田走出了好几亩地,看完情况后问,“有试过从最边上矮点的农田那边挖渠引水吗?”
县令不禁侧目了一下。
看来这次来的这个劝农官,倒是真跟上一个不一样,是个真懂种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