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知站于凤尾峡高岸上,看见万民相送的场景,颇受震撼。
他喃喃感慨道:“有人离去,被立碑嘲讽万年,道是‘早去一天天有眼,迟去此地地无皮’。亦有人离去,万民挥泪相送,学子立江吟唱,声声不舍。”
“功过是非,尽在百姓眼里。”
李同知以此自勉。
……
双安州的万民书,是经由官道驿站快马相送的,故此,比裴少淮他们先一步到了京都城。
这日散朝以后,余通政使赴乾清宫求见皇上。
“禀陛下,通政司银台收到万民书。”余通政使的声音昂扬了几分。
京外官回朝,带着万民伞回来的不少,真真假假不好分辨。而能有万民书的不多,此举完全由百姓们自发,乡绅学子们签字画押,是做不得假的。
非真功绩、受百姓爱戴不可得。
本在批折的皇帝,陡一下抬起头来,问道:“是哪位爱卿得了如此殊荣?”
“回陛下,是朝廷直隶双安州正官裴少淮。”
皇帝顿时欢喜,非欢喜此人是伯渊而已,亦欢喜“朕猜中了”,连忙自个收拾了案上奏折,道:“呈上来给朕一阅。”
“是。”
万民书自不可能真的是万人上书,省却那长长一卷的签字画押,皇帝直接看了正文,文中用词朴素雅正,原原本本记述了裴少淮在双安州所做的功绩,道是“锄除奸臣豪贵,开海赈恒穷困,兴利除害,不遗余力……”,又言离任时,“万民相送,泪注如泉,涌涌不止……”
最后略表一两句意思,请朝廷让裴知州留任双安州。
“伯渊干得不错。”皇帝笑呵呵称赞道。
他走到廷下,背着手笑眯眯地踱步,好一会后对余通政使道:“不过双安州上书所求,朕不能应允他们。”
为了大庆顺利开海,皇帝已经把裴伯渊放走了三年,好不容易把他揪回京中,岂会轻易放他再南下。
“朕已经派能官接任伯渊之职,又派南巡水师料理海上寇乱。”皇帝找了个由头,言道,“至于伯渊,他还有其它重任。”
不过,百姓的殷殷真情也不好草草驳了,皇帝命道:“余爱卿,你去找徐阁老,好生商量一番如何回复百姓的请愿为好,万不可伤了他们的心。”
“臣遵旨。”
余通政使告退,刚走到门外又被萧内官叫了回来。
皇帝补充吩咐道:“明日早朝时,将此万民书带到廷前诵读。”
“臣遵旨。”
前来禀事的臣子都走后,皇帝到书柜前,开始翻找书籍,不知在找哪一本哪一卷,喃喃自言道:“是夹在哪一卷书里来着……”
萧瑾走过来,问道:“陛下要找什么书,不如老奴帮陛下找罢。”
“三年前,朕曾给伯渊挑了些京中的官职,后头因他执意要南下开海,便暂且夹在书卷里了……你可记得有这么一卷书?”
“老奴不省得。”萧瑾应道,“不过老奴可以替陛下一卷卷翻找,总归陛下的书是出不了御书房的。”
半个时辰后,萧内官总算把那本书呈到了皇帝案上,道:“陛下瞧瞧,是不是里头这张纸。”
皇帝翻开一看,欢喜道:“正是这张纸。”上头写着户部郎中、都察院经历、通政司左参议等七八个官职。
欢喜不过四五息,皇帝皱起眉头来,自言道:“怎都是正五品官职?”才反应过来,三年前写的,自然只能是正五品官职。
又道:“正五品……这个不太行。”
“对了。”皇帝问萧瑾,“昨日南镇抚司说承诏、伯渊他们到哪了?”万民书都送到了,他俩怎还在路上。
“说是到应天府金陵城了,要停留几日再启程返京。”
听闻金陵城,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了然颔首道:“应当的,应当的。”
老邹年纪大了,伯渊确实应当去看看他。
皇帝脸上顿时添了几分遗憾之色。
……
千古帝王州,衣冠成古丘。
金陵城身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秦淮河畔常有文人骚客吟诵感慨古今之变。
裴少淮所乘的官船,自打进入应天府以后,每隔数里便遇官差查看官文、路引,便是裴少淮有五品知州的身份在,查检也并未松弛。
金陵城身为守备留都,坐拥江南物阜民丰之地,是南方的经济中心,守卫不得不严。
关于此地,兵家常道“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淮”,可见守住东西长江、南北淮河最是重要。
为了守好此地水域,朝廷任有操江都御史、应天巡抚、凤阳巡抚三位大员镇守,其险要可见一斑。
燕承诏一家为了赶路,只略住了一宿,便沿着长江往上游走,去往武昌府。
大人们作揖道别,小孩子却哭得“凄惨”,这几年一起长大,还未离别过。
裴少淮与燕承诏分头哄了许久,这才将他们三个分开,各带上了船。
……
都道金陵城是“龙蟠虎踞”的风水,诸葛亮便曾叹过:“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
裴少淮不懂风水,只在读周易时略懂些皮毛,当他真正踏入金陵城,身临其境时,顿时懂得“龙蟠虎踞”所言非虚。
循负阴抱阳、背山面水,确实是我大庆的好地方。
城外仰望,城墙巍峨高耸,坚不可摧。这里头的每一块城砖,皆是大庆太祖在位时,举国之力,一块一块精细烧制而成,砖上刻有官吏、窑匠之名,以保砖石质量。
城内闲逛,裘马豪车络绎不绝,阁楼高门林立蔽日,公侯子弟游荡于秦淮两岸。
其繁华富贵程度,比天子坐守的京都城,更甚几分。
无怪大庆移京百余年了,仍不时有官员上折,请求皇帝再度移都,重回金陵城。
南居先生的府邸落在江南贡院明远楼附近,似乎是专程选了这么个地方,以贡院文气润养,求周遭一方闲静。
裴少淮在客栈稍事休整,换了一身衣物,邹府接应的车马便到了。
来者是个青年人,略比裴少淮小几岁,是邹学士的季子,名为邹宁远,他道:“父亲今日有公务在,不能抽身,特嘱咐我过来迎接裴大人。”虽无功名在身,却也是个知书知礼的年轻人。
“有劳邹公子了。”
“莫不敢应这声‘公子’,裴大人把我当晚辈,唤一声‘世侄’便好。”邹宁远道,他把裴少淮对等于祖父的门生。
寒暄几句后,裴少淮带着妻儿登上马车,去往邹府。
府邸不大,但整修得十分雅气,山石花木皆有讲究。裴少淮听邹宁远说,这府邸是南居先生的门生事先购置、修缮的,可见其用心、精心。
正堂里迎接裴少淮的,非南居先生,而是邹老夫人。只见她银发秋霜,较十年前老了许多,然一身风华犹存。
裴少淮快步走过去行礼。
“一如当年春柳树下、荷池亭旁,数年不见,北客小公子成了大才,依旧是踏风而来。”邹老夫人回忆感慨道,又言,“老头子这几日闹小孩子脾气,正在后院里欣赏他那几分畦田,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一句“闹小孩子脾气”说明邹阁老近来正在犯病。
得了此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是预料不准的。
“我领你们去见他。”邹老夫人道。
后院里,原先的一方浅池被理成了几分田亩,种上了稻子。时值秋日,稻子已挂穗,甸甸弯腰,只待谷粒黄熟。
“老头子,你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田”边的鹤发老者闻声,端端转过身来,便是他年老糊涂了,可那傲视沧浪、于世独立的书生气,又岂会褪去。
他道了一声:“北客。”
而后几步走到众人跟前,身子骨倒还硬朗、利索。
正当裴少淮一番悲喜交加的心绪涌上心头,双手已经搭在身前,准备作揖行礼之时,只见南居先生蹲了下来,把手搭在小南肩上,满脸慈笑说道:“小北客,咱们好久没见了……你怎么愈长愈小了?”
小南见了这个陌生而慈祥的老爷爷,倒也不怕,稚声道:“爷爷,我是小南,不是小北,你兴许弄错了。”
“我读书很厉害的,怎会弄错?瞧你这眉眼印堂,才气横溢,分明就是小北客。”南居先生坚持道。
孙子邹宁远赶紧跟裴少淮解释道:“祖父犯糊涂的时候,常常记混了年份,各时的往事揉在一起,便分不清楚人了。”
正说着,南居先生抬头对孙儿道:“如安,还不快叫人给小北客看茶。”问小南道,“我叫他们给你在茶里加糖,可好?”
“如安”并非邹宁远的表字,而是邹学士邹羡静的表字。
南居先生把孙儿认作儿子了。
小南不再辩驳“小南小北”之别,看了父亲一眼,而后点点头,道:“好的,爷爷。”
一旁的小风也“自我介绍”道:“爷爷,你认识我吗?我是云辞,乳名小风。”
南居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小风,喜道:“你这女娃子也了不得,了不得。”但他疑惑望向邹老夫人,问道,“老婆子,咱们可曾认识过名为‘小风’的女娃子?”
邹老夫人带着些哄的语气,应道:“从前没有,眼下不就认识了吗?”
“也是也是。”南居先生喃喃道。
小风指着稻田,道:“爷爷,我也爱种花种草,就是没曾种过稻子。”
话正说着,前院里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
笑声渐渐近了,又闻:“师母、如安兄,瞧我今日给老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人未至,声先至,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是黄叔来了。”邹宁远同裴少淮说道,“他是祖父的门生。”
裴少淮了然,南居先生移居金陵,这座宅子、各处打点,想来就是这位黄姓门生出的力了。
第210章
伴着那位黄姓门生爽朗的笑声,裴少淮自正门往外看,只见一中年男子身着绯色官袍,高高瘦瘦的,快步而来,举止快意而不失端重儒雅。
穿着官袍来,说明是散衙后,直接从衙门来了邹府。
他的身后,两名年轻小厮正扛着一架木质打谷机。
瞧他的的相貌眉眼,裴少淮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与谁相似。
黄姓门生亦注意到了裴少淮,连忙收起方才那肆意的大笑,走至众人跟前,先给南居先生、邹老夫人行了礼,道:“老师、师母,门生不知府上今日有客,孟浪唐突了。”又朝裴少淮略一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