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佯装着。
激怒谢嘉的不是裴少淮,而是长久以来侍奉出身高门的主子。
雅房的门没有关紧,一条黄毛的土狗不知如何混了进来,守在雅房门外哈着嘴、摇着尾。
裴少淮下了一筷子,夹起一块肉抛了出去,正好滚落在土狗身前。
他又道:“谢知府方才满脸喜意进来,是觉得我要与你议和,你可以向主子邀功了?”裴少淮叹了一声,惋惜道,“有心邀功,不如想想主子有没有哪位门生临近考满,自己会不会松动松动,给人让位。”
“休要胡言乱语。”主子似乎教足了谢嘉规矩,明明怒气滔天,又不敢拿裴少淮怎么样,只能欺人道,“本官堂堂正四品大员,一府之长,岂会认人为主?你所说的,相互合作,各取其利罢了。”
“是吗?”裴少淮看到土狗在等着第二块肉,轻蔑之色更浓几分,言道,“若是如此,岂会命令你纳贼子为妾,生个儿子养在贼窝里?本官好奇,谢家族谱要如何写才好。”
继续离间门道:“若是谢知府堂堂四品大员自甘自愿的,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第184章
什么是相互合作,各取所需?
不说是利益均分,至少也应是四六、三七为分,而眼下谢嘉所得,不过是些残羹冷炙罢了。
“堂堂正四品大员”从谢嘉之口所出,是此地无银的卑微掩饰,再从裴少淮之口复述,则是赤条条、毫不讳言的反讽。
谢嘉的拳头锤在饭桌上,一声闷响伴着碗筷的哐哐当当,涨红的嘴脸又转为铁青,可谓“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望江楼外,洛阳江里,湍湍江水东至海,颇有几分雄壮。
“一时之盛,代莫比之,裴高门今日的羞辱,谢某牢记在心。”谢嘉愤然说道,以此告诉裴少淮——山高路遥,你我走着瞧。又慷然道,“岂不知乌江亭畔,有人吟诵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与其说是在反驳裴少淮,倒不如说是自我劝慰、麻痹释怀,谢嘉在为自己冠以“忍辱负重成大事”。
因为杜牧先生的后两句诗是“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裴少淮随之哈哈大笑,且笑得很肆意、很轻蔑。
“牧之先生一世性子刚直、不屑迎合,若是省得自己的诗被谢知府如此引用,只怕是恨不当初折了笔,真是晦气。”裴少淮呛道。
谢嘉这样一个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配什么“包羞忍耻”、“卷土重来”。
“况且,如此雄心勃勃的誓言,谢知府应焚香沐浴,端端到谢家宗祠里、跟列祖列宗去说,跟本官说做什么。”裴少淮接着说道,“本官又不是你的祖宗。”
“你……”
称职的狗是拴着脖子、勒着绳的,谢嘉被自己的怒火憋得内伤。
裴少淮并未歇言,反而更近一尺,说道:“西晋谢氏,素有‘德门’之称,于内严正家风门风,于外暗察天下之大势,既东山高卧,也运筹帷幄,德才服人,是一等一的高门大户。岂知几朝更替以后,到了谢知府这,却成了‘不以鱼肉百姓为羞,不以贪官污吏为耻’,还满口的包羞忍耻,岂不令天下贤士睥睨哉?”
天下同姓之人,五百年前是一家。裴少淮不知谢家之“谢”和西晋谢氏是否一脉相承,但想来是有些关联的,且就先这么说罢。
“谢知府有闲壮志豪言,倒不如想想,同样是高门大户的延续,为何别人能够操控局势、坐收渔利,而谢知府却只能任人摆布,混成了这个……样。”言罢,裴少淮不忘瞥一眼门外那条黄毛土狗。
谢嘉脸青目赤,眼珠子左右散摆,在裴少淮的刺激下,仿若下一刻就要扪心吐血。
“裴少淮,你今日过来,究竟想做些什么?”谢嘉恨得咬牙切齿,偏又不敢与裴少淮对视,只能望着地面。
如此言行,裴少淮显然不是谢嘉以为的那样——来委身求和的。
“来羞辱你的。”裴少淮目的已经达成,说得很直白,言道,“只不过裴某的羞辱是一时的,主子的羞辱才是一世的。若是山高皇帝远真的好,那为何别人入了皇城高堂,谢知府却要留在此地,纳贼子为妾,玷污名门之器?”
拿捏住他人的耿耿于怀,才能让他惴惴不安。
有些话,就是专程为谢嘉设计的。
裴少淮起身,准备离去,路经门口时,黄毛土狗对他哈头摇尾,裴少淮不吝啬地夸了句:“是条好狗。”
裴少淮下楼,土狗依旧蹲在门外等食,它仿佛嗅到了谢嘉要杀狗饮血的凶意,嗷地一声追下了楼,跟着裴少淮讨条性命。
回旋的阁楼木梯里,嗒嗒的步履声定了定,一句“土狗都会选个好主子”幽幽传了上来。
沉默了几许,蓦地,毫无征兆,楼上传出掀翻酒桌的声响,碗碟碎了一地。
裴少淮闻声,回过身,抬头望望酒楼高阁,自言自语惋惜道:“幸好没点几个菜,浪费粮食,可耻可耻。”
黄毛土狗贪婪地嗅着楼上流出的香味,犹豫踌躇,没得裴少淮的提醒、拦阻,它终究还是一头冲了进去,又上了楼。
……
……
莽莽夜色染长亭,沉沉雾霭遮海月。
深更半夜,裴少淮和燕承诏未回府,双双守在泉州府野渡口外的渔船上,挂了盏渔灯,随着轻微浪波的涌动,身子微晃,杯中的酒水也晃。
不枉他们打赌等了半宿,沉沉夜色下,一艘中型的快橹船从逡岛的方向,快速向野渡口里驶来。
渡口外的小道上,又有马车前来接应。
一个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从船上下来,上了马车,往泉州郡城的方向去了。
此人正是逡岛贼头徐雾,今夜入城会见他的那位妹夫。
又见他身边领着个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身子有些单薄。
渔船里,燕承诏佩服说道:“贼头已忍不住,冒冒失失进了城,裴知州的离间计用得果然妙。”
“燕指挥过誉了。”裴少淮谦虚应道,“所谓离间,从来就不是无中生有、凭空臆造,而是它原原本本就存在着,缺的只是有人引燃它,倒一碗油越烧越大罢了。”
本来就有嫌隙,才能离间,若是纹丝不漏,他人哪来的机会?
主子和走狗之间,本就不会相安无事的,况且还是个野心勃勃、读书当官的走狗。
贪官与贼子之间,虽是沆瀣一气,但贼始终忌惮着官,而官始终藐视着贼,又哪是一门偏房姻亲可以弥除的?
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破绽。
离徐雾入城还有些时辰,两人继续悠哉推盏。
前几日,燕承诏把林、陈、上官三大姓在朝当官的族人、姻亲、资助的门生,一应查了个通透,还把名单给了裴少淮。
如今双安州面临重重困境,燕承诏有些好奇、困惑——在查的这些人,官职有高有低,虽与困境有所干系,却也只是推波助澜,皆不像是最先“投石激浪”的那个人。
事情还在顺藤摸瓜密查着。
燕承诏问裴少淮的猜测,道:“看了那份名单,裴知州推测,究竟是哪一姓在背后操控局势?”一段合理的推测,可以让镇抚司减少很多功夫。
裴少淮举杯的手定了定,陷入沉思。
自打拿到名单以来,何止燕承诏困惑,裴少淮亦困惑着,同时也在揣摩着。
林、陈、上官三姓,在闽地虽颇具实力,但终究是靠着与官勾结、行商卖货、举族培养后辈才俊入朝为官而发迹起来的。横竖离不了一个“官”字,他们的本事和实力始终受限于朝廷,富贵也局限于垄断。
地头蛇终究只是蛇。
可裴少淮眼下面对的手段,是步步紧逼、深思熟虑,一环扣着一环,这不像是一群地头蛇能够做出来的算计。
若是林、陈、上官家有这么一号深谙官术、心术、商术的人物,早便送入朝为官、替家族增长势力了,何至于籍籍无名?
一个发迹不久的氏族,往往还停留在浅薄面的。
再者,那份名单里的官职,有京官也有外派,看着蛛网密布、在朝中抱团生势,实则远不及刚刚倒下去的河西一派。河西派都干不成的事情,区区闽地三大族,就能够做成?
思来想去,好似也只能推测,此事背后的那位皇室子弟权术了得。
能这般想,却不能跟燕承诏这般讲。
正想出言应付过去的时候,裴少淮心里蓦地生出一个想法,他由谢嘉的“谢”想到“王谢”,又想到“五姓七望”、“王与马,共天下”。
湍湍历史长河之中,朝代更迭,即便是门阀家族不复当年鼎盛,但雅道相传、簪缨不替的古老姓氏,只要传承不灭,还是比布衣白丁更易造就大才。
未必就不能是这样的门阀,倚着皇室子弟的身份,在背后“装神弄鬼”,帮助哪位亲王或是哪个皇子登上天子之位,顺势揽下功臣大权。
裴少淮对燕承诏说出自己的猜测,道:“燕缇帅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人东山高卧、隐不出仕,虽不在朝堂之上,但私底下押着赌注,操控着局势的发展?”
燕承诏听得明白,裴少淮说的是门阀,他的酒盏也定了定,片刻之后,并不太信此番推测,言道:“大庆太祖之后,天底下哪里还有什么千年望族?”
早在建朝之初,这些高门大族就已经践踏在马蹄之下,埋在土坑里了。太祖出身贫民,当了皇帝之后,手段是凶狠了些。
大庆的勋贵,多数是立下彪炳战功而获得的富贵,而百余年之后,能一直留存下来的公侯伯,并不算多。
皇子娶民女,公主嫁平民,不就是为了防皇亲国戚、门阀联姻吗?
“明面上自然是没有了。”裴少淮道,又言,“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有些一辈辈鼓弄传承下来的权术,为了让家族重兴复荣,而再次重现于世,谁又知道呢?”
荒然四壁之中,望天寸地之间,未必能锁得住这些人。
此话让燕承诏陷入了深思。
若真如裴少淮所言,此事恐怕还要更加警惕一些——天子的天下,天子最怕的不是贪官污吏,怕的是这样阴损弄权,使得皇室不宁,天下也不宁。
“燕某会好好查一查的。”燕承诏将信将疑。
暗查了之后再说。
裴少淮看船外夜色更深几分,也差不多到时辰了,他说道:“燕指挥,该是时候往火堆里再倒一碗油了。”
在此坐守一夜,可不单单是为了看徐雾上岸入城,也不是为了喝酒闲叙的,该做正事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第185章
月黑雁飞高,市井无闲灯,守城的衙役娴熟支开城门,放行马车。
马车原是朝东而行,未及半程,车里头忽命令道:“往南走,去十里栈。”
临时改了会面的去处。
城南一处偌大的庄子,初夏蛙鸣嘈嘈,守卫摸黑层层把守,唯独庄子二进的客堂里亮着灯盏。
此处正是十里栈。
因临时改了地点,谢嘉姗姗来迟,他穿了玄色衣袍,又戴着竹笠遮面。
谢嘉近日刚刚受了裴少淮的侮辱,心情不佳,招摇火把的映照下,更显面色沉沉。离客堂越来越近,想到要借徐雾之力去造乱双安州、牵扯裴少淮,纵是不情愿,谢嘉还是挤出了满脸的笑意来。
“内兄,好久不见。”一进门,谢嘉便笑呵呵走向徐雾,还说道,“时辰虽晚了些,可酒还热着。”
岂知贴了个冷屁股,徐雾哼了一声,冷言道:“谢知府,咱们是有些时日不见了。”昔日的妹夫成了谢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