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晚时分, 晚霞正当红,北宁军暂驻营地外,方昊等候已久。
听到不远处疾驰的阵阵马蹄声, 为首之人身形颀长,身后兵马跟随而来, 被夕阳笼罩成影。
“臣参见殿下。”
卫君樾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满身风尘。
“涵埠暂歇——”他朝后高喝。
“是!”
“是!”
......
将视线落在方昊身上, 卫君樾淡淡挥手:“起来回话。”
“是。”
男人脚步生风,方昊应声, 忙跟着他一道往内走。
北方战事迫在眉睫,为了更快地行至北宁军离禹京最近的驻扎地涵埠,卫君樾带着手下众人不眠不休地赶了三天三夜。
北宁军分为八个军部, 其下又分有数支支队,驻守于胤朝各部,若非战时皆各司其职, 如今北狄入侵, 叛贼横乱,也到了集结的时候。
“乔泽已经被我方缉拿, 不日便会送还归京,只是晋丰被弃之时百姓并未疏散, 北狄人入城时......”
“咳咳.......”
卫君樾沉着脸听方昊的汇报,忽然一阵气血上涌偏过了头。
方昊戛然而止,看他咳嗽不止,这才注意到今日的殿下脸色十分差劲。
他犹疑片刻:“殿下, 如今散乱的嘉钰军已被我军接管, 前日刚刚收整成编到了广陵, 北狄人暂且止步晋丰,我等可以从长计议,您可以稍作......”
“晋丰的难民如何了?”卫君樾出声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方昊一顿,回道:“能救济到广陵的都救济了,但当初弃城太过轻易,北狄人野蛮强横,还有很多人并没有及时逃出。”
这话也在卫君樾意料之中,当初意外地在山上遇见被迫逃到凤鸾山的妇人,他便察觉了其中问题之大。
乔家可真是没有将朝廷放在眼中分毫。
思及此,他下敛的眼中闪过寒芒。
蛰伏到现在,也不差这些时间,好在最初便做了其他防备,才不至于到不可挽回的程度。
“做的不错。”
“殿下,现在的难民数越来越多,不仅是北边的晋丰,西边辽川的骚乱也引得不少人往广陵来,我们的营地不多,将士们也需要住所,总不能为了他们把我们的将士都赶出去吧。”方昊十分为难。
广陵作为北边连同晋丰和辽川的枢纽,不仅仅是晋丰失守后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同样是和辽川相邻的城池。
“继续做。”
“可是......”
“可是什么?”卫君樾不耐挥手,“难民多便扩张营地,军饷不够就找朝廷要,本王担着。”
方昊被堵得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又眼神泛光:“殿下的意思是.......”
卫君樾抬眸扯唇:“不必再给他们机会了。”
......
方昊又同卫君樾禀告了其他几路北宁军的现况,直到最后一缕晚霞落入西山,远方不知名处隐隐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卫君樾动了动眼帘,不自主地往外看。
透过被卷起的窗帘,能看到外面层峦叠翠的山脉,与凤鸾山那边的光景不同,军队驻扎的地方向来是远离人烟的地方。
“此处还有住民?”良久,他问了一句。
“是,约莫山里村子的人,涵埠这边习俗晚上嫁娶。”
方昊叹道:“如今战时,大多男儿皆充了军,如今能留守在家中的恐怕少之又少了。”
“为国征战义不容辞,有何怨怼?”卫君樾收回视线,凉凉地瞥他一眼。
方昊哽噎,刚刚不过是随口一叹,倒没想殿下当了真。
他干笑两声:“那是自然,只是家中妻子儿女可能会有不舍吧。”
妻子儿女?
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他的心,卫君樾太阳穴一跳,不可抑制地想到了百里之外的禹京城中,那个娇小的女子。
以及,他们也曾短暂地有过一个孩子。
胸口骤缩,他眉心一皱,握拳抵唇:“咳咳......”
“殿下您没事吧!”方昊忙上前为他倒了杯水,还没递过去就被他身后挡了回来。
“无妨。”
卫君樾薄唇泛白,平复半响后道:“下去准备一下,明日启程。”
方昊一惊,可男人横过来的视线却让他没办法再多说一个字。
“......是,属下领命。”
他垂头躬身,撩开帐帘时恰逢南苍子赶来。
“卫小九——我说,你就不能跑慢点??”
他疾步走来,勾起茶壶大大咧咧地扬起来往口中倒。
等到再也倒不出一滴,南苍子没好气地将空了的茶壶随意一扔,十分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脉搏,可下一瞬又蹙起眉。
“我看你是真没把自己当个人,嘉钰军都已被收整,你便是迟上一段时间又有何妨?”
卫君樾对他的冷嘲热讽习以为常,收回手,可方才胸口的那阵刺痛好似怎么都缓解不下去。
他不自主地用手捂住心脏,可不安就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渍,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四肢百骸。
“血量够用吗?”
一听这话南苍子瞬间来了火气:“血血血!那可都是你的血!老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谁像你一样找死!”
当初乔茉身子衰败,他饮了与她当初相当的药,从此之后便需以血入药才可救她性命。
好在每次入药的血量不多,倒也不太影响他的生活。
而此番离京,他没有办法时时刻刻在她身边,是以,在出征的那日清晨,他割了自己的手臂,以特殊的方式暂且储备了够她一月无虞的用量。
“咳咳.......”
卫君樾手肘抵上桌案,修长的指节疲倦地撑着眉心。
“你——”
到底是不忍,南苍子跳了会脚后又恨铁不成钢地从袖中掏出一粒药丸逼他吞下去。
这时候卫君樾倒没有排斥,只是胸腔钝涩的痛愈演愈烈,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感到烦躁慌乱。
直到到了难以忍受的阈值,他倏然收拢掌边的杯盏,猛地起身,与此同时常煊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殿下京中飞鸽传信说......”
常煊拿着信纸的手揪紧:“乔姑娘她......焚楼自尽了......”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巨大,鲜艳的血顺着他的掌心一滴一滴染红了地面。
意识到什么,南苍子猛地抬头:“卫小九你要是敢......卫君樾!你给我回来——!!”
......
浓烟滚滚,滔天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炽烈的火红染红了禹京的半壁天空。
军巡铺的人来来往往,直到第四日旁晚才堪堪灭下。
经常一遭,屹立百年的摄政王府毁了一半,入目所及只剩断壁残垣,整个禹京陷入一片哗然。
“究竟是发什么了什么事?”
“据说摄政王殿下的那位妾室还在里头呢......”
“......那个乔家的七姑娘?”
“可不是,我大姨母曾在宫中当过值,便是在那祭月大殿上远远瞧过一眼,生得可当真是不然俗尘!”
“所谓红颜薄命,可惜,可惜咯——”
.......
尚未冷却的残骸冒着缕缕黑烟,皇城兵马司的人将摄政王府团团包围,看事的百姓皆隔了老远相互议论,皆好奇王府之内究竟成了什么模样。
忽然人群中骚动一片,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带动尘埃飞扬,几欲要将这地面踏碎。
“是摄政王殿下!”
不知是谁在中间喊了一句,众人变了脸色,瞬间自动隔开了一条通道,两边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卫君樾看到不远处的场景头脑一阵眩晕。
在马儿轰然倒地之前,他一个咬牙从马背上飞落。
下一瞬而那还在疾驰的马儿倒地抽搐两下再也没能起来。
紧赶才能三天抵达的路程硬生生被他压缩成了一日半,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他便再没停歇。
这已经是他跑死的不知道第几匹马了。
身前已然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卫君樾却头一遭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门。
“殿下?”苏绍玉见他一惊,慌乱转瞬即逝,又忙俯首,“殿下怎么......”
可没等他说完,眼前的男人已然绕过他径直往内走去。
苏绍玉回头,只见自家殿下挺拔的脊背霎时间弯了几寸。
卫君樾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慢到好似与从前每一次回府没有什么两样。
绕过前院,曾经琉毓阁所立之地一片狼藉,他瞳孔颤动得厉害,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