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诚濡那边的几十号人自然也没闲着,急赶急地呼朋唤友,哭天抢地地说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太后又是如何明目张胆地偏袒殴打文官的英国公。
他们得壮大队伍壮大声势,宫里宫外相隔也无妨,他们仍旧可以有戏唱,太后只是不允许到金殿、宫门前生事,却没说不允许他们到六部各衙门、顺天府、首辅次辅家门前为自己讨说法。
而他们没想到的是,翌日,各地明发告示、邸报,言官滋事这一节,迅速传遍街头巷尾。
他们的亲朋瞧了,就有些犯迷糊了:告示、邸报上说的,是方诚濡先以嫡庶之别找茬羞辱英国公,而不是方诚濡他们说的英国公无故打人。
事情关乎嫡庶,便关乎很多礼仪礼法上的事情,小太后和内阁总不能只为找个借口便扯出这样严重的问题。
傻子都明白,这要是不弄清楚,便是自找麻烦上身,尤其本身就是庶子出身的,要是内阁没说谎,自己却跟着起哄,那不就等于求着人挖苦么?——你就是方诚濡骂的那一类人,还帮着他摇旗呐喊,这不就是铁了心做他的哈巴狗么?日后被他弹劾得冤死也是活该。
别的不是庶出的,但父亲祖父未必不是,家中未必没有庶兄庶弟,总不能为了方诚濡,闹得家宅不宁。
于是,他们纷纷到方诚濡家中,或是找相识的朝臣,仔仔细细询问到底是何情形。
方诚濡当然只能是避重就轻,只说事情的结果有多恶劣,有多耸人听闻。
当时在场的朝臣不管认不认可小太后的处置方式,对于确然发生的事,都犯不着说瞎话,讲完经过,少不得劝解一番,大概意思就是,小太后为官时,偶尔就是流氓里的大流氓,土匪里的悍匪,有理都保不齐被她绕晕了变成没理,何况方大人这回是有点儿欠抽,谁跟她玩儿命真就是白玩儿。还是算了吧,别害得真正好的言官都跟着没脸。
讨得这些准话的人,把撸起来的袖子悄悄地放下去,也把凑热闹为言官争面子争地位的心思悄悄地收了起来,忙着奔走告知亲朋,千万不要趟这趟浑水。没出半日,昨日被煽动的人默默地各回各家,更有恼羞成怒找到方诚濡家里斥责一番的,其中就包括他的远房表弟,在翰林院任职编修的逢文季。
逢文季道:“英雄不问出身,是流传几千年的老话儿了吧?你方大人一张嘴就用人家的高堂说事,还说什么别人提起人家,都是一句小娘养的东西——谁这么不是东西,会说那种话?!那是君子行径?
“也不知道你往上翻几代,有没有哪位祖宗是小娘养的,更不知道,你两个庶弟算什么东西!
“人家英国公的高堂到底是扶正了,出身高不高放一边儿,出身清清白白而且持家教子有方却是实打实的。
“而你的两个庶弟,却属实是小娘养的,你总不能为了给他们正名,就让你家已经入土的老爷子把正室休了,扶正两个妾室吧?你要是那么做了,我敬你是条汉子,可你骂人的话,不还是自打耳光么!
“居然说什么武官殴打文人、言官,谁认你这种人是文人、言官?文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依我看,英国公是打得太轻了!我看就该把你拉到菜市口,扒光了打板子!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叫有脸,什么又叫不要脸!”
方诚濡昨日就被裴行昭和强拖他出宫的禁军气得半死,撑着一口气,只为着找回场子,现下自家亲戚都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别人心里不定怎么想呢,找场子是不能够了,会不会沦为整个大周的笑柄都两说。
于是,那口气便撑不住了,他身形往一边一歪,晕了过去。
之前几日所谓的昏迷,当然都是做戏,这次却是真的。
逢文季早已听了朝臣详尽而绘声绘色的讲述,瞧这情形,想到的是小太后质疑这表哥动辄晕一半日的事,只以为对方做戏做到自己跟前儿了,哼笑一声,拂袖转身:“要是有脸,你就晕一天半天的,晕成个活死人,别再醒过来现世!”
他是痛快了,说完回了翰林院,方家却闹腾了起来:
内阁来传旨,罢黜方诚濡的官职,理由是结党闹事、羞辱朝廷重臣,实则是对先帝心怀不满,大不敬,皇太后秉承宽容之道,从轻处置,着方诚濡七日内离京,返乡丁忧思过。
随后,方诚濡两个庶弟听说了逢文季骂方诚濡的那一番话,过来质问兄长有没有说庶子是小娘养的那种话,得不到准话,便完全认定了,开始闹分家,又说等回到祖籍就请族里做主,把方诚濡这等蔑视手足、招灾惹祸的东西逐出宗族,族里要是偏袒方诚濡,就到官府告状。
右都御史家里鸡犬不宁,左都御史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被看了告示邸报弄明原委的亲朋一个劲儿地怀疑是不是吃错了药。
大家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凑这种摸虎须的缺心眼儿的事情。现在好了,熬了半辈子,熬成了言官翘楚,一下子被一撸到底,家族会不会被迁怒不被录用都未可知,还是自找的。
左都御史心里也苦啊,却只说得出一句为自己开脱的话:“我怎么知道那厮骗我,他只说挨打了,没说为什么挨打啊。”
他真正失算的其实不是这个。他认定小太后睚眦必报,护短儿得要命,为着马伯远,定会顺着事态的发展,让英国公有苦难言。
要命的是,事过后回想起来,她从一开始就没刁难英国公的意思,看的是英国公的为人、品行、履历,便是有错,也会大而化之。
英国公察觉到了这一点,实心实意地承情,最终是不论如何也会说出发生冲突的起因——方诚濡闹了这一场,倒让君臣两个再无隔阂了。
更要命的是,自己没能及时察觉,反倒撒着欢儿地跳进泥潭,谁想捞都捞不出来。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着?也只好麻利地收拾行李,准备走人。老实几年,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这时候要是再赖着不走,大概就真要连累子孙了。
随后,这事情在士林引发了一番持续很长时间的争论,人们争论的点不是劳什子的文官言官挨打,那根本是场闹剧,他们争论的是很多门第中存在的嫡庶情形,探讨的是如何消除有些人对庶出之人打骨子里就有的轻慢折辱之心,为此各抒己见,相关文章层出不穷。很多人说完反对这种情形的要点,便少不得指名点姓地奚落方诚濡几句。
而认为庶出之人的确不可过分抬举的也有不少,秉承嫡庶就该泾渭分明、划清楚界限的宗旨婉言辩驳,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认可方诚濡蓄意挑衅羞辱人的行径,对此也着意表态,提倡君子不但要轻易不动手,更不可有小人行径,但凡有之,便是文人之耻,必不与之为伍。
这个说几句,那个说几句,便逐渐形成一股暗流,一股能将方诚濡吞噬的暗流。
当日随他一起进宫的言官,无一例外地称病不起,得知耽搁一日便扣一年俸禄之后,索性相继递了辞呈。吏部一概照准,从补缺的人、翰林院里找了人补缺。都不是重臣,找替补之人真不是难事。
方诚濡一病不起,离开京城的那日,是被仆人抬上马车的,据说情形堪忧。
裴行昭听锦衣卫说了,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那种不安分的人,活着占个宅子,死了占块地皮,横竖都多余,爱死不死,关她什么事儿?
对于士林热议的嫡庶,她其实也觉得多余兼无聊。
有什么好争论的?那不都是混帐男人惹出来的事儿么?以三妻四妾为荣,子女便有了嫡出庶出之分。有享齐人之福的家境,却没享齐人之福的本事,譬如不懂得约束妻妾。
她的祖父、宋阁老的祖父,都是这种货,嫡子庶子都有了,美其名曰家族有后,已经完成开枝散叶的大事,然后早早儿地咽气了,殊不知发妻根本就是祸害几代的糊涂人,没本事让自己的夫君不纳妾不生庶出子女,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在无辜的庶子庶女身上。
出生、出身是谁能选择的么?如她二叔三叔,如贤妃的生父,人家要是出生前有选择的余地,谁会选择在裴家、宋家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门第降生?
可是,这事情从另一个角度看,就能发现庶子的上进、嫡子的扶持。
假如她的父亲不曾尽心帮扶两个庶弟,她的二叔、三叔便难有成才步入官场之日。
同样的,宋阁老那个实打实的老滑头,对三弟也不曾打压,他要真的打心底忌惮那位榜眼之才,悄无声息地把人害得缠绵病榻甚至害死也不是没机会,但他倒没歹毒到那份儿上;对于宋老夫人给自己生的那个二弟,他没阻挡仕途,却也没尽心帮衬提携,要不然,那位宋二老爷何以一直在地方上做县令。
这么算来,宋老夫人其实也有挺可怜的一面:不定被长子哄骗了多少年,以为次子是生不逢时或是需要韬光养晦才没升迁的机会的,只要等,天上迟早掉馅儿饼。
结果,宋阁老只负责画馅儿饼,并不会给实惠,一被宫里敲打,立马上折子举荐三弟回了官场,三弟取代二弟外放的事儿,也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地赞成的态度。
多刁滑精刮的一个人哪。
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宋老夫人合该摊上这么个长子。宋三老爷没做出弑母的事儿,已经便宜她了。
对宋三老爷,相对来讲,裴行昭还是很有些期许的,她希望他能争气,被嫡母打压的那些年,于他只是苦其心志韬光养晦,做出实打实的政绩,来日高官得做,才是真正回击嫡母之日。
到底是误了最珍贵的十几年光景。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几年用来实现志向抱负?
这样想着,她不免向锦衣卫问起宋家近来的情形。
那名锦衣卫娓娓道:“宋老夫人进宫当日回府之后,便有些不妥当,执意不肯请太医,只请了熟悉的大夫进府把脉。
“卧床将养,她也没忘记命仆人加紧准备出杨家那笔财产,出宫第三日一大早便送了过去。
“也及时知会了宋三夫人要随三老爷到任上,从库房里拨了不少用得到的细软物件儿。
“命下人把二老爷二夫人以前住的院子收拾出来,又让宋阁老安排些庶务给二老爷。
“她的两个儿子,就是完全换了位置,调换了处境。
“她和宋夫人陆续给宋阁老添过几个妾室通房,那些女子都无所出。这几日,宋夫人想着宋阁老升任次辅了,要为夫君纳妾添喜气,想买个良家女子进门,被老夫人训斥了一番,说这种事听宋阁老的意思,他要是不收,就不用再耽误好端端的一个人。况且,人进门来不也是整日被你立规矩,你既然看不顺眼,就别做张做乔地博贤名了。”
裴行昭颔首,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有不少事,要不是听窗跟儿,或是宋家的下人透露,锦衣卫不应该获悉。本来每日盯梢就够招人不待见了,官员没过失而被听窗跟儿,要是察觉了,就会闹得很难看。
锦衣卫干咳了一声,赔笑道:“微臣跟宋家一名管事混熟了,不痛不痒的事情,他都会跟我念叨念叨。这回他是纳闷儿了,不知道自家老夫人是清醒了还是发疯了,担心是一时魇住了,等清醒过来,不把家里的房顶拆了才怪,一味问微臣是怎么回事,知不知道老夫人见您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裴行昭莞尔,抛给他一个内务府新造的小金锞子,“差事这么当倒是也成。拿着玩儿去吧。”
锦衣卫谢恩,满脸是笑地告退而去。
裴行昭则在想,这样看起来,宋老夫人和杨夫人倒真是如假包换的母女:都很惜命,很识相。
终归是好事。她希望每个官员的家里都是干干净净太太平平的,一家影响一家,不可理喻的事情绝迹了才好。
自然也清楚,这是奢望。内宅一些女子太闲了,把绕着弯儿地难为人当一生的大事来做。
归根结底,还是律法制度的问题,给男人的益处太多,限制女子的规矩更多,女子或许都不知道症结在哪里,便积压了满腔怨气,不敢跟正主作对,就全招呼到妾室庶出子女身上了。
这是可以改变的,但不是现在,这是动所有男子嘴边的大饼,动一下,就会遭到他们一致的抵触、反对。
这些日子,阿蛮仔仔细细地翻阅锦衣卫送来的关乎廖云奇的记录,因着裴行昭顾不上催促自己,就来回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找到蹊跷之处,这日,如实回话:
“在军中不消说,根本没什么与人来往的机会,作战、备战,夜间遇见谁就是谁,一起喝点儿小酒,没别的。重伤后回到洛阳,亲朋故交时常前去探望,没有可疑的人。如果可疑的人就混在那些人里面,只能逐个排除。此外,互通信件的是以前的几个袍泽,情形大抵与他相仿,伤了残了,无法再留在军中。或许是不想在困境中跟正得意的人来往吧,毕竟,要不是过命之交,境遇不同的时候,说不到一块儿去。”
裴行昭思忖片刻,却道:“的确没有可疑之处。但这难道不正是可疑之处么?”
“听不懂呢,您的意思是——”
“你仔细想想,我做官的时候,不黑不白的事儿不少吧?撇开沈居墨不提,只说处理宋家子嗣的事,我是不是既要瞒上又要瞒下,只不瞒要敲竹杠的宋阁老?类似的事情还少么?”
“不少。”阿蛮隐隐会意,“这做官的,也只有百年不遇的那种清官、直臣才能凡事不瞒人,私下里,只与家族亲戚扯烂帐这种事就少不了,不被逼急了,谁会愿意家丑外扬?谁又没点儿类似家丑的烂糟事儿呢?这廖云奇的做人轨迹,未免太清白了。也不知是罕见的清白又有风骨的人,还是早就做足工夫,瞒过了朝廷对官员们指派的眼线。”
“希望他是清白的。”裴行昭道,“你去知会杨郡主,让她看着办。”上次杨攸说还是需要她帮衬着行事,这是最实诚的话,郡主在太后面前争意气逞强,才是愚蠢的行径。
阿蛮称是而去。
刚过用午膳的时辰,杨攸不在骁骑卫,离开皇城去办私事了。她一名亲兵禀道:“郡主说会从速返回,您要是得闲,不妨等等。”
阿蛮说那就等等,遂被请到了杨攸的值房,喝茶用点心。
杨攸去了宋府。
不是她有落井下石的闲情,是宋老夫人差人连续请了好几次,说本想亲自到郡主府的,奈何身子骨不爽利,只好劳动她移步。
其实是怕吃闭门羹,杨攸心知肚明,也没点破。到底是次辅的母亲,裴行昭近期又需要次辅尽心竭力在官员之间斡旋,她总不能下他的面子。
策马到了宋府,再乘坐青帷小油车来到垂花门前,宋夫人在一大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迎上来,笑吟吟道:“郡主总算赏脸登门了,今日要是再不来,我便要替婆婆登门去请了。”
对这位名义上的舅母,杨攸都没见过几次,毫无情分可言,只是问:“老夫人在何处?”
宋夫人也不在意,笑着打个请的手势,“郡主请随我来。”
杨攸走过垂花门,随她往里走。
宋夫人问起她当差辛不辛苦。
杨攸说还行。
宋夫人又问杨夫人在忙什么。
杨攸说不知道。
宋夫人抿了抿唇,索性歇了示好的心思。一味的自讨没趣,这不是犯贱么?而且,两家的嫌隙不是一般的深,能忽略不计就要烧高香了,想彼此释怀,是痴人说梦。
她将杨攸送进老夫人的院落,到了厅堂门外,着下人进去通禀,便稍稍欠身,“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不耽搁郡主和老夫人叙旧了。”
杨攸说行。
宋夫人从容转身,走出院落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才垮下来。这位姑奶奶,怕是不会比小太后容易应付。
传话的下人很快折回来,打了帘子请杨攸进门。
宋老夫人还在卧病,室内有檀香味,还有淡淡的药草味道。她倚着床头,望着进门的杨攸,让自己唇角上扬,尽力用慈爱的语气说道:“快坐吧,喝杯茶,我们说说话。”
杨攸颔首,在她床前的太师椅上落座。
“那笔财产,我已经还回去了。”宋老夫人先道歉,“这件事,的确是我大错特错。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希望你不要耿耿于怀,日后,我再不会做那等糊涂的事情了。”
“但愿如此。”杨攸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径自放到右手边的小茶几上,是不会喝的意思。
宋老夫人望着她,“你是我的亲外孙女,我们却只有数面之缘,想想真是让人伤怀。幸好如今不同了,不需再相隔千里,你又与你大舅舅同朝为臣,日后自然是要经常聚一聚的。”
“那倒也不必。”杨攸牵出一抹吝啬的笑,“次辅门第高,杨攸高攀不起。”
“这话就太见外了。”宋老夫人神情苦涩地望着她,“我是你的外祖母啊,你不想认我么?你还有亲舅舅、舅母、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