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蕊之面露愁云,宁晏的脾性她也摸了个大概,手里拧着丫鬟给孩子打得如意结络子,把玩着道,“还记得上回,你告诉我,燕翎是你夫君,你自然是喜欢他的,我后来细嚼觉得不对劲,若他不是你夫君,你就不喜欢了吗?”
“倘若现在他只是一未婚的男子,你会选择他吗?”
宁晏错愕看着她,旋即失笑,“倘若他未婚,压根轮不到我来选。”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宁晏神色平静道,“我从来不想不可能发生的事。”
云蕊之看着这样“密不透风”的宁晏,忽然有些明白燕翎的难,她脑海已渐渐寻到一丝线头,心平气和问道,
“晏晏,你爱他吗?”
午后的风绵密如稠,元宵过后,天气乍然暖和了,燕翎今日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外搭湛色的袍子,云旭刚刚告诉他,宁晏在燕山受了伤,肿了三日下不来地,他听得心里不是滋味,韩钦和在一旁听了个正着,念着宁晏此刻就在后院,便打了个圆场,
“世子夫人就在琉璃院,既然脚疼着,世子身为丈夫不如过去接她出来,正好蕊之许久不见世子,见一面也无妨。”
燕翎其实已明白韩钦和的意思,在外人面前,该有的风度要有,何况他也不能真的不管她,于是依言一道往后院走。
二人从花厅方向过来,韩钦和抄近路从角门进了琉璃院,正从花园里上来后廊,打算绕去正门口,一婆子捧着孩儿要喝的米汤将韩钦和撞了正着,韩钦和衣裳湿了一片,当着燕翎的面不好动怒,让燕翎稍待片刻,他去厢房换了衣裳来。
燕翎正踱步在转角的柱子旁,听得里面传来二人的交谈声。
“你爱他吗?”
这也是困惑了宁晏三日的难题,她心甘情愿与燕翎行房,为何唯独没法接受他的亲吻,她也很纳闷。
面对宁晏的沉默,云蕊之笑了,笑意自然而然地从眼梢流淌出来,
“他不在家时,你会想他吗?瞧见他时会怦然心动吗?看见他与别的女人说话,会不会吃味.....委屈了会不会想与他撒娇...”
云蕊之一连串问题砸下来,宁晏无一例外沉默以对。
她会担心他的安危,在意他是否穿得暖吃得饱,至于其余的,她没有.....
她错把夫妻责任当做喜欢,当做爱,眼下回想,朝夕相处半年,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假的,只是在她身上,那份妻子的责任始终多过旁的。
也不知是怕受到伤害,而固执地守着内心那片净土。
还是她真的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
宁晏双目如覆了一层迷雾,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仰眸闭了闭眼,也罢,眼下年轻,二人对彼此新鲜,尚能如胶似漆,情意绵绵,待岁月如霜,韶华已逝,他依然是位高权重的阁老,而她已是容颜不再的老妇,与其身陷其中活成怨妇,还不如“明哲保身”。
她也想象不到因为一个男人魂牵梦绕是何等光景,上一回她将喜怒哀乐系于一人身上,最后还是被父亲给抛弃了,同样的错,她不敢再犯。
举案齐眉,相待如宾,未尝不是她与燕翎最好的选择。
宁晏的每一分沉默,都在将燕翎的心拽着往下坠。
午阳绚烂,一大片娇艳的春光从头顶浇下来,暖融融的阳光倾泻在他周身,却依然化不开他眉梢的寒霜,那张俊脸冷白又冷清,光芒逡巡着他的脸,却没能在那寒潭般的眸子里掀起半点波动。
燕翎转身悄然离开,他径直回了官署区,将桌案上一堆又一堆公务批阅完毕,又将今年兵部的预算来来回回核对数遍,把能做的公务全部处置完毕,等到他抽身而起时,更漏指向子时。
他负手立在窗下,张望如墨的苍穹,他总算明白了,她在意的是自己的丈夫,行的是妻子的本分,倘若她枕边人换成萧元朗,她指不定还要体贴几分。
与他行房,不过是夫妻义务,不过是子嗣绵延。
她自始至终从未爱过他。那层厚厚的龟壳,他终究是敲不破了。
也罢,她聪慧大气,堪为当家主母,有见识有眼界,将来定能教导好孩子,待人接物稳妥通透,在外也能赢得好名声,哦对了,她还格外能干自立,压根没有需要他的地方,娶这样的妻子,本就是他所愿。
与她相敬如宾,他可以的,他做得到。燕翎如是想。
子时的官署区,灯火不歇,寒风呼啸,跟刀子似的扔进来。
云卓躲在兵部衙门的门房处冷得直打哆嗦,嘴里埋怨着,“哥怎么还没来?”
一道推门声应声而起,抬眸,却见一熟悉的身影裹着件长袄钻了进来,他怀里提了个保温的食盒,云卓有些发愣,看着亲哥,“你提食盒做什么?不是让你捎衣裳过来吗?”
云旭轻车熟路将门掩好,将食盒搁在炭盆边上,先坐下来烤了一把火,语气有几分发凉,“世子没吩咐你拿衣裳,你在这里多什么嘴?”
“我问过世子,他接下来还要在这衙门住上几日,我瞧着衣柜里没两件干净的衣裳了,才让你提前备着嘛。”
云旭唇角翘起,“衣裳家里不是有吗?世子乏了回去换便是。都在外面住了这么多天了,总不能不回去了吧。”
换做平日云卓定埋汰他几句,今夜罕见一声不吱陪着他坐下来,“哥,世子与夫人之间到底怎么了,我总觉得很不对劲。你平日不是最有主意的,你想想辙啊。”
云旭垂下眸来,没有接话,有些坎需要自个儿迈,世子与夫人都有自己的骄傲,在感情的博弈中,谁放下骄傲,谁就输了,他们谁都不想输。
可是感情又怎么能用输赢来断呢。云旭摇摇头。
第61章
宁晏自意识到自己错把夫妻责任当做喜欢,心中就释然了,想必燕翎亦是如此,相处半年而已,她不认为燕翎就这么轻易爱上了她,之所以不舒服,是因为他是被推的那个,心中骄傲作祟,先让他别扭几天,出个气,寻个机会与他说开,日子照样过下去。
正月二十一日晨,宁晏坐在议事厅翻看开支账目,如霜蹲在她脚跟前替她揉捏脚踝,原本歇了三日已好得差不多,昨日出行累着了,今日晨起脚痛复发。
台阶下候着一众管事婆子,年前进行人事调整,五大管家媳妇各有差事,屈婶子管厨房,何嬷嬷年事最高,负责调教府上丫鬟,陈婶子跟着她总理诸务,李婶子管人情往来,邵嬷嬷在徐氏身边当差,宁晏不敢差遣她,如今还缺个管采买的婆子。
年节前后此事由陈婶子兼领,但各家媳妇都盯着这个肥差。
是以今日有人见宁晏脚受了伤,便殷勤地蹲下来要帮忙,
“大少夫人,老奴原先学过几招推拿,手法还曾得了老夫人称赞,不若让老奴给您揉一揉?”
有人乐得伺候她,宁晏又何必推搡,便点了头。
这位婆子姓丁,原是管林子里的花花草草,是府上二等管事,眼下家里儿子娶了媳妇,添了几口人,开销真大,便心心念念往上爬,先前得罪过秦氏,不敢往跟前凑,如今“江山易主”,正是她表现的时候。
别看这婆子生得一张方脸布满褶皱,那双手却极为细嫩,手腕探下去,轻轻揉捏几下,果然比如霜揉捏得当,宁晏看了一眼如霜,如霜便知是妥帖的,放心地退到一边。
其余那些管事们瞧在眼里,有不屑的,也有眼热的,又不忍这丁婆子抢了风头,立马又寻了各自的事转移宁晏注意力。
片刻事情处理差不多,宁晏与丁婆子道了谢,吩咐她去歇着,丁婆子满心欢喜退下了。
得了空,陈婶子与她话闲,“元宵过后,咱们府上可是被媒人踏破了门槛,国公爷放话今年要将大小姐嫁出去,欲结亲的比比皆是。”
宁晏喝着茶,随口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家?”
陈婶子数道,“定国公府韩家,淮阳王府,程王府,霍家,王家,徐家,就连秦家也想亲上加亲...”
宁晏笑道,“都是些老牌世家,非富即贵。不过,韩家怎么来了?”
陈婶子也掩嘴一笑,“韩家还有位三少爷,与大小姐同龄,估摸着见咱们世子年纪轻轻入了阁,也想来攀一攀,但老夫人那头不喜欢韩夫人的做派,怕是轮不到韩家。”
“虽说咱们国公府门楣高贵,可大小姐这般紧俏,缘故怕是还在咱们世子身上,满朝文武都盯着这门婚事,欲跟咱们世子攀上亲戚。”
这话宁晏倒是信,若非宁家与燕家有婚约,这头一个要抢的就是燕翎,燕翎已结亲,自然就轮到了燕玥,说燕玥沾了兄长的光也不为过。
说来宁晏至今都不明白,宁家与燕家这门婚事是怎么定下的,到底是怎样的渊源,能让燕国公不惜顶撞皇帝,非娶宁家女不可。
宁晏摇摇头不再多言,燕玥的婚事自有国公爷与徐氏操心,她也无暇过问。
陈婶子瞥了一眼桌案的账目,见宁晏低头寻思,不由头疼道,“主子,已经开年了,您原先说要想法子开源节流,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眼下快到二房与三房对账的日子了...”
宁晏暗自吁了一口气,除夕那夜与燕翎商量得好好的,让他帮忙,他也应下了,如今她连人都见不着,又如何与他说。
正踟蹰着,却见秦氏领着一人进来这议事厅,
“大嫂在忙呀。”目光不经意往她脚踝瞥了一眼,眯眼笑问,“腿好了吗?”
宁晏看着秦氏笑容无缺的脸,有些纳罕,指了指旁边圈椅,“弟妹怎么得空过来了?”
秦氏示意跟来的婆子上前,一个大约四十上下穿着褐色对襟长袄的婆子,生得一副精明相,挂着殷勤的笑,朝宁晏施礼,秦氏指着她道,“她是我的陪嫁嬷嬷,以前在秦家最是能干,我娘当年挑陪嫁特意让她随了我来,听说嫂嫂这边缺管外事的婆子,便举荐她来。”
秦氏一朝失了管家权,连着身边的人也都没了去处,听闻有个差事空着,忍不住舔着脸来求,毕竟采办是最大的肥缺,以前每月七七八八进账不少,现在除了铺子里有些营收,也就府上每月分发的几十两月例银子,够做什么的,闲下来自然忍不住钻一钻空子。
宁晏握着茶盏也十分佩服秦氏,还真是能屈能伸,她上下打量秦氏,一身香云纱的厚褙子,满头珠翠,手上还戴着一个红珊瑚镯子,玳瑁的护指,这身派头价值不菲,又是老牌勋贵的嫡女出身,如何就能这么没脸没皮。
“难得弟妹开一回口,这样吧,人先留下,我酌情安排。”
秦氏闻言松了一口气,她为了这事私下求过婆婆徐氏,徐氏却非要她来寻宁晏,也是想借此机会让她服个软,幸在宁晏没有一口回绝,否则她面儿往哪儿搁。
“成,那我不打搅嫂嫂忙家务。”又朝那陪嫁婆子使了个眼色,才扭着腰身出去了。
须臾,宁晏得了空回房歇着,如霜与如月一左一右搀起她,如霜问道,“姑娘,您还真要应了二少奶奶?”
宁晏神色淡漠道,“好人歹人都是人,端看怎么用。”
下午申时,前头传来话,淳安公主派人送了东西来,宁晏搭着如霜的手,赶忙去前院,片刻在正厅见到一面善的公公,正是延庆宫管事牌子韩公公的干儿子,宁晏与他见过数回,都是熟悉的。
小公公将一紫檀锦盒递给她,
“给少夫人请安,昨个儿陛下赏了公主几盒东珠,公主留下一盒金珠,还有一盒粉珠并一盒紫珠都让奴婢给您送来。”
宁晏闻言心头撼动,淳安但凡有好东西都要记着她,新年赐了一对翡翠手镯,一对珊瑚叮当镯,都是罕见的好东西,统共三盒东珠,就给了她两盒,宁晏受之有愧,“我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小公公笑道,“殿下喜欢金珠,晓得您喜欢粉珠,自然就将粉珠给了您,至于那盒紫珠,您自个儿留着镶嵌用又或赠人都是可以的。”
“殿下赏的我岂能赠人,当然是自己留着慢慢用。”她舍不得糟蹋淳安的心意。
许管家悄悄递了一锭银子过去,小公公不肯收,“少夫人折煞奴婢,若被公主晓得还不打奴婢的板子。”
许管家这阵子帮着燕翎管着前院外事,也学了几手本事,被宁晏瞧了一眼,很麻溜地就把银子塞进对方的袖筒中,前脚许管家送小公公出门,宁晏后脚带着如霜出了厅堂。
斜阳从西边树梢投下一束光,正落在峡口的廊庑处,一道清峻的身影矗立在光影中。
数日不见,他眉目越发深邃,瞳仁格外漆黑,哪怕立在光芒里,依然有瘆人的寒色溢出来,眼锋更是不寒而栗,像一抹薄薄的锋刃,冷冽又逼人。
这样的他,像极了初见时,不,比初见时更令人不敢靠近。
燕翎目光却凝在她胸前挂着的那串青金十八子,视线几度想上挪却迟迟不动。
也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不敢瞧她。就仿佛那是个深渊,陷进去,怕出不来。
宁晏松开如霜的手,慢慢拖着脚步行了过来。
燕翎极是敏锐,一眼注意到了她受伤的腿,眼睁睁看着那精巧的绣花鞋一点点挪到他跟前,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那日她滑了一跤受的伤,所以她怕他发现,愣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硬生生忍着痛走了那么远,才致肿了三日下不了地。
心口那股酸涩又窜了上来。
他微微眯起眼,再回想那日的事,犹然跟做梦似的。
宁晏来到他跟前,如常捏着绣帕朝他屈了屈膝,柔声道,“世子回来了...”
燕翎眸色倏忽变得浑浊,艰难地滚动了下嗓音,半晌闷了一声“嗯”。
宁晏慢慢露出浅浅的笑,嗓音也跟着放得很轻,“那,晚上在府上用膳吗?”
燕翎深深闭了闭眼,回想自己的决定,这会儿躲着又算怎么回事,缓缓抬起眸,对上她明净又柔和的目光,四目相对,宁晏不躲不闪,燕翎也凝着她不动,声线冷淡,甚至带着几分倦怠,“好....”
宁晏由衷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敢显现出来,“那我去给您备膳。”她又用回了敬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