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晏抿了抿唇,干脆也不搭理他。
淳安公主见她情绪低落,拉扯了下她胳膊,“好了,别难过了,总之你们俩就要分开了,你今后跟他也没关系了,还在乎他作甚?”
宁晏长长呼出胸口的闷气,神色一片坦然。
明日便要回京,最迟后日他就会给她一纸休书,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怕是见着了,燕翎也不会认得她,不对,他们俩身份悬殊,怕是再无见面的机会,还在意那么多作甚。
抛头露面便抛头露面吧。
淳安公主忙着组队,一队六人。
隔壁的戚无双已张罗了五名高手,皆是京中马球好手,淳安公主不甘示弱,下令招来三名禁卫军,最后在人群寻了一圈,嚷道,
“还有何人愿意跟本公主一队?”隐约瞧见对面栅栏旁立着一芝兰玉树的年轻士子,生得是唇红齿白,风姿绰绰,淳安公主顿时来了兴致,坐在马背上朝他招手,
“喂,对面那位五陵年少,对,就是你,穿澜衫的那位,你过来,陪本公主打一局...”
燕翎耳力极好,顺着淳安公主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瞧见一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脸胀得通红,支支吾吾指着自己,似乎不相信自己被当朝公主给看上。
五陵年少....
燕翎堵在胸口那股怒火瞬间窜至眉心,眼瞅着那人兴高采烈朝淳安公主跑去,燕翎不假思索起身,干脆利落抽起搁在柱子旁的马球杆,面色沉冷朝宁晏方向走去。
马球场上人多,大家伙一时没注意到燕翎,宁晏却是心灵感应似的,发现燕翎朝自己走来,他手里拧着球杆,眼锋薄如锋刃,仿佛要杀人,宁晏咽了下口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燕翎顺手牵了一匹马,视线就黏在她身上,翻身而上,纵着马缓慢来到她身侧。
宁晏脸颊快要被灼破,不自在地别开了头。
这时,对面的戚无双一队终于发现了燕翎。
为首的淮阳侯世子,眼睛瞪大,上下打量燕翎,
“你来做什么?你不是从不掺和这些吗?”
“就是,你来了,我们还打什么?认输得了!”
“燕翎,前日骑射比试,陛下给的彩头可比今日贵重多了,你凑什么热闹。”
大家愤愤不平。
京城少年们也是攀比长大的,无论谁到了什么境地,最后总要跟燕翎一较高下,可惜,燕翎从不应任何挑战,也从不参加比试,别人在脂粉堆里打滚时,他不是在边关枕戈待旦,便是卧在营地挑灯夜读,白日习武,夜里温书,笔耕不辍,风雨无阻,他的自制力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起先还有人拿燕翎做参照,鼓励家中子弟上进,后来差距越来越大,渐渐被人丢开了。
他十二岁上战场,十四岁随戚侯深入蒙兀腹地,率三千兵力,出其不意,助主力军打了个漂亮的胜仗。十六岁那年,蒙兀突袭彰武堡,燕翎独当一面,领五千弱兵,苦熬三天三夜,那一战,他身中三箭,箭矢如云而不退,撑到主力救援,守住大晋边防。
去年蒙兀大军压境,戚侯身受重伤,蒙兀十万大军趁机猛扑,燕翎临危受命,研制出一种新型的空心兵阵,再以神枪营两翼压阵,大破蒙兀,捍卫了北境十四州上百万百姓的安危。
哪怕没有燕国公府的爵位,燕翎依靠自己功勋足以封侯拜相。
只是皇帝有意保护外甥,一直掩饰他的功勋。
即便如此,京城的世家子弟都知道,燕翎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而现在,从不屑于玩这些把戏的燕翎,却出现在马球赛的现场,就好比三军主帅忽然来跟新兵蛋子比枪法,大家顿生沮丧。
燕翎此人,浸润朝堂多年,无论什么场合,他向来应对自如,但今日他心情奇差无比,只冷冷看着对方,一副“爱打不打,不打就滚”的模样。
恰在这时,那五陵少年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腼腆朝淳安公主施礼,
“殿下,您有何吩咐?”
淳安公主瞅了一眼已红透脸的宁晏,再睨着燕翎,并未立即接话,淳安公主面上不怕燕翎,心里却十分忌惮,否则昨夜也不至于拉着宁晏住在自己殿中。
对面的戚无双大约也猜到燕翎为谁而来,面庞气鼓鼓的,指着那温润公子道,
“燕翎哥哥,你别打了,让给他吧。”
燕珺也在场,战战兢兢看着兄长,“大哥,您下场吧,放心,我们不会伤着嫂子的。”
宁晏险些坐不住了,央求地望着淳安公主,想要下马,淳安公主哪里猜不到她所想,当机立断将那温润公子给挥开,
“行了行了,改天,改天本公主约你。”
旋即执鞭指着燕翎,“你可不许给我捣乱,上场了就好好打。”
燕翎听得“改天”二字,锐利的眸光从那温润少年身上掠过,最终一字未言。
马球比赛开始。
起先燕翎不紧不慢跟在宁晏不远处,有危险帮她挡几脚,心思根本不在比赛上,渐渐的发现宁晏马球技术也不过如此,唇角忍不住掀起嘲讽,
技术不好,还上场做什么?
宁晏专注在赛场,压根没注意到燕翎这些心思,只是她打得有些吃力,那戚无双几乎杆杆对着她来,对方进了三个球,淳安公主这一队还无动静。
呐喊声此起彼伏,场面很是热闹。
淳安公主一改往日的浮躁,这一次很沉得住气,她看得出来燕翎虽没认真打比赛,却一直护在宁晏左右,既如此,便可最大程度发挥宁晏的优势。
宁晏的优势是准头好。
随后,淳安公主调整战法,只要有机会,便把马球往宁晏脚下传,宁晏果断挥杆往球洞里射,两刻钟内,宁晏连中了三球,全场掌声如雷。
燕翎十分意外,她骑马很溜,准头更是超乎寻常得好。
他算是明白了,乖巧和温顺都是装的。
也不知在他面前,她有几分真面目。
宁晏回眸悄悄看他,恰恰撞上他眼中不咸不淡的冷讽,她躁得面颊泛红,薄薄的脸皮儿在艳阳下娇艳欲滴,索性策马离着他远一些。
燕翎更气了。
戚无双发现了宁晏的长处,自然是集中火力不给宁晏碰球的机会。
一直插科打诨的燕翎,总算舍得出一份力,四两拨千斤地给她划下一方安虞。
宁晏这才发现,一贯面无表情的男人,也有疏狂肆意的一面,他轻松自如地挑杆,眉宇里带着几分轻倦与漫不经心,马球顺着他球杆滚落在杆心,又被他行云流水的一带,滑在她杆下,她奋力一击,马球在半空划过弧度,直落球门。
“太棒了!”
“晏晏,好样的!”
比赛轻而易举赢下。
宁晏心潮涌动,与迎面而来的淳安公主击掌庆贺,下意识扭头去寻燕翎,却见他不知何时已下了马,那球杆也被他随意扔至在一旁,只留给她一道清峻的背影,大步离开了。
宁晏苦笑一声。
燕翎去了营帐,有人私自入山狩猎,跌落山坡,燕翎对这一带熟悉,亲自带着侍卫入山搜寻。
宁晏这一夜依然住在淳安公主的寝宫,燕家这头大约也听到了些风声,晓得宁晏与燕翎出了些岔子,是以也不敢闹出什么风波来。
燕翎半夜方回行宫,回了内寝再一次面对空空如也的床榻,眼底戾气横生。
她这是不打算跟他过日子了?
翌日回程,宁晏犹豫着要不要回天羽殿帮着燕家料理家务,虽是要离开燕家,只是最后一班岗她得站好,却被淳安公主拦住,
“你何必去看家里弟媳的脸色,你若不放心,我这就安排一个内监过去帮忙。”
燕家或多或少听到了风言风语,定要笑话她。
宁晏也不是非要露面,只要事情能安排妥帖便可。
淳安公主将自己的管事牌子差遣去了天羽殿,他到天羽殿时,发现燕家下人有条不紊地抬着箱笼搬上马车,人人大气不敢出,正疑惑着,抬眸看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廊芜下,竟是燕翎亲自在管事。
管事牌子韩公公心里打了几个旽儿,先上前作了个揖,面上笑融融道,“原来是世子爷坐镇,世子夫人昨个儿不太舒服,着了些凉,公主留她养病,特遣老奴来看这些,既是世子亲自操持,老奴便退下了。”
燕翎平淡无奇看着他,心想生病是假,躲着他是真。
韩公公是个老狐狸,想从他嘴里撬开一点口风是不成的,燕翎也没打算多问,只道,“辛苦公公跑一趟。”
韩公公回眸寻了一眼荣嬷嬷,荣嬷嬷朝他屈膝纳福,顺带点了个头,韩公公便知宁晏的衣物箱笼都准备好了,无需担心。
巳时初刻,皇帝起驾回銮。
宁晏窝在淳安公主的马车,神情有些恍惚。
今夜回去是当真躲不过去了。
也不必躲,她已做好离开的准备。
经过这两日的情绪消化,宁晏几乎已经看开,她现在唯一要争取的是和离,而非被休,原先她也不抱希望,只是昨日燕翎出现在马球场上,让她生出几分期待,燕翎这个人,性子虽冷,却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试一试总归是没错的。
至于和离的安排,宁晏也计划好了。
她回去便买个宅子,住到南城去,专心打点外祖家留下的生意,等手里有了积蓄,再去泉州,回到母亲出生的地方,就在泉州养老好了。
若论遗憾,怕是今后再难跟淳安公主见面了。
淳安公主听她这些打算,急得从软塌上坐了起来,
“宁晏,你怎么这么狠心,说走就走,你就留在京城,哪儿不去,有本公主给你撑腰,谁也不敢欺负你。”
宁晏笑起来有几分酸涩,淳安公主算是这辈子,除身边人外,对她最好的人,别人对她越好,她越慌,怕自己没什么能报答对方的。
淳安公主信誓旦旦道,“本公主早替你打算好了,和离后,你便住进我的公主府,公主府的管事任你调遣,你自由自在的,想做生意去便是,待本公主亲自给你挑几名五陵少年,择温柔小意者,将你嫁过去,岂不正好?”
宁晏感激公主这份心意,只是她从不会给人添麻烦。
不过眼下也不急着说服她,便道,“我想一想吧。”
回程倒是比较快,下午申时三刻便入了城,宁晏总不能跟着淳安公主入宫,淳安公主吩咐侍卫驱车直往燕国公府。
斜阳慵懒地挂在树梢,金黄的光芒被枝叶割成细碎的光斑铺在地上,如斑驳绚烂的锦毯。
一人负手立在屋檐下,如遗世独立。
燕翎的眸眼是深邃的,还漾出一层薄薄的有如锋刃般的光芒,哪怕在这晚霞漫天的夕阳里,依然勃发出一种令人却步的寒厉。
宁晏不敢看他,垂眸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淳安公主紧随其后跳下,见宁晏快步上了台阶,连忙追了过来,挡在她跟前与燕翎道,
“我承认,那一夜我不该灌她喝酒,但是晏儿没有错,你若为了自己那点自尊心而伤害她,我不答应。”
燕翎眼底眯出一眶寒霜,冷笑道,“你不是都打算怂恿她与我和离,你还怕我伤害她?”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淳安公主哪里真的想拆散他们,实在被燕翎阴冷的模样给吓到,与其委曲求全求人,还不如一刀两断,换个体贴的郎君。
左右燕翎不喜宁晏,宁晏心里也没他,何苦强求。
淳安公主气势汹汹道,“这不是还没离吗?要不,你现在给她一份和离书,我这就带她走。”她把手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