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要看看浩如烟海的病案库是什么样!”
跟青年人共事真是太愉快了,不像成名的老医,遇事先反驳“不行不能不可以,先贤没这么干过”。
青年人爱扑闯,管它行不行,两脚下去试试深浅。他们不够玲珑,这股拙劲最是可爱。
唐荼荼笑起来:“那咱们先试行半年!”
之后三天,她埋头研究古代档案管理的优劣,连计算带推演地琢磨出一套新的档案编序排列法。
杜仲也没闲着,删繁就简,列出一份个人健康档案和病案模板,16开纸两面放得下。
唐荼荼朗声念:“某某某就诊记录:姓名、性别、年纪、从业、住地……就诊日、病情自陈,大夫诊断、药方、日常宜忌、预后效果。”
“嘿,全乎!先印几千份再说。”
三天后,病案范本印出了三千份,会下发给全县所有医馆,统一格式印刷,大夫笔录医案,都不费工夫。
正事收了尾,印坊大门又开,医士一窝蜂地散去。
唐荼荼回头看了这院儿一眼。来时还有雪,如今草苗生翠,她离家整整两月了。
她倚着老树长长地垮一口气。
可算是了结了……
全县的感染数飙升过两千之后,终于稳步下降,回到了三位数以内,今日起县道便解封了。
唐荼荼扭头冲对面树下的白褂子笑:“走吧?大功臣,去我家吃大餐。”
杜仲笑着摇摇头:“早前应了廖家的约,今儿不能赴姑娘的宴了。”
他如今医箱有人背,笔墨有人备,还有了代言人。廖海爽朗一笑:“姑娘自个儿回吧,我请师父回我家吃饭,我爹和几个叔伯都盼着见他,催了好几趟了。”
“噢,长辈设宴啊。”
唐荼荼瞄了杜仲一眼,杜仲落下半扇眼睑,回了一个“我省得”的神色,不紧不慢地回屋换了身干净直裰,跟着廖海走了。
生理盐水的方子他们捏得不紧,不论哪家医馆的大夫都能上山头参观,却也没松口,不论什么人问方子,通通不外传。
唐荼荼想把生理盐水的量产捏在自己手里,等以后跟二哥商量过了,把方子呈上去,后续的葡萄糖、消炎药和一应家中常备丸剂通通走官营的路,由各地官府办厂,专人管辖。
这时代的官营与“品质稳定”能划等号,一旦民间商人掺和进来,成了一门生意,就不定成什么样了。
“姑娘,快上车呀!”
俩月没怎么坐车,晕车晕得天旋地转,唐荼荼一路睡回了家。
车夫才勒马,车外的锣鼓声就咚咚锵锵炸起来了。
唐荼荼掀帘一瞄,好嘛,好多人,连忙翻出小镜把睡乱的头发和领口理好,才敢下车。
她走前爹爹还没上任,赵大人倒得突然,爹爹赶鸭子上架了,唐荼荼忘了她家已经搬家了,住进了县衙后衙。
街门外雇了舞狮队,八只金红的狮子个顶个的疯,活脱脱本地最好的舞狮队,左右过路的百姓全围着看热闹。
“这是干嘛呢?”
管家赶忙把她往门内请,老眼弯成两条褶,看着大姑娘好好地回来了,止不住笑,却要压着声说话。
“这些时外头风言风语,人可说了,疫病流行是为嘛?——因为咱老爷走马上任,没去祭县祠,没去文庙、关帝庙请圣人,没去拜城隍,坊间传来传去,说这疫病呀,就是因为不敬神仙惹出来的。”
“多少人盯着咱家门呢,所以呀,得热热闹闹地庆,昨儿得了您要回来的信儿,我立马就去戏班子雇舞狮队了。”
唐荼荼眼皮抽跳,想斥一句封建迷信吧,又无奈入乡得随俗,人总是要把无知的恐惧归咎于天。
“我爹去拜了?”
“不去也没法儿,十几个大姓的族老上门来请,老爷推脱不过去。左右几个地儿离不远,一天能拜完,也不耽误正事。”
唐荼荼看见满地彩狮发愁,看见百姓扎堆瞧热闹,更愁。
发于此县的这场赤眼疫传遍了天津每个村,大约要成有史载以来规模最大的红眼病了,说到底是因为大众卫生习惯不好,以致一传十十传百。
唐荼荼不希望两月大费周章、用了上千人手的战疫历程,被归于“老天开眼了”,也不想费劲巴拉给大伙儿养成的卫生习惯被封建迷信打回原样,她寻思自己那健康顺口溜还是得推广。
与管家说两句话的工夫,后衙已经迎出了人。
珠珠撒丫子冲来,两只手臂往她脖子上吊,杏眼笑成了眯缝眼:“姐!姐!”
唐荼荼躲不开她,连拖带抱地挟着她往院里走。
“荼荼回来了?让娘好好看看。”
“大姑娘怎瘦了这么多?下巴都瘦薄了。”
唐荼荼被她们按着坐下,四肢全动弹不得,手里刚接过来一碗甜汤,脚下的厚底靴就被人扒了,她忙喊着“我自己来”,两只软底的棉鞋已经套在脚上了。
唐荼荼哭笑不得:“哪用这样儿啊?”
活像她是将军,刚打了场大胜仗回来,要被全家捧着敬着。
又是拿着鸡毛掸给她掸尘,呱嗒呱嗒抽了她满身,又是拿红扫帚扫晦气,新扎的扫帚把上捆了红绳,胡嬷嬷把台阶和门槛全扫了一遍,是病人回家的喜俗,扫干净了,晦气随着扫帚星往外扔。
太阳底下金灿灿的扬尘直往鼻子里扑,唐荼荼打了个喷嚏,光是听家人热热闹闹说话,她就快活地冒泡了。
第267章
睡惯了印坊那大通铺,回了家反而娇气了,浅眠中不停地做梦,各种大事小事琐事密事似一千张嘴,在唐荼荼耳边喋喋不休。
好不容易把满脑子事儿摁下去,心也没能跟着静下去。梦里总是浩瀚的黄沙,而天地辽阔,她一脚一脚地陷进去,怎么也走不远。
嗐,最怕心里吊着事儿。
唐荼荼仰身坐起来,轻车熟路地从衣兜里摸出一壶玉瓶酒。两口下去,三十来度的蒸馏酒辣得她一激灵,酒气先下肺,再上头,满脑子的杂事总算散尽了。
她不管时辰,昏天黑地睡了一觉。
醒时廊下滴雨,背风那面窗开了指宽的小缝,新土的气息往屋里溢。
就这么几丝毛毛雨,唐荼荼随便捞起一顶小帽戴上出去了。芳草端着浣洗的衣裳,哎哎叫着:“姑娘打把伞呀!”
唐荼荼:“没事儿,我淋淋雨高兴高兴。”
淋雨有什么可高兴的?几个丫鬟在廊下笑,把珠珠逮回去了。
唐荼荼俩月没用自己的脚丈过地,闷都快闷死了,昨儿回来倒头就睡,还没顾上好好看过这新居。
后衙很大,和时下时兴的深弄窄巷不一样,要不是中间隔着影壁,能从东院一眼望进西院去,视野是极开阔的。游廊青石,砖是砖,石是石,全是不美的,仆役也不爱在上边绕路。
赵大人没倒台之前,后宅不是这样的。他那位夫人心思极巧,每一道拱门、每一扇漏景窗探头一照,不是茂林修竹,就是红花石榴,一眼总有一眼的惊喜。
如今衙门换了主,唐老爷没那巧思,唐夫人忙得焦头烂额,手边只有两个从京城带来的老嬷嬷,她是缺人手用了。
最多撑到下月,家里肯定要雇一批仆役,唐荼荼寻思,是时候让芙兰和叁鹰混进来了。
后衙的小厨房还没开灶,她沿着大道去饭堂讨食。
前院的衙役都在用午饭,进门前全稀里哗啦吸溜面条,翘着二郎腿侃大山。一见老爷家的大姑娘进来了,十几个衙差犹犹豫豫放下了腿,吃相都斯文了起来。
唐荼荼乐了:“没事儿,你们吃你们的,别拘谨。”
她是当真没拘谨,盛了两碟小菜,一大碗羊汤面,焯了一把菠菜叶扔碗里,坐在条凳上就开吃。
条凳另一头的小捕快压根没敢起,怕把姑娘给闪了。半晌,犹犹豫豫问:“大小姐是从京城来?京城人也爱吃面?”
唐荼荼:“唔,是啊。”
一群衙差便摇头叹气:“京城来……那么好的地方,跑这儿来。”
唐荼荼进衙门的趟数不多,在这儿吃饭更是头一回。唐老爷身上又自有一派在哪儿都能落地扎根的乡土文人气质,换上一身七品官袍也不显得突兀,常常让人忘了他以前是京官。
唐荼荼不一样,如花似玉个大小姐,跑外衙跟一群糙老爷们吃饭来,不卑不亢不娇不怯的,大大方方坐下了。
一群衙差全不吃了,有意无意地跟她搭话,越唠越跑没边了。
唐荼荼笑盈盈:“京城啊,值当去玩一趟……贵么,不贵,按大伙儿的俸银都能去得起,你们要是在西市落脚,不贵的,二两银子够全家住半个月了……”
“城里能看到天下各地的商人,还有许多番邦人,最值当去的啊,要数南市的瓦子……至于皇宫,那看不着的,实在想看就去东头看看兴庆宫吧,也是红墙琉璃瓦,离得远远地瞅一眼,离近了要被宿卫训斥的。”
她凭着任何时候都不冷场的能耐,愣是说到饭堂里最后一波衙差离开,唐荼荼才浇了一勺热臊子,把放冷的面吃干净。
一回头,华琼靠在门边,有点出神地望着她。
“娘!你怎么来了?”
华琼撑起一个笑:“过来看看你,咱们去茶馆坐坐?”
“好嘞。”唐荼荼三两口把剩下的小菜吃完,跟着她出门了。
她娘是极有分寸的人,知道自己身份不合适,每回进衙门都不久坐,防着前衙后院的人揣度她与唐家的关系。
她来天津一个半月了,母女俩见面的回数也没超过一只手。印坊里全是病人,不方便留她,华琼也闲不住,只在印坊呆了三天,之后便出去住了,隔几天给荼荼递封信进来。
信里正事多,琐事少。
诸如:【你识人不差,年掌柜确实是个能打交道的人,在本地名声挺好。】
【娘去山上看了看那盐水厂,为何选址在高处?我不懂这个,只觉地基是不是打得太浅了?】
【我替你算过了,土材买得少了,价钱倒是不贵,娘试了试,都谈不到那么低的价。年掌柜豪气,心却细,他分明是个酒商,怎的连土方什么价都清清楚楚的?有意思。】
地基埋得不深,是因为唐荼荼不知道建筑寿命能维持多久。
一来,渗漏的酸碱水都对地基有腐蚀作用,在未来,化工厂的建材全是耐酸碱处理过的,地上墙上的砖缝都会胶死缝,才能防住化工废水渗漏到地底。
二来山高林深,冬季气温低,土层冰冻线就比平原更深,人力搅合出来的混凝土稀烂,扛不住大冻,真要冻胀了,板材开裂了,再一时不查,酸碱泄露能毁掉半座山。
术业有专攻,华琼提的建议大多无用,唐荼荼却一句一句认真看过了。
她娘以前搁她面前说话,总是洒脱的,近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句越来越多了,常常是——娘觉得此事什么什么,荼荼你如何想的?
像当娘的一下子顿悟,闺女长大了,是个有主见的大姑娘了。可顺着这由头想下去吧,又总觉得哪里有点别扭,信里的语气分明是一种微妙的谦和。
唐荼荼左思右想没想明白,只当是自己会的东西太莫名其妙,没凭没根的,把娘给惊着了。
眼下见了人,唐荼荼一根手臂钻进华琼胳膊肘里,亲亲热热挽上去:“我都俩月没逛街了。”
“总算是热闹了。”华琼笑说:“我刚进这县时满街人口凄零,百姓全在家中躲疫,也就是最近几天,满街摊儿贩才出摊。”
街上的热闹回来了,百姓却不像以往扎堆站一块,人人见红眼而色变,戴着帷帽手套的还是多数。
每条街口都设了除祟的门洞,门洞矮矮的,又有彩蔓拴着五帝铜钱垂下,个高个矮的都要塌着腰、扒开彩蔓才能过去,两侧架设门神像,走过去就相当于除尽了身上的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