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指着纸上问:“同知和通判是做什么的?”
晏少昰:“同知算是知府的副官,辅佐知府管理治安、税赋、粮务、水利等诸事。”
“通判官小,却是由吏部直接委派的,掌监察权,能裁决一地税赋、兵民、狱讼诸事,要是查出官员贪腐、渎职,还能越级上奏,每年回京述职时直接觐见皇上,面圣陈事。”
好家伙,天津同知相当于直辖市副市长,通判等于中央督察员,能绕过上级直接跟大领导告状的。
唐荼荼对着这一排缺额,左看右看,心里总觉得不安稳,扭头望着二殿下。
“这么要紧的职位,殿下觉得我爹能做得来么?”
天津是上府,面积有别的下府三个那么大,爹是古板人,虽说他在礼部干了好多年了,可礼部全是按章程办事,一切都有古礼可循,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管理岗。
治安、税赋、粮务、水利……哪一样都不是爹熟悉的领域,更别说这几样加一块。管上这样的大事,万一出点什么岔子,是要惹祸的。
晏少昰:“怕什么,慢慢历练,细心就出不了错——你别咬手,什么毛病!”
唐荼荼只好放下来,食指关节上留了两颗门牙印。
她手指从同知、通判上逐行地挪下去,这个也顾虑,那个也顾虑。
“通判再底下是什么官?”她问。
晏少昰心生不妙,蹙眉想了半天:“通判底下,是正七品知县。”
天津下辖六县和沧州一州,一个县城将近十万人口。管理这么多人也不是易事,可这个职位是用心便能做好的,还能熟悉各种民生事,这不正适合爹爹锻炼自己嘛。
唐荼荼眼睛亮了亮:“我觉得这个妥!殿下觉得呢?”
别人走后门往高走,到她这儿,硬生生把她爹薅下去两品。
晏少昰唇角捺下来,无可奈何:“五品退成七品,那不是贬了官么?再外放三年,就算立了功,将来也未必能官复原职,你当真知道升官多不容易么?”
“为国为民谋福,哪能计较官大官小?”
唐荼荼正气凛然地堵了回去,堵得晏少昰深深唤了口气,才没一脑崩儿弹她脑袋上。
唐荼荼细忖:“我爹在礼部已经走到头了,升不上去了。最近这么些事,他对仕途好像也有了新的理解。”
她顺着这层想下去,往纸上添了“知县”俩字,转念一琢磨:“这事儿我说了不算,还是得我爹拿主意,等我回家问问他。”
晏少昰怕她撺掇得她爹真犯了蠢,只好说:“你别问了,过两天,吏部就会放出消息,再具钞上奏,有心想外放的品官都能上陈情表,算是毛遂自荐吧。”
“然后二哥这边再帮他操作操作是吧?”唐荼荼摸摸脑袋。
“走后门好像不太好,但朝中有人这感觉挺不赖的。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二哥了!”
晏少昰心说:你谢个屁。
五品退成七品,成了不入流的末官,愈发局促了——就算父皇再不待见他,就算母后再开明,也不会让一个七品芝麻官做他的老丈人……
瞧这傻东西对着“知县”二字乐,晏少昰肚子里揣了三分愁苦,脸上却滴水不漏,只是揣度:
唐大人该是不傻,料他不会主动上奏陈情,求着外放做个知县……吧。
第176章
九殿下起了玩心,伺候他的小太监却不敢把小主子当狗逗,换成了九殿下扔绣球,奴才们满地跑着去捡球。
这孩子手臂没有力量,扔不了很远,绣球又轻,小太监明明一伸手就能捞怀里,却要左挪右闪地装作接不到,像模像样地夸着:“好!主子扔得好!”
唐荼荼看在眼里,悄声问:“小殿下怎么出宫来了?”
晏少昰也望着那头。
“姚妃又闹起来了,她那癔症时好时坏,清理了长春宫的毒香也无用,只能慢慢调养。”
“前几日,她家老夫人带着长媳进宫去了,抱着姚妃痛哭流涕。隔天,姚老太爷就去父皇面前求旨,求让姚妃发还家中。”
唐荼荼“啊”了声,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发还家中,是央求皇上将女儿休弃了,这才能带回家里去。
“父皇没答应,特许姚妃去景山住一阵子,她家里女眷能陪着小住些时,还让小九出宫散散心——皇兄这几天事儿忙,我先带他几天。”
可怜见的。
奴才们装模作样,九殿下没一会儿就觉出了蹊跷,小脸上的笑一收,不跟他们玩了,踉踉跄跄跑回了二哥身边。
他好像习惯了有人牵着,不高兴的时候,身子重心总是向前倾,两只脚赶趟似的追前一步,这只脚还没踩稳,下只脚就追过去了,走起来路像只小鸭子。
到了跟前,张开手臂要二哥抱。
晏少昰垂眸瞧他:“自己上来。”
小孩呆呆站了会儿,委屈地蹲在地上了。
晏少昰笑了声,把一只手臂横在身前,九殿下扒着他的手爬回他膝上,乖乖坐正了,在他身上抓出好几个泥手印。
“糊这一手泥。”
晏少昰嫌弃了声,拿起手帕,给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过去。
唐荼荼搁边上看着,笑弯了眼睛。
同巷子里住的女孩儿陆续开始说亲了,唐荼荼每回听着“十五一及笄就说亲”“男儿十七就娶妻”这样的事儿,总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天灵感。
她勉强拿“古人平均寿命三四十”这理由说服自己,才能不在听到别家小儿女谈婚论嫁的事儿时露出奇怪目光。
十五六、十七八,生理刚刚跨过性发育的第二阶段,谈什么婚论什么嫁?心智情商还没成熟,就要定下一辈子了,那不纯粹是拿人生试错么。
可二殿下这样的……男人,好像,双肩已经足够担起一个家。
还挺有父爱的。
唐荼荼挽下领口,牵着自己脖子上一根红线扯出了一枚平安扣,这枚玉扣质地奶白,触手润泽,打磨得几乎能映出她自己的脸。
唐荼荼半蹲下身,展开九殿下的手掌,把这枚平安扣放在他掌心里。
“相逢即是有缘,我应了你一声姐姐,也不能白白占你便宜。”
她笑说:“我身上没什么贵重东西,之前那牛鼻子老道说我是火命,说姐姐能给你挡灾,我自己不信命理,但没准贴身的东西能给你加点运势呢——喏,这块玉送给你,是法华寺高僧加持过的,能养人的。”
九殿下睁大眼睛,好像被手心里这抹余温定住了身,一错不错地看了会儿。
他双手手心罩住玉扣轻轻晃了晃,像摇一只骰子,贴在耳边听。
晏少昰见过无数好物件,只消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块和田玉,水头不错。和田是软玉,上品的和田质地细腻,白如酥,外边似结了层润亮亮的油皮。
他不赞成:“你贴身的东西,怎么能给他?”
唐荼荼摆摆手:“没事儿,我娘给了我十好几块呢,随便戴。”
都是九两哥那儿的东西。华琼成心当着九两哥的面儿,把好处理的玉玩件全分了,说这是教他“不为外物所扰”,还说商人太计较得失、宠辱若惊是要命的毛病,非得给他拧过来。
九殿下把玉贴在耳边,不知在听什么,眼睛很亮,那是孩子不谙世事的天真。
他娘拼命给他挣出来一条出路,他将来长大了,懂事了,知道自己陷在皇家的困局里,不知还能不能留住这份稚子之心。
唐荼荼错开眼,没叫那点不该有的怜惜留太久,笑得轻快。
“我娘说玉石雅致,让我拿着送人,要跟身边的女孩们打好关系,多交点朋友,别成天独根草似的。”
晏少昰端着八风不动的淡笑,实则犯了回小心眼。
——自打今年五月初遇,这半年了,他帮她良多,还没从她这儿得过一根头发丝的礼物。
——该送的人不送,不该送的瞎送,该的你交不着朋友。
唐荼荼把自己扒拉过的那碟水果清了盘,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家啦,小九再见,二哥再见啊!”
她洒脱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出了暖阁,跟芸香、叁鹰、廿一、还有路边修剪玉兰树叶的老仆全打了声招呼。
晏少昰听着院子里热络的送别声,眼皮下撩,瞧九弟半晌。
九殿下还在摇骰子,双手笼着玉扣晃荡,玉扣却从他掌缝间溜走了,差点噗通碎地上。
小孩“啊!”短促地叫了声。
晏少昰及时抬脚以鞋帮一踢,玉扣跳回了他手中。
差点就碎了,晏少昰心里的不虞升到了顶。稚童,不懂器物珍贵,哪里知道玉石经不住碰撞?
他唤:“廿一,从库房找些美玉,不论戴的玩的摆的,什么品相好看拿什么。”
廿一应声去了。
晏少昰又回头诱哄弟弟:“央央,你瞧这玉扣,小小一块,其实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你戴在脖子上勒脖子,挂在手上,腕子太细又挂不住,没几天就找不着了——二哥替你收着,如何?”
九殿下摇摇头,这回舍不得乱摇了。小孩手指灵巧地把红绳打了个结,又打了个结,绳子太短了,他箍着头皮硬是套进了脑袋里,把玉扣摆正,挂在胸前。
晏少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二哥也不白拿你的东西,我用玉佛手瓜跟你换,你看这佛瓜,多好看,喜欢么?这一桌子玉,你喜欢什么自己挑罢。”
九殿下瞅了瞅他,又用乌亮亮的眼睛望了望桌上,挪着身子趴在桌边,摸摸这个玉佛,摸摸那只玉蝉,笑出单边的小酒窝。
晏少昰心想:小孩儿,就是好糊弄。
央央却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声音嫩得像春天的草芽,特认真地讲着道理:“太傅说,礼轻情意重……火火送我的,不换。”
晏少昰一噎。
这孩子开口学舌晚,咬字用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有种字斟句酌的郑重。
央央黑亮的眼睛又瞅了瞅他:“太傅还说,无事献殷勤,一定心怀鬼胎,有所图谋。”
“心怀鬼胎”的二殿下揉了揉太阳穴,把视线从小九胸前玉扣上拔开。
——这鬼东西,一年也不定说这么多字,全给他一人说了。
天津府有缺额的事儿,二殿下不让她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唐荼荼怕自己传话传不准,叫爹爹听岔了,耐着性子等了几天。
吏部的调授文书果然在两天之后放出来了。
院里的老树挂了霜,唐老爷绕着圈踱步,踱了半个时辰,把心头的乱结理清楚了,却仍没敢迈进正屋那道门。
屋里的唐夫人带着三孩子总账,人手抱着一把算盘,核这个月家里的账本。
日常采买是大头,人情往来也不少,义山的学费便宜、书费贵,荼荼这个月吃宵夜的回数少了,珠珠买小首饰的钱也没超支……
唐夫人这头跟荼荼请教三位数的加减法,隔会儿探头过去看看珠珠,被这傻妮子总忘了进位的毛病愁得频频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