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朝着部落的方向赶,渐渐追上了前方的牛羊和运粮队,一群辽兵满载而归,骑在马上笑说着荤话。
东北方向忽有沉闷的惊雷声响起,这声音被压盖在一片嘈杂的笑闹声中,并不明显。
耶律烈却倏地耳尖一动,望向东北方向,吼了声:“都住口!”
辽兵惊疑不定地停下来:“大汗,怎么啦?”
草原上伏击战极少,除非借靠矮坡地形,才能成伏击势。小腿高的草丛确实可以掩盖住小股步兵,但步兵与骑兵作战几乎没有优势。
草原上的战争大多是冲杀,探子必须得布开很广,因为在柔软的草地上,马蹄跑起来几乎无声,训练有素的战马甚至不嘶鸣,小股骑兵能悄悄地摸到很近的地方,趁敌不备时攻上去。
而远远便能听到轰隆声的——除非,是大量骑军朝着这边冲来了,声势浩荡,引得四方震动。
耶律烈惊疑不定,踩在马背上凝眸细看。
而他所警惕的方向,几支信号弹骤然升天,砰地炸开几朵焰火。不止东北,正北与正东方向,全以信号弹示意,一时间漫天洒红!
远方军鼓声隆隆,耶律烈大吼:“探子呢?那边是谁的大军!”
“大汗!大汗!”
探子骑着马屁滚尿流地赶回来:“北元人杀来了!北元人杀来了!黑压压的看不清,但起码有两万兵马朝着咱们杀来了!”
“快走!丢下牛羊!”耶律烈挥刀大喝:“谁抓着牛羊不放,老子剁了他!”
可蒙古兵太多了,三向包抄,耶律烈逃不迭。
西辽兵今儿出来骗吃骗喝,带出来的人手不过四百,还有百余探子分散在外。他们装作圣子随侍,出来骗民屯,人手不能太多,怕民屯里的百姓一紧张,会提刀就干。
耶律烈发狠地鞭着马,一骑当先地冲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
他怀里的乌都咳了声,从臭烘烘的裘皮里挣扎出一个脑袋,嫩白的手指一指:“那里有一片矮丘,人卧倒能藏得下,让马继续跑。”
耶律烈想也不想地朝他所指的方向冲去,尽管夜色之中,他的目力只能分出星空、草原和地平线,压根看不到矮丘。
等跑到近前才看见,哪里是什么矮丘?
分明是两块草甸交界之处,一起一伏形成的高度差,高不过一人。
耶律烈:“把马赶走!都趴下!”
危急关头,一群人全将圣子当成了真正的神明,果断弃了马,下马前狠狠在马臀上甩了几鞭,群马嘶鸣着跑远。
二百余人全在矮丘之下卧倒,层层叠叠一层盖一层,尸体似的摞了两层高——从斜上方的视角看去,恰恰好被矮丘遮住。
如雷的马蹄声很快逼近,蹄声、擂鼓声,几乎要将辽人的心跳声拽到同一个频率去。
而杀来的蒙古人何止两万,耶律烈贴在地面侧耳去听,只觉三面袭来的起码有五万人马。
五万人来杀他,就为断了西辽的根?
哼!他倒是好大的脸面!
耶律烈恨得磨牙吮血,听到蒙古人的嘶吼声,知道是附近来人了,立刻紧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料离他们最近的一支探马赤军,险之又险地擦着他们而过,喊着冲杀口令,袭向了不远处的云中关。
耶律烈豁然回头。
云中关方向,如雷的军鼓声中又有几声“咚咚”巨震,几门火炮蛮横地撕开黑夜。
这是进攻号。
北元……要和盛朝开战了?
姓山的翰林猛地一挣,竟将趴在他身上的西辽大汉掀了个翻。这前脚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文官,竟有一瞬间浑身肌肉紧绷,像条蓄势待发的豹子。
“你干什么!”
西辽兵莫名其妙,狠狠砸了他一拳。
山翰林在这疼痛中终于放软了身子,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像刚才一样四肢无力地挣着:“狗|日的蒙古,放开我……我要去杀敌!干他们!”
辽兵啐骂两声,各自如释重负地笑了,伏在草地上,腿都是软的。
耶律烈的一群部将低声絮叨。
“这么多骑军,带着投石机和火炮,不像是抢粮的阵仗。”
“蒙古要与盛朝开战?先兵后礼,招呼都没打一声,这是恶战啊。”
“这群杂种抢东西上瘾了,这些年四处劫掠,大概是攒够军需了。”
“盛朝皇帝老儿是个孬货,十年都没开过战了,打打试试深浅。”
“云中离京城不过八百里,蒙古人打得快点,一个月就能杀过去,还能去过过他们的大年!”
“哈哈哈,让皇帝老儿也尝尝逃路的滋味儿!”
山翰林:“放开我……我要去杀敌!干他们!”
云中关方向鼓声冲天,火炮声轰轰不绝。他们分明离得很远,却好似听到守城军于睡梦中仓促应战、城门轰然倒塌的动静。
乌都在山翰林呜咽的哭声中,心头涌起无边的怒气来——他才刚得了贺晓的信儿,盛朝的边关就要破了!
国破家亡,紧跟着就是流离失所!他还怎么找人!
“狗|日的蒙古!”乌都挥着短手喝道:“耶律烈!冲啊!干他们!”
耶律烈一把把他的脑袋摁回草地里:“闭嘴吧你!”
第174章
战报传至京城,直如一个惊雷狠狠劈在王朝的心脏上。
云中关守住了!
大同到底是九边重镇,此处的塞王是先帝的庶弟代亲王。
虽说先帝晚年一直提防着塞王专军,怕边军只认王爷而不知有皇帝,一直想要绕开藩王府、另立都指挥使司,直接听命于兵部,却一直没敢贸然调换。
代亲王今年七十了,老当益壮,眼光毒辣,将大同守成了一块铁板。守云中关的也是其麾下悍将,哪怕是夜里仓促应战,还是稳稳地守住了云中。
可北元不止攻了此一关。
位于张家口的北境第一关——赤城,于今年四月被蒙古炸毁的外关城墙才刚重筑了一半,厚不足二尺,在投石机与火炮的连番轰炸下,成了薄泠泠的一张纸。
北元集中一半兵力狠攻赤城,三万龙门卫死守内关,火炮已用尽。
这是十月初四前晌的战报,快马加鞭传到京城,已经是十月初五的深夜了。
二殿下的消息比军驿早半日到。唐荼荼天黑时收着的信儿,抄起自己的画图工具就去他府上了,紧赶慢赶地画好地图,参考袁老先生留下的大沙盘,用各种烧陶小样,复刻了两个信息更完整的立体沙盘。
晏少昰四更天时回了府,直奔书房,他跨进外间时的脚步还是急促的,转进内室,步子慢了慢。
之后一步比一步慢,没露一点声音,最后停在桌前。
唐荼荼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趴的姿势很拧巴,不是双臂叠起来、头枕着手臂睡,而是下巴颏枕在大臂的软肉里,支着手,搭在自己脑袋上。
屋里早早点了炉,几盏明灯照着她,镀了一层暖融的光。
芸香在旁边守着,轻声道:“奴婢让姑娘去屋里睡吧,她偏不,说再等等殿下——姑娘早早画好了图,太子殿下的人丑时来取了图,连夜誊画,明早就能放下去。”
私事放在正事前边说,这话回得没规矩。晏少昰听完却笑了声,挥挥手。
芸香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屋门带上时吱扭一响,唐荼荼咯噔坐了起来,惊得晏少昰刚伸到她颊边的手缩了回去,一时做贼心虚,手往边上一挪,捻起碟子里的梅脯吃。
一口咬下去,酸得倒了牙。
“殿下回来了?”唐荼荼手背挡着脸,打了个呵欠。
看见他这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嫌不体面的模样,唐荼荼哭笑不得:“你吃这个干嘛,特别酸,我犯困时才咬一口,专门做这么酸,解乏用的。”
晏少昰硬生生囫囵咽下去了。
他“唔”一声:“尚能入口。”说罢,拿起她的草图看。
那是一张二尺见方的边关形势图,清晰简明的几条线勾了个形,主次分明,符号简单易记。
舆图院画出来的图总是计较琐事——山要有山形,水要有水势,城池要画成城池样子,画出来的地图总是难分主次的。
该简单的地图,画得没她简单;该详细的沙盘,又没她做的立体沙盘信息周密。
“宫里商量出结果了么?”唐荼荼问。
晏少昰思路一断,放下图先答她:“还没议定主将,赤城已破,蒙古大约会退至城外修整,下一道关必选在……”
唐荼荼愕住:“赤城不是还没破么?军报上不是说三万龙门卫死守?周边的边关再支援一下,怎么不得再撑一月半月?”
晏少昰反被她问得怔了怔,才知她是一点不懂兵政:“没有君命,边城不可向东西各关求援,乱了布防,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这三万人守不住两天,万不得已的时候,主将与太守可以护送全城百姓撤回东万口——边城军户多,百姓也习惯了战事,随时能拔营换地。”
“但即便攻下赤城,蒙古兵也不会贸然南下,赤城东西是大同和承德两府,蒙军南下,东西便成合围之势,尚可支撑半月。”
唐荼荼顺着图看了会儿,只觉得京城岌岌可危。盛朝的都城选得实在差,离北境太近了,晏氏一族踩在祖地上舍不得挪窝,当初建国时占住的所有优势,现在全吐出去了。
他们在南苑围场时,江队算准的北元突破口就是赤城,今冬要是开战,打的一定是赤城,也曾针对赤城做过各种设想——再多再周全的战略,敌不过一句“没有皇命,不可妄动”。
信息传递慢,真是太糟了。
可二殿下说得这么细,唐荼荼又冒出另一种不安:“殿下是想带兵去打仗吗?”
晏少昰从草图上挪开眼:“还没定好。你……”
一句“你想我去么”,他咬在齿间斟酌半天,脱口又淡了几分:“你觉得我该去么?”
唐荼荼靠在椅背上左右转着脖子:“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冷兵器时代打仗是什么样的,刀剑无眼,没有消炎药和抗生素,箭头上抹点动物的粪当毒,就能要命……啊,你们还有火器,一个炮弹砸下来,一群战士的下半辈子就没了。”
“一打仗,就得三五年……要走那么久,怪舍不得的……”
她喃喃了一句。
舍不得……
晏少昰心口滚烫的血冲向四肢百骸,百炼钢也成了绕指柔,他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个“舍不得”,作何解。
唐荼荼已经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抓起笔就写备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