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琼:“上完了呀。他们几个五岁入蒙,上宗塾,进书院,到了十二三岁识字明理,就能去考秀才了,考上秀才才能进官学,不然就得止步于书院了。”
“他们这几个没一个好好念书的,就你大舅家的三保考了个秀才——就刚才那个染了红毛又剃了头的。”
唐荼荼笑起来。
她长在义务教育的旗帜下,便总觉得这个年纪就该读书,看见十五六的少年人,下意识地就去想“哎今儿不上学么,没到休沐的日子啊”。
盛朝十人里头七人识字,想是大多数的少年人都止步于秀才这级台阶前了。
“由他们闹,咱们先吃。”华琼拿手巾擦了擦桌面,没抹下来一点污渍,勉强算是满意。
没等多久,菜一道一道上来了。
满盘葱花里拣肉的葱爆兔肉、满盘蒜末的蒜蓉豆腐、油滋滋冒花的碳烤猪排、咸香的粉蒸肉、挂汁饱满的酱烧鸭、红油里泡着的香辣毛肚和钵钵鸡、半盘子螺蛳半盘子辣子的爆炒螺蛳……
连佐餐的小菜也是鸡汁豆腐串、泡椒鸡爪、醋花生,这样的咸辣口。
桌上摆了一堆小碗小碟,就她们两人吃,分量都不多,花样却齐全。因为菜以卤汤和酱香为主,满桌菜几乎都是红棕色的。
好不容易盼着了主食,好嘛,全肉馅饼、油泼面,油汪汪的酥壳煎饺,还有油炸土豆饼;汤是胡辣汤、羊杂汤、鸭血粉丝汤。
唐荼荼懵懵地看了看她娘。
华琼回以一笑。
唐荼荼:“……合着‘重口味’是这么个意思。”
她自诩口味不淡,还是没能经受住这些咸辣菜轮番轰炸,尝了几口菜,辣得吐舌头直嘶气,最后把那碗油泼面干吃了。
油泼面是地道的陕西油泼面,花椒面、辣椒面厚厚铺了两层底,越吃,汗越是如浆出。
半碗面没吃完,茶已经喝了一壶了,舌头上烧起了一把火,顺着喉管一路烧下去。
唐荼荼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这是大厨做的吗?”
华琼笑问:“有什么想法,你直说。”
唐荼荼不太确定:“感觉……不是很讲究,这不像是酒楼菜,像是路边摊小吃的口味。”
华琼点头:“说对了。”
她手指虚空一划,指着楼下这条街。
“看见这些小食摊没?就是卖臭豆腐、羊杂汤、爆炒腊肠、炒米粉的那些——都是小本买卖,租不起铺子,小贩常年到头推个车在街上卖。”
唐荼荼顺着她的视线往下望。
路两旁的铺面都挂着招牌,门面敞亮。
一过午时,街上生意最好的就是食肆,遍眼处处是食肆,开个家常小饭馆门槛低,成本不高;而能在京城开出名堂的食肆,其中不少是连锁店,光西市上就能开两三家。
至于小摊贩,许多都是夫妻食档,这边包馄饨,那边下馄饨;这边擀葱油饼,那边烙饼……
这条京城人人都爱逛的名街,荟萃南北四方小吃,什么都能见着。小食贩会把厚实的油纸做成扁盒,一份卖五个八个铜板,客人也方便,逛街的路上顺手买点什么吃。
等她观察完了,华琼才给她说细情。
“人来人往,挑担的、拉车的,全往路上过,小食摊就不太干净。上个月,吃出了好几个肠胃病来。”
“市署立了条例,说是要整顿街容,严打摊儿食,不能在街上卖小吃了,必须得开店入铺,不然就要撵人。”
东西二市作为京城最大的两个市场,占据了全城七成的钱货交易,人流量极大,再小的芝麻铺子租一年也得几十两银子,乱七八糟成本合进来,租铺子并不便宜。
要是本地小贩,咬咬牙也就租了。可路上支摊的小食贩多数是外城百姓,住下城外的乡村,四更天赶路、挑着担进城来摆摊的,承受不起租铺钱。
华琼:“这些人求到了咱家。都是在西市干了好几年的老熟人了,会做点小吃,也没什么别的本事,财路一断,家里边就要难过了。我就把他们全招进酒楼来了。”
“因为卤肉酱菜多,不是麻辣就是咸香,索性起名为‘重口味’,看看能不能招来爱吃重口菜的食客——现在入驻了十来家食贩,后厨还没占满。”
唐荼荼睁大眼睛。
路边食摊,入驻酒楼,怎么想都是不赚钱的事。华琼这样的经商头脑,不嫌麻烦地接过这个摊子,少不得是因为一颗仁义心肠。
唐荼荼椅子往后一蹭,站起身,拱手作了个揖。
“娘真是大大善人,怪不得您能赚大钱呢,与人为善,与己方便,功德街坊邻居都记着呢。”
华琼让她逗笑了,撑着脑袋,笑得直不起腰。
“那我考考你,你动脑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这酒楼起死回生——你也瞧见了,酒楼没客人,我先把摊儿贩招进来试试手,还没正式开张,兴许还要重装修一遍。”
“娘没指望这酒楼赚钱,可亏本了也难受。”
唐荼荼点头:“小吃就该是路边摊才地道,换到酒楼里,总觉得别扭——酒楼就该是吃宴的地方。”
她忖道:“如果我想请人吃饭,不管是请亲戚,还是请朋友,都不会请人家来吃小吃,这不是轻慢人家么。”
虽说人以食为天,可人们也会把食物分个三六九等。
小吃摊、食肆、酒楼,菜品品质和服务档次都是不一样的,折进成本价中,价格差得就远了。跑酒楼里点一份炒凉粉,如同跑路边让馄饨摊儿做一罐佛跳墙,一样得不靠谱。
得想想办法,把客人揽进来。
虽说这一桌菜不是咸就是辣,唐荼荼还是努努力吃完了,好在分量都不多,捱着辣、就着凉水还是能吃下去的,一顿饭吃出了一身汗。
刚才上茶的三保表哥提着个长嘴茶壶,楼上楼下地转悠。看她们桌上的主食下去不少了,忙说:“荼妹别吃这么快,还有好几道菜呢。”
又忍俊不禁:“我给你把这边窗户打开,瞧你这脸红的。”
大堂的窗有两道,朝街的那排窗一直开着,天井方向的窗再打开,便成穿堂风对流,吹在脸上,立刻降了降辣意。
直冲后厨的这扇窗户一开,厨房的香味就涌进来了。
唐荼荼耸了耸鼻尖,她朝着香味传来的方向深深一嗅,许多调料煸香的味儿往她鼻子里钻,每一个气味分子都在鼻间欢快地蹦跶着。
仔细嗅了嗅,似乎还能辨出一丝熟悉。
“娘!”唐荼荼眼睛发亮:“这是什么?”
华琼不知道这丫头怎么忽然兴奋起来了,莫名其妙答她:“这是酷睿(kuri),也叫咖喱。”
“这是番邦人的吃食,比较少见,除了西市,别地儿见不着。咱们厨子还学了他们几样炖菜,有用牛奶炖的,有用大蒜、番大豆熬煮的——都是咱们没尝过的口,我就买了方子,让厨子做做试试,看看能不能合上京城人的口味。”
咖喱啊……
唐荼荼不用她说,这味儿可太熟悉了。
在那些调料块冲水泡饭的日子里,唐荼荼最喜欢的三种酱料包,一是红烧排骨,二是金汤肥牛,三就是咖喱料包了。
低配版是拿开水一冲,有条件就开一小锅水咕嘟,煮好以后,拌饭、拌面、泡馍都是一绝,配饼的味道也奇好。
一年没吃着那味儿,还怪想的。
唐荼荼放下碗筷,沿着半敞口的走廊去了后厨。
厨房里头掌勺的、配菜工、洗碗工,站了许多人,她没进去打扰人家,隔着门,陶醉地长吸一口气。
与后世的快手咖喱块不同,这是真正原汁原味的咖喱。
还有钵钵鸡、卤肉、羊杂汤……各种霸道的香味混杂,又奇妙地统一在一起,堪称重口味者的天堂。
厨子拢共十二位,比楼下的客人还多,一人掌一个灶,会做的吃食却都单一,还是延续了小吃摊的风格。
她仔细观察完了,才回大堂吃饭。
到了未时,华家的表哥表姐们一头热血地忙完,送走了寥寥几个客人,都累瘫在椅子上了。
“前头那客人一会儿要辣酱,一会儿要糖蒜,隔会儿又碎了个蘸碟。我也不敢让客人赔钱,撑着笑脸趴地上把瓷片捡了,感觉自己跟孙子似的。”
“姑妈说要让客人宾至如归,这也太累人了。”
打小被人伺候大的孩子,华琼乐意看他们吃吃瘪,老神在在地讲道理。
“宾至如归,是说要让客人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放平心就行了,哪里需要你们这样?”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最要紧的还是没客人——晌饭是一天里的正餐,谁乐意吃这油汪汪的?会让人没食欲吧?”
“这话说得不对,街上的小吃摊儿数正午生意最红火,咱们不能因为自己生意不好,就埋怨厨子啊。”
“荼荼怎么想?”
一桌眼睛都盯过来。
唐荼荼冷不防他们问起自己,反应慢了半拍:“我觉得……”
她又掏出自己随身的纸笔,往纸上画了酒楼的简略构造图,拿出给工部木匠讲原理的架势。
“小吃小吃,零碎吃食,这么辣的菜搭不到一桌上,菜品搭配不合理,就算口味重的人也吃不了这么一桌。”
几人跟着点头。
唐荼荼继续说:“既然是小吃,留着雅间好像也没什么用,因为没有雅客常来——东西两排屋舍全是雅间,还封了墙,气味并不混淆;而后厨师傅们的菜品也没什么相干,还是各家做各家的。”
“荼荼的意思是咱们缩减规模,把不好吃的小吃剔出去?”
唐荼荼摇头:“花样繁多是好事,只需要扬长避短。我想,不如模仿小吃街的样式,把灶台挪进雅间里,当成一个个厨间用,每一间卖不同的吃食。”
有人问:“每一间卖不同吃食,是什么意思?”
唐荼荼:“比如这个屋卖卤鸡卤鸭,那个屋卖油炸小吃,三楼卖汤食……就是分门别类拢入厨间中,客人可以进去选餐,把三层楼的大堂全布置成用餐区,客人想吃什么买什么。”
她把后世的食堂窗口化用过来了。
华琼渐渐露出惊疑目光:“……大排档!”
“什么?”
唐荼荼露出迷惑的眼神,她没听过这词。她只吃过三千人的大食堂和速食自热饭,什么大排档,听也没听说过。
华琼:“没事,你接着说。”
十几只眼睛又从华琼身上,挪回荼荼身上,都炯炯有神盯着她。
深思的深思,皱眉的皱眉。
唐荼荼默默把纸笔缩回来:“是我班门弄斧了,表哥表姐肯定有比我好的法子。”
“荼荼妹妹别羞啊!办法很好啊。”小掌柜一巴掌把她的本子摁住,咬着下唇琢磨了会儿,又叫唐荼荼仔细说了一遍。
“我觉得可行!”
“我也觉得可行!”
“那咱们还上什么菜谱?哪楼卖什么,直接贴墙上,客人自己去买,爱吃哪屋吃哪屋,一份是一份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