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公公奇道:“礼部日值的,不是已经进去了吗?大人是不是记错日子了,今儿是你日值吗?”
“已经进去了?”唐老爷怔了怔,在太和门前等着。
吏礼兵刑户工六部,加上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此为大九衙,这九个部首长官事务繁重,除了每天呈上去的章奏案牍,还有许多重要的文书要常备身旁。
君心不可测,皇上想起来什么事儿的时候,会冷不丁问一嘴。比如皇陵修到哪儿啦,进京的秋粮走到哪儿了。
上官们日理万机,许多琐事记不全,为了及时参上,各部都会设立日值官,每天上朝的时候站在太和殿外头等着传唤。
唐老爷年纪大,心性稳,做事仔细,上峰信重他,从年初他升任郎中开始,一直用他做日值。
今儿没用他,是大人以为他还在告假吗,他昨儿不是销假了么……
唐老爷想起待漏院里那些窥视的目光,心里不踏实,他在寒凉的秋风里踱着步,等了一个来时辰。
今儿是朔望朝,朝会比往常要久,唐老爷手脚都被风吹凉了,太和殿才散了朝。他伸长脖子瞧见周侍郎伴着尚书大人出来了,在门前立定候着。
恭恭敬敬送走了尚书,他忙跟周侍郎问起缘由。
三十刚出头的周侍郎是比他晚三年进的礼部,同为同进士出身,当年还在唐老爷手底下做过文书。
可人家升得快,一路顺风顺水上去了,会钻营不假,可人家做事儿也周全,待人接物圆融得连尚书也唏嘘自己不如他,衙门里头有口皆碑,真是叫人连嫉妒的心也提不起来。
周侍郎假模假样笑着。
“振之啊,尚书大人与我商量过了,说你这几个月忙得太狠了,成天起这么个大早,回了衙门又得坐一天——霜降过完,就要立冬了,天儿冷啦,这站门的事儿交给小辈去做吧,振之你也好好歇歇,咱们坐在衙门里吹吹暖风不好么?”
唐老爷愕住。
礼部分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个清吏司,他这仪制郎中排在首,熟知各种礼仪事务,才能在金銮殿前站日值。
这又不是受罪,这是寻常人挤破脑袋也抢不着的殊荣。
当初他对周侍郎有提携之谊,周侍郎念着旧恩,也提举他多年,这么多年的同僚之谊,这怎么……
他在一旁问个不停,周侍郎怎么也上不去马车,被他追问得疲了,只好讲了实话。
“尚书大人说,你当着皇上和太后的面出言顶撞,实为丧德。天下大礼,忠君为首,忤逆圣意,又哪里是良臣该说的话?尚书大人叫你好好反省,日值的事儿先交给别人罢。”
说完便上了车,马蹄声嘚嘚去了。
甬道里的风大,刮在人脸上像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刮子,刮得唐老爷打了个寒战。
今儿天不好,进城摆摊的农户都少了,东西市没往常热闹。皇城脚下的兴道坊更是寂静一片,二皇子府中的仆役几乎踮着脚走,离正院远远的。
主子耳力好,又因为时不时的头疼,常年浅眠,丁点动静都会吵醒他。
今日二殿下却睡得沉,廿一在廊下踱了几步,也没听着屋里有响动,知道这是还没醒呢。主子比他们中毒更深,消解得慢。
于是晏少昰的那梦从勾栏里一直带回家,前后续上了。
梦里,她特别安静地坐在小桌前,没往常食欲好,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转过头定定瞧他。
晏少昰无端有点脸热,面上不动声色:“看我做什么?”
唐荼荼便笑盈盈回:“这回我立了这么大的功,殿下打算怎么赏我?”
晏少昰瞟她:“这个月俸钱全给你留着了,两千两,还不知足?”
唐荼荼摸摸自己的脸,唉声叹气:“为了教两位裴先生画舆图,我熬了好几宿;为了做放映机,我又熬了一个月,快要累死了,也没叫一句苦。”
“可我又不求功名利禄——殿下真的不知道,我这么努力是为什么吗?”
晏少昰醉酒似的,听到自己的声音,飘飘悠悠每个字都飘着,落不到实处。
“你在那么多人面前露了脸,以后不愁无出头之日,你想入朝做官么?我朝以前不是没有女子为官的事儿。”
唐荼荼很是郑重地想了想,摇头:“我不当官,当官太容易得罪人了,我这脾气当官简直是送命,有殿下护着我就行了。”
“那……是为什么?”
唐荼荼轻声絮语,嗓音软得出奇:“我想讨好你嘛,我跟太子又不熟,我就想讨二哥喜欢。入工部、做机器,还有更早以前的那些事,都是因为二哥对我好,我也想回报二哥呀。”
“二哥”两字似裹着风,绞成旋儿往他耳朵里钻,钻穿他所有防备,最后直直撞入心头的是一句。
“二哥对我这么好,我以身相许如何?”
膝头忽然沉甸甸的,晏少昰腿筋绷紧,猛地缩了缩腿。
这家伙竟蹲下了,伏在他膝头侧枕着,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乖顺的姿势。
他心头跳得乱了,勉强掐着冷静,垂眸:“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
“以身相许……”晏少昰思维无比迟钝,慢吞吞地跟着念了一遍,慢慢浮起笑来:“你倒是明事理。”
唐荼荼掰着手指给他算:“我十四岁七个月零十天了,再有四个月就及笄了,生辰是一月十七,与上元节就隔一天——听说,你们这边的女孩子十五岁就算是成人了?”
晏少昰喉头滚了滚,说“对”。
“巧了!”唐荼荼乐道:“我们那边也是十五成人!”
这一句,似春风荡过圃田泽,青山如黛,细水微澜,满京城的花儿一下子全开了。
他提了很久的心如释重负地落下来,任唐荼荼再怎么歪缠“上元节去哪儿看灯去哪儿玩”,晏少昰也意志坚定地不松口了。
她不安分,好像蹲麻了腿,伏在他手心里的半张脸蹭来蹭去,长了毛似的,扎得人手心痒痒。
晏少昰笑着揉了一把,觉得触感奇异,不像是人皮。
他古怪地抬起手瞧了瞧,这一抬手,眼前的荼荼、桌上的美食全吹灯拔蜡般散了。
晏少昰茫然睁眼。
膝头上站着一只傻雕,以老母鸡下蛋的姿势卧在他膝头,歪着脑壳,毛绒绒的大头贴在他手掌心里。
“廿一——!畜牲怎么上我床了!谁教它开窗的!”
晏少昰一扬手把这老鸟掀飞,鹰呼拉着翅膀在屋里乱飞,叫声“唳唳唳唳唳唳唳”,像一长串怪笑。
他吼道:“外边吵吵什么!”
廊下轻声说话的几个幕僚都窒住话,后颈皮一紧,规规矩矩站成两列等他。
服侍的人进去半晌,晏少昰拿凉水净了把脸,搓得面皮都红了,才披了身衣裳出来,面沉如水的。
“殿下,朝会上出了些事。”廿一道:“重阳宴上的事儿没瞒住,赴宴的官家把当夜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已经传开了。”
前有太医半夜出宫建医档、发解毒汤药,后有满京城大肆抓捕妖教、搜查溯洄香,瞒是瞒不住的。
廿一又道:“今儿十五,几位致仕的老臣还朝议事,说宫闱之祸未绝,为天下万民计,奏请皇上清查后宫——还说皇上子嗣单薄,太子不宜再住东宫,宜出宫开府。”
朝会,按官员官品和事务也有区分。每天清早一次的那是常朝,议事的全是天子近臣,议要事、议国策,还有各省突发的紧急事务;四品以上官员和武官,多数是五日一朝,其余各部事务精简,只参半月朝。
这每月固定在初一和十五这两天的朝会,就叫朔望朝,是比常朝更隆重的朝会,京城和整个直隶的各部主事官都不能漏下,河北天津的也得赶过来述职。
而致仕后、还有尊荣参朔望朝的老臣,多数都当过帝师,也是曾教导过太子的股肱重臣。
“宫外开府……”晏少昰细忖:“这是皇兄的意思?”
廿一点头称是。
东宫位于外廷东南角上,红墙之内处处是眼线,事事循宫规,连东宫用了多少奴仆、各是什么出身来历都得往内务府报备,伸不开手脚。
太子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不管做什么都得紧着心,借着这回的事疏通关节,出宫开府利大于弊。
廿一见殿下思量半晌,又徐徐道:“还有一事,唐大人那儿,怕是受了些排挤。”
第155章
车夫鞭着马匆匆赶回来。临到坊门前,几个孩子招呼也不打,从巷道里撒丫子跑过去,逼出车夫一声叱骂,提缰的双手狠狠一收,猛地勒住马。
唐老爷后脑勺被甩在车壁上,砰地一声响。
“老爷?老爷你没事儿吧老爷?”
唐老爷在衙门枯坐一整天,回了家,被人扶下马车的时候,真是笑也笑不出了。
“来人,快来人!扶着老爷进去。”
车夫吆喝一声,外院的家丁连忙出来,一瞧,自家老爷面色发白地萎在车壁上,眼皮都睁不开了,吓了一跳:“老爷这是怎么了?”
“老爷说心口疼,晌午吃饭时候就疼,硬是撑到这会儿了。”
府里急急忙忙去请大夫,小半个时辰后,大夫诊出来一个忧思伤神、郁结于心。老大夫提着笔慢腾腾地写方子,怀着把所有病都不当病的大夫天性,悠悠地讲着自己的养生经。
“大人官运亨通,妻儿和美的,有甚想不开的?您还在壮年哩,那么操劳作甚?老话说得好,知足常乐嘛,饭要一口一口慢慢吃,路要一步一步慢慢走,急不来。”
这道理前后不搭的,歪到没谱了,胡嬷嬷给了出诊钱,撑着笑打发走他,招呼了两个下人跟着去抓药煎熬。
唐老爷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家里三个娃齐排排站在他床边,各顶了张苦瓜脸。
唐夫人撵他们:“快各自温习功课去吧,你爹没事。”
珠珠抱着床帐哼哼:“我不去,爹都病了,我还温习什么功课呀!我哪有那心情呀?”
唐夫人板起脸:“你爹心口疼,不得好好歇歇?还叫他撑着精神跟你们说话?别胡闹,快回你院儿去。”
义山一步三回头、珠珠泪眼婆娑地走了。唐荼荼落后几步,出门后绕了个弯,又绕回来了,站在窗外听里间说话。
她大约猜到是因为什么了,却不那么确定,重阳宴上的事在脑子里盘桓了好几天,危机感始终压在心头。
那日赴宴的大臣都走完了,只她和爹爹留着,皇上的家丑骤然被掀开,还是她和爹爹两个外人阴差阳错掀开的。
唐荼荼这个跟头栽得扎扎实实的,被姚妃坑了一道,还被太子坑了一道——愿吾皇流芳百世青史传名,这句是太子写的。
这马屁词本来立意上佳,结果天时地利全不对,成了呼在皇上脸上的一耳光。不巧,皇上那天挨得不止这一耳光,她和爹爹的两句“不愿”,无疑是最响亮的两巴掌。
前脚歌功颂德,称颂圣明之君,皇上心里正乐呢。一转眼,臣子悖逆,皇子哭嚎,妃子发疯,全家一道中了毒香……这马屁拍到蹄子上了。
唐夫人给老爷掖了掖被子,坐到床边,凉凉开口。
“说说吧,打从那天回来我就瞧你不对劲,问你什么又不肯说——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自己排解,人都说夫妻同根生,我天天睡你枕头边,你都不张嘴讲讲心事,愣是把自己憋出毛病来?”
唐老爷叹了一声,嘴张开一条缝,又不知道从何讲起,接连叹了第二声,这才把宫宴上的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唐夫人听完,恨恨骂了句:“杀千刀的老皇帝!娶一窝女人,没一个活得舒坦的,这个害那个,那个害这个……”
“夫人!”唐老爷惊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你小点声!小心隔墙有耳啊。”
“隔墙是咱家祠堂,有个什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