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进了屋,轻声唤道:“姑娘醒醒,姑娘头还疼么?”
眼前的幻象全烟雾般散去了,大合唱也散了场。
唐荼荼头疼得木了,反而没什么感觉,呆呆看着小婢子帮她整理衣裳,穿上鞋子。
天已经蒙蒙亮了,她一点没知觉,好像才刚沾枕头,一夜就过去了。
芸香怕她多想,这原本说话做事就细致的女官,这会儿更是细到了极致,给唐荼荼梳着头发,轻声道。
“昨夜,大臣们走得早,保和殿中的所有宫侍全被带走问话了,要搜罗人证。姑娘是最先点破香炉问题的人,大理寺有几句话要问。姑娘别怕,知无不言就行了。”
唐荼荼知道,这是要审她了。
审总是要审的,能容她睡一觉,大概都是看在两位皇子的面儿上了。
大理寺来问话的是个少卿,看着比太子大不了两岁。这人生了一双厉眼,坐下略一打量她,自报家门说是姓韩,看姿容仪度不像是寒门出身。
唐荼荼也分不清这是哪家的姓,他上头是哪个大人物爹,反正二殿下站在跟前,身姿挺拔得像座山,她就觉得自己是有靠山的,不慌不忙说。
“大人能去外边审么?我得透透气儿。”
韩少卿也不难为她,在院里的石桌上坐定了,他带了刀笔吏、备了状纸来的,摊开笔墨就审。
“唐姑娘初初进殿的时候,婢子挨个奉香,姑娘为何让她撤下?”
唐荼荼:“我鼻子灵,闻不惯乱七八糟的味道。”
韩少卿眯了眯眼。
香品里不论是提神醒脑的,还是静心助眠的、通窍的、祛湿的,都是按方子配置成的,常用的主料樟脑、麝香、冰片、安息等等,都不能久用,味儿清淡才能提神,味儿太浓了,反而是害人的。
其中味儿最重的是熏衣香,熏得好的衣领袖口能留香两日不绝——至于大殿里用的熏屋香是味儿最淡的,只有悠悠一袅,味道清淡得甚至掩不住一个屁,宴会上人多,能盖盖杂味就不错了,所以殿中人无知无觉。
闻见这一点香味都不可忍受,那确实是狗鼻子。
韩少卿又问:“殿上又有美食,又有薄酒,姑娘前头吹了风,后头又吃了蟹。你头晕的时候,如何断言问题出在香炉上?”
因为九殿下说……
唐荼荼直觉不该把那孩子供出来。
知道眼前这少卿是人精,她不敢目光闪烁,却也不敢直视他,视线微微偏移到韩少卿的耳朵尖。
“一半凭直觉,一半是猜的。”
“怎么猜?”
唐荼荼说:“热气流分子间距大,密度小,所以毒烟是向上升的。最初,我与九殿下席地坐在矮案上,比谁都坐得低,桌上也没点香,几乎没受什么影响——直到我父亲进殿回话,我起身跪到殿中央,那二尺高的大炉鼎离我最近,这一起一跪间,立刻觉得……”
“头疼?”
唐荼荼想了想:“那时还没有头疼,头疼是在后边。只是当时心里边,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绪来。”
韩少卿停了笔,神色肃重:“姑娘细说。”
“就像是……”唐荼荼从贫瘠的词库中搜刮着用词,描述自己的感受。
“那时,我没法理智思考,好像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放大了,我觉得太后的安排不公平,一边怀疑我爹会卖女求荣,一边恼恨自己为什么要进宫,如果不进宫,就没这一摊子事儿了。”
她倒是了当。
太子偏头瞧了瞧,二弟快被这话摧折成一块板了,全身都僵着,咬得下颔轮廓明显,眼里袒现出难堪的悔意来。
啧,不忍看不忍看。
唐荼荼话风一转:“但不该是这样的。”
“我平时很少生气,怨天尤人也不是我性格——那时才觉得头疼,我立刻警惕起来。本来我和我爹磕完头要告退了,又因二位娘娘的口舌之争,在大香炉前站了一会儿,看东西甚至有了重影……直到出了保和殿,外边的风一吹,我稍稍清醒了些,头疼得就站不住了,眼前出现了幻觉。”
韩少卿立刻问:“姑娘看着了什么?”
唐荼荼:“看到了飘渺的人影,加上视觉被影响了,稍稍晃晃脑袋就天旋地转,眼前昏黑一片,全是虚影,显得鬼气森森的——我怀疑姚妃和长春宫所谓的‘看见了鬼’,也是因为有人给她们下了这毒香,这毒侵害神智,一夜两夜的还能撑一撑,时间长了,人早晚得疯。”
韩少卿:“姑娘看着了什么人?”
唐荼荼木着脸瞟他:“闺中私事,大人连这个也要问么?”
大理寺身为三法司之一,掌刑狱案件审理,还只审官员要案和各地连环命案,但凡踏只脚进来,就要往刑部走了,谁被审不哆嗦?
偏偏这丫头年纪小,嘛也不懂,前有太子撑腰、后有二殿下保驾护航,摆明了有恃无恐。
韩少卿咬了咬牙,并不作评判,叫小吏一字不漏地抄到状纸上。
可唐荼荼追着他问:“别人都是什么症状,也跟我一样么?”
韩少卿望了眼太子,太子轻轻一阖眼皮,复睁开,肖似一个点头,这就是允许他说。
韩少卿道:“几位娘娘胡言乱语,有几个也和姚妃一样看到了鬼怪。太医院院使亲自点了香试了试,说这毒烟能催出人的心结,或是埋藏在心底最可怖的事。”
跟她想得差不多。唐荼荼“噢”一声,又问:“你们皇上看着什么了?”
韩少卿立刻警惕地闭嘴:“姑娘逾矩了。”
太子留意到她问的是“你们皇上”,无可奈何笑了声。
这丫头,脑子还没清醒,立场倒是鲜明。
第147章
眼看着问不出什么了,大理寺几人开始整理供状。
大理寺少卿,四品官,昨儿应该也在宴上。
唐荼荼寻思:姚妃当众发疯,她自己嚎了一晚上歌,妃嫔胡言乱语,怎么他们几人都跟没事儿人似的——合着这香还挑人?
唐荼荼皱眉思索起来。
“槐序,且等等。”太子瞧见她表情,虚虚一摁止住了韩少卿动作,“唐姑娘怎么想的?”
韩少卿一怔,只当太子糊涂了,锦衣卫、大理寺与内务府忙活了一宿没找着关节,一个丫头能怎么想?这不是问道于盲么。
他这么想着,眼里难免露出狐疑,唐荼荼反倒用不信任的眼神瞅了瞅他:“这位……?”
太子:“不妨事,自己人。”
带自己人来审她……
唐荼荼有数了。
她左手摁着脑袋,摸了根笔画起来,三两笔,画出了保和殿平面图。
夜里刀绞一般的头疼熬过去了,变成了一跳一跳的抽疼,轻一下重一下。唐荼荼有些惫懒,线条都没画直。
晏少昰使了个眼色,医女便上前,给她揉捏着脑后止疼的穴位。
几人看着唐荼荼在纸上画了个长方形,又听她道:“保和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室内长四十,宽二十九,内高三丈左右。”
这是她看场地的那晚测过的。
韩少卿不知她怎么开始列尺寸了,还是自己听不懂的单位,只当她是口误。
唐荼荼往长方形里画了两条黑墨线:“殿中是三级阶梯状——南边属于前殿,最低,官员和命妇坐了三五排;中间有五级金阶抬高了中殿,大概有我一条腿那么高,这块地方坐王公,二位殿下都在这块地方。”
“皇上和太后坐在北面主位,几位太妃在东头,皇上的嫔妃在西头,分列两边。太妃们年纪大了,用不着避嫌;三妃九嫔这头,为了避嫌,立了扇两丈宽的座屏——这就是当时的座次。”
她心无敬畏,王朝森严的等级秩序画到纸上,也不过就这么两条线。
唐荼荼接着道。
“已知:毒烟点源是中殿的大铜鼎,还有各位娘娘桌上、皇上御案上的香炉。而烟雾浓度分布是动态的,那结合墙面、地面反射,就能做出一个简单的烟雾扩散模型。我没有实际数据,所以只能按浓度梯度理论排个序出来。”
几人听天书似的望着她。
韩少卿:“姑……姑娘说什么?”
唐荼荼身上的惫懒一扫而空,用知识碾压古人的快乐一时压制了头疼。
她挥手示意一个婢女:“劳烦帮我拿个香炉,就屋里摆的那小炉子,再拿几根香。”
很快香炉拿来,细香点燃,一袅白烟飘起。
唐荼荼:“其实原理很简单。烟雾是扩散的,近处的烟浓,远处的烟淡。扩散首先服从热传导规律,热气流分子间隙大,密度低,所以烟雾是向上升的。”
“但如果有风,”唐荼荼对着香炉吹一口气,白烟抖了两下,朝着一侧弯去了,“烟随风向变化,那风来的方向毒烟浓度就很低。”
“而如果前方有遮蔽物,比如屏风,”她在白烟弯折的方向挡了一只手,“也会阻隔烟雾扩散。”
“原理就这样简单,有足够空间扩散的毒烟相当于被稀释了,浓度淡,毒性弱,散不开的烟毒性最强。”
“所以原则上,座屏后头的九嫔三妃吸入毒烟最多,这群娘娘比较讲究,人人桌上摆个小香炉,又有屏风挡着,排烟慢。”
“保和殿大门在南面,七扇门窗全敞着,大臣那边的宴桌通风循环最好,同时风朝内吹,所以殿深处的烟雾浓度相对较高。”
“而殿中的大铜鼎作为最大毒源——我记得左手边女客多,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夜风伤人,女子不能受风,所以高窗开在了男客席斜上方,风斜灌而入,恰恰把铜鼎中升起的毒烟吹向西侧。”
“这就是为什么太子和二殿下都没多大反应,坐你们对面的客人受影响应该会比较大。”
唐荼荼:“最倒霉的是我和我爹,跪下时离铜鼎最近,吸的是最纯粹的烟,加上我心神起伏大,吸气深长,所以最快着了道——姚妃更惨一些,几乎半疯,应该是更早就中毒了。”
唐荼荼笔尖分岔,她也不在意,大笔一挥,圈起皇上太后长公主,又圈起屏风后的三妃九嫔,在大铜鼎左侧也画了个大圈。
“这就是理想条件下的烟雾扩散图,圈里头就是中毒最严重的人。”
韩少卿:“……”
——绝了,一点不差!一群娘娘疯魔着,王府几家昏昏沉沉,皇上太后现在还没醒呢!
她头先冲着香炉吹气挡手的时候,韩少卿还冷眼瞧着,此时瞠大了双眼。
他们大理寺和内务府查了一宿,没有丁点眉目,太医怀疑是酒菜里掺了东西,单吃酒菜无毒,可配上这香,立刻变成剧毒发作了。锦衣卫拿着几十道残羹冷炙一一验毒,还没找着是什么菜里有毒。
原来是风?!
唐荼荼:“但随着婢女太监们走动,加上殿内陈设复杂,烟雾扩散不会这么理想,毒烟燃久了,也会缓慢侵入到周围客人口鼻,殿上所有人都会或多或少地会吸上一点,但因为吸入量不同,一定有中毒轻重之分。”
“比如阶下跳舞的舞姬可能情绪亢奋,大臣们可能酒性大发,这不算中毒——像我这样出现幻觉、行动不能自理的,才能算是中毒。”
唐荼荼把纸笔往前一推,食指绕着大炉鼎画了个圈:“这一圈都是什么人?”
太子对上图,眉眼沉沉:“西头是三位皇叔,宗室内眷。右手边是我、二弟,还有弟妹几个。”
唐荼荼:“也就是说,坏人本想把你全家包圆儿的,可惜那扇天窗开的位置巧了,不然今天皇嗣全倒下,就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