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看到那几道不足拇指肚大的小点越走越远,她慌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静心。”
似冥冥之中一道钵声,敲开她混沌的脑子。
二殿下声音低平,就在她身后,双手调整着弩臂转过一个微小的角度,锁死远处那几人。
这个动作,几乎要将她拢在怀里。
“这是你两辈子的天赋,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只有死生之地才能迸发的神迹。你迟早得学会怎么驾驭它。”
“今夜,额日斯必须死在这片林子里,知道么?他要是回了营地,必定会有更大的麻烦。”
唐荼荼听懂了他的意思。
进山的蒙古人只该有十人,是登记在册的,全被影卫射毙在原野上。除了这十具尸体,任何出现在外林的蒙古人都是居心叵测,都是意图残害我天|朝同胞、引兽入林、谋害皇上的铁证。
可要是他们逃回了营地,借口一句“不知”,今日事儿就抹平过去了,甚至能在番邦使臣中掀起新一轮不利于朝廷的舆论来。
朝廷杀倭使时,为防别的小国模仿作案,将桐油等多处细节隐了下来,对外透出去的理由并不充分,使得番邦多国使臣颇为不满,当朝指责上国欺人。
要是证据不足再杀北元特使,盛朝皇室暴虐的名声会传遍整个亚洲。
——而额日斯会活着回去,拿着杀我中原子民的事迹记功,成为蒙古一员悍将。
绝对不行!
唐荼荼想明白这点,狠狠闭了闭眼。
她逆着西头的烽燧墙而站,眼里也似烧起了两簇火,深深两口气吸到头,咬牙一寸一寸地拉开了这具弩。
两边影卫立刻用力死扯弩弦,晏少昰在她身后调整角度,也似屏住了呼吸。
“放箭。”
廿一以剑鞘重重一砸扳机,一根铁杆离弦而出,射出去的不是箭,而是一根三指粗、尾端扎着翎羽的长矛。
电光火石间,唐荼荼的目力提升了些,追着这道寒光望向远方。
这一矛几乎看不出抛物线轨迹,无限接近于水平,追着千米外的力士而去,贯透一个北元力士的头,贯透又一人的胸腹,最后贯透第三匹马腹而出!
那额日斯被马甩下来,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肥硕的身影连爬带滚,意图往密林里窜,拿树干遮挡身子。
晏少昰:“再来!”
唐荼荼不消人说,死死咬住牙关,圆鼓的腮帮子都凹出狰狞的骨廓来,她拉开了第二弩。
这一弩更甚前者,唐荼荼只觉自己全身每一处骨骼血脉都活了,跟随大脑讯号,聚集起无穷的力量来。
不仅是三把弓,她左右脚边四个用尽全力扯着弩弦的影卫,皆被她一人之力拉得坐在地上蹭土,手臂粗的主弓杆弯折近300°,吱嗫怪叫着,几乎要生生折断。
“足够了。”
唐荼荼头顶发心的位置被轻轻一撞。
晏少昰下颔抵着她发顶,双眼穿过弩车正当中的望山,以射距的最远刻标,对上远处拔足狂奔的额日斯。
“放。”他道。
矛弩破风而出。
这多少年没见过血的生锈陈铁,锈皮随着矛弩出口|爆花剥落,裹挟着风雷之势,眨眼间穿过一千五百米,从额日斯的后背贯穿前胸!
一指粗的弩弦再拉扯不住,四个影卫全脱了手,被甩得撞在床架上。
这把年久失修的废弩完成了它的使命,两条弓臂和弦筋尽断,唐荼荼被弦筋回弹之力掼得后仰,连同身后的二殿下一同被掼到哨楼边栏,撞碎了身后的木栏。
她胡乱抓了一把,抓了个空,一失足,仰面朝天,从两丈高的哨楼上坠下去了。
“啊……”唐荼荼短促地叫了一声。
腰上一只铁臂横揽,锢住她乱舞的双手。
她落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里。
第121章
“殿下——”
廿一与影卫扑到沿边,虽然都在惊叫,却不怎么着急。
六米的高度,晏少昰凌空几个提纵,勉强腾出瞬息工夫来转体换向,从仰面朝天变成了俯立。
四周景色变换了一轮,唐荼荼一时间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一套行云流水般的转体动作之后,轻巧又稳当地落了地,两人脚尖连泥尘都没沾。
唐荼荼看呆了。
她一双眼招子亮得惊人,活脱脱的“再来一个”。
晏少昰深喘一声,无奈开口:“……撒手,胳膊受不住了。”
唐荼荼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两条胳膊都缠在二殿下膀子上了,吊着他半边身子,唐荼荼连忙跳下来,才知道“身轻如燕”是自己错觉。
心扑腾得有点快,她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没来得及说,从南苑赶来的侍卫们到了。
“卑职骁骑营中郎将增肃,接陛下口谕,听二殿下调度!”
晏少昰迅速抚平衣褶,理好衣襟,一连串调令吩咐下去了。
影卫牵了马来,唐荼荼腿有点软,颤巍巍地爬上了那匹里飞沙,再不敢乱骑别人的马了。
走前她回头望了一眼,林火隔离带已大成,烟雾逐渐升天,已经看不清河对岸的景了。近处的狼群鹿群撕扯挣扎,兽吼声灌满双耳,一片苍凉悲壮的末日之景。
“姑娘,可是又晕了?”廿一离得最近,觉出她动作迟缓,立刻询问。
他声量不大,刚上马的十几名影卫却全都转头望来,各个寒冰似的面孔上嵌了双关切的眼睛。
“没事,能忍得。”唐荼荼眼前有点花,晃了晃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油纸包的肉脯塞进嘴里,那一点点头晕也不见了。
晏少昰唇动了动,又合上,没说要和她共乘的话。
一路疾驰回南苑,唐荼荼两旁都有人护随,隔出半个马身的距离,就算她落马了,也够影卫们伸手捞她。
今夜,南苑的铜火台比每一个夜晚都要亮,能照清从林中出来的每一张脸,林口上千名侍卫结成人墙,按入林时的名册一一核对。再远处,各家家丁骑奴、宫里的婢女太监皆行色匆匆,整个南苑乱中有序,谁也顾不上看西边的大火。
“殿下好好歇息,我先回大帐了。”唐荼荼匆匆告了个别,拔腿就往自家营帐方向跑。
她白天出门时应下母亲会早早回去,眼瞅着天都大黑了,唐荼荼愁得不行,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个小骗子了。
“你就这么回去?”晏少昰喊住她,蹙着眉:“去芸香那儿换身衣裳。”
他话落,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几个侍女,轻声道“姑娘随奴婢来”。他府上的仆役很有规矩,一路垂首带路,什么也不问,引着唐荼荼去了皇子府詹事管家那片帐篷里。
从芸香的帐篷掀帘进去,唐荼荼一露头,直把这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官惊得捂嘴。看清是她,芸香忙迎上来:“姑娘这是怎么了,半道摔跤了?”
“怎么这么说?”
唐荼荼对着镜子照了照,呆住了,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这一身。
她衣裳褶皱、头发糟乱,袖口与裤脚全是土,白天出门时画的妆也全花了,黛色眉膏顺着眉尾晕开,掉完唇脂的嘴唇却是白的,还一脑门的汗。
“这、我没留意……”唐荼荼自个儿也无语凝噎,不敢想象自己这么着在人前招摇了一下午。
转念安慰自己,也好,今儿那么多人看见她了,她又打老虎又拉弩的,还跟二殿下共乘一匹马了,起码在几十人面前露了丑,这么脏兮兮一身,保准谁也认不出她是唐家的。
怕爹和母亲那里担心,唐荼荼不敢耽搁太久,也不敢换衣裳,她穿着这一身出来,回去时换了一身像什么样?母亲天天疑心自己跟队长走太近了,换身衣裳回去,不得把她吓死。
她在芸香这里拍干净身上的土,扎好头发,就着茶水咽了两块点心,快步赶回了礼部营帐。
老远望见母亲带着珠珠、哥哥在帐外张望,家里嬷嬷丫鬟围了一群,都望着西边那大火。
珠珠喊了一声“姐!”,把全家目光引了过来,全连走带跑地迎上来,一叠声地问她怎么才回来。
唐夫人心一慌就停不住嘴,絮叨个不停:“你爹一直不见影儿,刚才我叫人去寻他,才知礼部官员全被上官召去了,金吾卫押了好多蒙古人去校场,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才刚还来了一群卫兵,说是要各家清点人数,上报还没回来的家眷。我当是林子里烧死人了,急得要死,忙说咱家闺女还没回来,她跟常宁公主在内林玩,劳烦差爷找找……”
唐荼荼噌地扭头:“您跟卫兵这么说的?!”
没听出她声调里的惊恐,唐夫人道:“差爷让我们再等上片刻,说常宁公主后晌就领着人从内林回来了,兴许是人多走散了,可吓坏我了。”
唐荼荼头皮发麻,芳草顶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主仆俩对视一眼,不同的念头,同一份恐慌,只盼着那差爷说完就忘,别跑公主那头去传话。
她是全须全尾回来的,进了帐篷,还是被唐夫人和胡嬷嬷拉住检查了一通。
胡嬷嬷惊叫一声:“哎哟,姑娘怎么伤着手啦?”
唐荼荼一瞧,只是手心靠近虎口的地方磨了点皮,“拉弓磨的,没事。”
她缩回爪子要洗脸,手指尖才挨着水,水盆就被端走了。胡嬷嬷直撮牙花子:“这磨没了一层皮,还没事儿呢?姑娘不知疼的么!”
“哪有那么严重。”唐荼荼一脸惆怅:“不过是磨红了,不出两天就好了。”
胡嬷嬷仔细一瞧,大呼小叫起来:“这都流血了!姑娘袖上这不是血点子是什么?”
唐荼荼愣住。
她低头去看,袖口上果然有几滴血点子,已经干透了,回想半天,猜是拿短刀杀老虎时溅上来的。
好不容易把母亲哄住,挨完了全家的唠叨,唐荼荼借着她们去膳房领饭的空当,才敢出去绕着营帐区走了一圈。
北元人全被擒到了校场上,力士身上铐了枷,使臣被押解着跪了一地。大概是抓人时起了肢体冲突,这伙人身上全挂了彩,鼻青脸肿的,颇狼狈。
前日这些使臣还对着皇上举杯叫嚣,今儿全成了阶下囚,操着蒙古语破口大骂。盛朝译官的口译跟不上速度,于是谁也不知道他们骂了什么。
皇帐灯火通明,宫里这一大片营帐区被金吾卫围成了铁桶,关口和路障增加了一倍有余,各部大臣候在门口低声议论着,等着皇上问话。
国公府的地界好找,褚家不光伤了一个小公爷,死伤侍卫也多,唐荼荼往人最多的地方走,看到一群医女进进出出。
她猜二殿下也在这儿,人多眼杂的,没去找他。看着个面熟的影卫,唐荼荼悄悄喊了一声,唤他过来问:“小公爷怎么样了?”
理智回笼以后,唐荼荼就有点懊恼自己嘴快了:伤病之事,最忌讳不懂医的人多嘴,今儿是她让侍卫推个车慢慢把人送回来的,万一褚小公爷出点什么事儿,国公府会不会怪她擅拿主意,耽误了救人的时辰?
影卫低语道:“确实如姑娘所说,是肋骨摔折了,小公爷性命无虞,受点疼罢了。太医给开了两张活血化瘀理气的方子,已经煎服了,伤筋动骨得慢慢养。”
唐荼荼奇怪:“没有开刀?骨头折了不用复位么?”
“奴才不知。”影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唐荼荼瞧几位青袍太医都候在帐外,这些治病救人的行家比自己懂得多,她心道也许肋骨骨折不严重,没有错位,没有暴露的闭合性骨折,是能自己慢慢长好的。
那影卫瞧她探头探脑地往人堆里张望,立刻福至心灵,展开了笑:“姑娘想见二殿下?我带姑娘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