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再如何深刻的感情,在踏上这条道途的瞬间便化作了昨日黄花,曾经深爱过的所有,最终除了看着它们渐渐冷却以外,什么都不能做。
“一个不会爱你也不会恨你的人,就如同高悬天际的明月与天道。”
“既然如此,面对掌门时他们到底在怨怼着什么,憎恨着什么?”
出身名门的刘漓在权利方面的嗅觉比仙家弟子更为灵敏,宗门内的暗潮汹涌,他比谁都清楚。
掌门的风评变得如此尖锐,必定有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搅动风云。但那个弄潮之人的手段太过高明,幕后算计的东西又似乎远远不止于宗门的权利。
让他感到不妙的是,他的好友向寄阳,分明就站在涡流的中心。
“到底为何,你我心知肚明。”
向寄阳没有回头,语气轻嘲。
“不过是怨恨神明不爱他们,仅此而已。”
……
“话说,尊上您对清恒好冷漠啊,以前您好像不是这样的。”
灵猫趴在望凝青的肩头,用爪子勾着望凝青的发丝,避免自己被甩脱出去。
“您教徒弟的方式怎么这么极端?要么细致入微,要么不闻不问,该不会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怎么会?”望凝青回答,她花在两名弟子身上的精力和心血是同等的,不同的仅仅只是态度罢了,“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与那孩子相处而已。”
望凝青说的是实话,她的确不知道应该如何与向寄阳相处。
——因为向寄阳与师尊实在太像。
那种相似并非性情或喜好上的相似,而是在面对她时态度的相似。
他们分明看不透她,却又同时选择了纵容她的态度。
纵容,这是个很奇怪的词。用在望凝青这样克制的人身上显得更加奇怪,毕竟她本就不是一个放纵的人。
“剑道之外,师尊从不对我的言行举止说三道四。”
“他是一个清正的人,但他从不强求我如他一般清正,不强求我随他一同惩奸除恶、兼济天下。”
“漠视生命也好,玩弄人心也罢,师尊从不阻止,也绝不说教。但他唯独无法接受的是——”
是什么呢……?
望凝青想到了那场雪,那三日无言的长跪。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反思自己,从未停止。
“他无法平静看待我所经历的苦难,也无法坐视我将苦难视作寻常。”
望凝青心平气和地道:“师尊认为他可以对我拔剑,可以打磨我、历练我;而我可以习惯忍耐疼痛与伤口,但不能习惯忍耐苦难。”
“自我施与为打磨,天灾人祸为苦难,可以锻炼自己,但不能被人欺负。这听起来很铭剑仙尊。”灵猫歪了歪头,“毕竟剑修都这么护短。”
灵猫又问:“所以呢?”
“所以——”望凝青语气由淡转凉,她看着外头已经包围了倚云阁的宗门弟子,不带情绪地道,“你觉得,眼前这一幕师尊有没有算到?”
“……”灵猫只觉得头皮发麻,衷心期望尊上不要做如此可怕的联想,“栖云真人不是剑尊,他不会知道那个在背后挑拨一切的人就是尊上。”
望凝青不置可否,只是换了一种说法:“师尊不擅长玩弄权术,但我很擅长。”
“所以?”灵猫挠了挠头。
“但我下棋一次都没赢过他。”
在晗光仙君身边耳熏目染了这么多年,灵猫对于望凝青的诸多暗喻都心里有底,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绝望。
“您是想说铭剑仙尊天生克您,就算只是一个浮世留影,也还是能像五行相克一样把您克得死死的吗?”
“我不知道。”望凝青诚恳地说着,“我做了十分周全的准备,并且确信就算师父现在出关也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但……”
但是鬼知道铭剑仙尊有什么毒性,反正只要吐息着同一个世界的灵气,就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望凝青……就算是望凝青自己算计的,也不行。
望凝青戴上了面具,背着剑匣走出了倚云阁。
即将面对苦心孤诣经营了十数载的宗门的质疑,她却从容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次的血月之战,天枢派付出的代价着实有些惨烈,和原命轨有所不同的是,这次被魔气侵染、昏迷不醒的人变成了空逸。然而比十日血月更令人绝望的是,人魔两界的通道被大战的余波撕裂,十日血月并非终结,而是苍生涂炭、人魔相争的前奏曲乐。
“如今,空逸长老命在旦夕,边城前线更是死伤惨重,沦为了人间地狱。即便如此,掌门还是死守那些繁文缛节,将天下苍生弃如敝履!”
越众而出的长老与台阶上的掌教对峙,大声道。
“视同袍性命如浮土,如此嫉贤妒能、德不配位之人,徒令天枢蒙羞,何配掌教尊位?!”
空逸为空涯挡下了大乘期妖魔的濒死一击。灵猫认为空逸是为了不让师姐落人口舌,但望凝青否决了这一点。
空逸会救空涯不是因为别人,只是因为他是空逸。就算那个人不是空涯,而是随便一个人,他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她的这个师弟,以松石为骨,以清泉为心。
话虽如此,但掌教依旧要秉公而行。
既然当初不曾将仙器借予空涯,如今自然也不应借予空逸。
这种“大公无私”之举,从原则而论并无过错,但若论及情理,便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般引爆了所有人的恐惧。
要知道,空逸长老对掌教可谓是心向明月,路人皆知,再没有人比他更为赤忱,更为真挚。
空逸和素荧长老自幼便与掌教一同长大,三人说是亲厚如家人也不为过,但谁也没想到空逸长老出事,掌教竟绝情如此。
这般无情无义之人掌管宗门,如何不让人心惊胆战?
眼下魔族大军压境,双方开战在即,掌教嫉恶如仇,却从来不将天下苍生放在眼底。
既然如此,倒不如让掌教退位让贤,让心系苍生的有德之士上位。
虽然手段有些偏激,但大部分内门长老都没有要夺权的想法,只是对眼下的局势感到无奈而又焦虑。
他们深知掌教的固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得不落得如今刀剑相向的结局。
戴着面具的掌教站在台阶之上,目光冰冷地巡视四方。
“我,素尘,执掌天枢二十载,恪守宗门戒律,不曾失道、不曾怠惰、不曾徇私,尔等可认?”
站在人群中的白灵猛然抬头,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
白灵咬唇,刘索被逐出宗门的确不在素尘执政期间,但……
“我执政期间,宗门门风清正,无蝇营狗苟、旁门左道之辈,无不教而杀、不戒视成之事,尔等可认?”
素尘拾级而下,每一个顿足便是一句诘问。
“这二十年间,宗门弟子从无后顾之忧,得以潜心修炼,不被红尘琐事所扰,不受柴米油盐之困,尔等可认?”
掌教不染纤尘的鞋履踏上了倚云阁外的土地。
明明掌教只有一人,但周遭的弟子却不由得后退数步,不敢与她拉近距离。
她抬起了一双清冽到几近冰冷的眼睛。
“于私,我以身作则,从未犯戒,谨以此身做弟子表率。”
“于公,我整改门风,谨遵师训,护持山门清净十余载。”
“倒让诸位逐一道来。”她吐字如冰,几乎要冻住整座云隐山的雾气,“素尘,何错之有?”
是错在大公无私,不徇私情?还是错在恪守门规,不近人意?
不,都不是。望凝青心想,说出来吧,毕竟她都表现得如此明显了。
“错在心有偏执,不悯苍生——”
突如其来的剑刃破空之声,夹杂着深衣广袖与空气摩擦的鼓噪,无需肉眼去看,都能感觉到对方是何等的来势汹汹。
清寂冰冷的云隐山刮来了一阵铁锈腥气的风,众人仰头望去,只见白衣染血的青年立于剑上,矜贵俊逸的容颜如凝冰冻雨,眉眼寸寸清寒。
在他身后,十数名内门弟子凛然而立,御剑而行,皆是一身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杀伐之相。
“师尊期望他人这么说吗?”向寄阳抬起缠满绷带的手,拭去眼睑下一道伤口不断渗出的血迹。
“师尊”二字一出,青年便见那戴着面具的女子眸光一冽,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不悦的气息。
“你便是这般同为师说话的?”
“不然?”
他嗤笑,惯来冷沉温顺的青年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这般咄咄逼人的锐气。
“不然难道还要让您继续瞒下去,把秘密都带进棺材,给自己留个千古骂名?”
青年不再收敛气势,隐忍已久的怒火化作锋锐的剑气,全无理智地与那理应被自己称为“师尊”的人的气场撞在一起,震得在场众人心中一凛。
“退位吧,师尊。”
向寄阳冷冷地道。
“我与您一同归隐,从此不再过问世事。这偌大的烂摊子,让‘有德之士’去收拾。”
第112章 【第41章】冰山女掌门
弟子这种存在, 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望凝青面色惨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与她对峙的向寄阳,默默地咽下了一口涌至喉头的腥气。
她吸取了在慕容辰那里翻车的血泪教训, 能动手就决不能给弟子时间叨逼, 不然这些小兔崽子能活活扒了你一层皮。
因此, 众人尚未为眼下的变故而心生惊愕之时, 场上的风向就突然变了。
以掌教为中心, 冷风如涡流般汇聚, 夹杂着飘絮般的飞雪,在触碰到掌教衣袂的瞬间压缩成了薄而锋利的剑气。
剑风盘旋凝聚, 压缩、压缩、再压缩,最终变得比纸还要薄,比浮尘更加微小, 仅剩掌教指尖细如麦芒的一线光。
这种锋锐甚至能将空间切裂, 因此这“一剑”斩来之时,向寄阳便明白无人可以直面这一剑的锋芒。
他霎时挪步后撤,顾不得血脉暴露, 没有选择施展防御法术,而是直接发动了自己的天赋,令自己遁入“虚无”。
“铮”,一声铁器嗡鸣的轻响在耳边回荡,这一刹那, 天地不言, 万物噤声。
向寄阳重新站在了云隐峰的雪地上,抿唇,额角沁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