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别人问起,她便说自己是因为“看重”弟子,“信任”弟子,这才将任务分配给他。
久而久之,连掌教一脉的人都觉得掌教是记恨素心当年因为魔尊而叛离宗门,这才对拥有魔族血统的孩子如此残忍。
“经历了前几次轮回,你也能隐约察觉得到,有些时候你越是想要遮掩真相,反而越是吸引人们挖掘真相。”望凝青教育灵猫,“一个生性严苛的人时常将‘信任’、‘看重’这样亲昵的话语挂在嘴边,只会让人怀疑她是否在‘欲盖弥彰’。人会被过往的记忆以及印象所影响,所以要随机应变,明白吗?”
灵猫用力地点头,眼中尽是仰慕,等它帮助尊上渡劫成功之后便会回到原主人的身边,继续辅佐下一位主人,这些手段都能派上用场。
此时的灵猫显然已经忘记了晗光仙君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辉煌战绩,又被“晗光仙君”的过往印象糊住了眼睛。
这对师徒便一直这般貌合神离地相处着,向寄阳也在伤痕累累之中一点点地长大。
人是一种颇有弹性的生灵,被道德以及伦理拘束,天生就会因为感性而对弱势的一方产生同理心。
拥有魔族血统的向寄阳如果身居高位且过得很好,他身上的瑕疵与不美就会被无止境地放大,但当他备受欺凌之时,他又成了弱势且遭人同情的一方。
如今,宗门内的人提起向寄阳时想到的不再是“魔族血脉”,而是“有能力但不受掌教待见”的小可怜。
“尊上的用心良苦啊。”灵猫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您这么做一定是为了让气运之子更好地被人族接纳吧?”
“……”望凝青沉默,半晌才道,“灵猫,不要学那些人胡思乱想的坏习惯。”
向寄阳是不会喜欢别人同情他的。
事实也是如此,随着年纪日渐增长,向寄阳的自尊心也越来越强,灵猫眼中的用心良苦,其实不过是孤立向寄阳的一种手段。
向寄阳十五岁那年结成金丹,而在这之前,他经历过十数次的境界回落,都是在外出任务的过程中遭遇极端凶险的境况而导致的。
掌教对外只说忧心他“进境太快恐有心境之忧”故而压制,但嫉贤妒能之说依旧不胫而走。
望凝青与向寄阳的生活如同鱼与飞鸟,明明是最该亲近彼此的师徒,平日里却聚少离多,偶尔的碰面,两双冷淡的眼眸互触的瞬间也有如刀戟相交。
十五岁的少年早已有了大人的姿态,曾经圆圆的发顶绾上了道冠,本就高雅贵气的眉眼越发深邃,是比彩云以及琉璃还要华美的样貌。
但望凝青知道,原命轨中的素尘一定很难喜欢这个弟子——这个城府肖似空涯,执拗又似素心的弟子。
原命轨中的素尘会收下向寄阳这名弟子或许是出自栖云真人的命令,她不知道栖云真人的谋算,却对这个得到师父注视的孩子感到嫉妒与恐慌。
而实际上,栖云真人的秘密也从未对任何人诉说,哪怕是望凝青,也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以及对未来的预知和推算之下得出那个残酷的真相。
原命轨中的栖云真人可能……未能飞升,这个沉默背负一切的正道魁首,最终或许是为了压制百首妖鬼图,在气运之子长成之前便化为了妖魔的养料。
——历代的天枢派掌门,都是“天柱”诞生之前的“人柱”。
十年,又十年,望凝青能感觉到残缺的神魂日渐充盈,同时也分担了一部分反噬让百首妖鬼图不至于完全失控、将“人柱”啃食殆尽。
在这场无声无息的战斗里,栖云为她扛下了风雨,而她也在支撑着栖云。
隔着仙府上的道道仙禁,她与栖云沉默相对。纵无言语,亦在交心。
倒不是为了什么功德与大义,只是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而他们恰巧有这个能力而已。
望凝青低头,看着袖上斑驳的血迹,她淡然地撕下这一段袖管,随手丢进一旁燃烧的火盆里。
她半张脸隐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之中,缄默不语。
深夜,踏着暮风归来的向寄阳望着倚云阁中未熄的灯火,忍不住眉头微拧。
“掌门还未休息?”他看向迎上来的管事弟子,语气冰冷一如三尺寒冰。
“是。”管事弟子也早已习惯了自己侍奉的金丹真人不唤“师父”反唤“掌门”这样生疏的称谓,恭敬地回答道,“掌门日理万机,已有数月未曾休憩了。”
向寄阳听罢,眉头皱得更紧,他步伐一转,正想朝着倚云阁而去,却见不远处的灯火倏地熄灭了。
“真人。”管事弟子连忙拦住他,不让他朝着倚云阁而去,“掌教有令,让你自去歇息,待得明日再去汇报任务结果。”
向寄阳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圆月,眸色微深:“……又是月圆之夜。”
月初与月圆之夜对于掌门而言似乎有特别的意义,在这两个特殊的日子里,掌门会挥退所有管事弟子,不见任何人,不知去往何处。
但也没有回自己的府中休憩。
心中虽然困惑,但向寄阳并不是喜欢打探他人隐私的性子,更何况自己的这位师长,简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秘密。
回到自己的房间,向寄阳放下了剑匣,脱下了外衣。将早已被鲜血染头的内衫焚毁,看着镜子中高挑匀称却布满伤痕的躯体,忍不住又一拧眉。
这次下山,他遇见了一名奇怪的老者。不仅拦住了他的路,还神神鬼鬼地跟他说了一些没头没尾的话语。
什么“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不要相信你的师父”,之后那老者还递给他一枚令牌,说“隐灵村”的人都在翘首以盼、等他回去。
“……莫名其妙。”
无父无母的魔族混血,哪里还有人等他回去?就算有,他又为什么要铤而走险,让自己如今的生活变得不再稳定?
向寄阳将令牌丢进粟米珠的深处,不再理会,为了寻求那些虚无缥缈不知道存在与否的温情而放弃自己已经握在手中的东西,简直是再愚蠢不过的事情。
第103章 【第32章】冰山女掌门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山不来就我, 我便来就山。
向寄阳并不想找回自己的过去,但他的过去却不依不饶的找上了他。
扎着花辫的俏丽少女,头发乌黑油亮, 眼睛炯炯有光, 笑如山花一般烂漫, 脚步如踏云一般轻盈,见她便如见山涧边觅水的小鹿, 我见犹怜,风姿楚楚。
向寄阳被这个名为“流萤”的少女缠上,一开始还觉得有些莫名,直到对方说出“隐灵村”三字, 他才蓦然惊觉是自己的过去找上了门来。
他没有料想到对方是如此的执着,摆明了被他拒绝的事还不死心, 居然还派出一人混入天枢,并且成了外门弟子。
“你不要跟着我。”向寄阳被她缠得有点闹心,不知道少女哪里学来的一手鬼魅身法,不管出入何处都如入无人之境, 居然连结界都挡不住她。
“尊主,您就跟我们回去嘛。”流萤心性懵懂,却还是甜滋滋地笑着,“村长说了,您是我们的尊主,跟天枢派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留在这肯定会受欺负的。”
向寄阳原是不想理她,听见这话却忽而一顿,冷声道:“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尊主的爹娘,以前的两位尊主就是被天枢派逼死的啊。”
虽然是死在魔族的手里, 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哪里还有人记得源头呢?
比起需要“教化”、需要“化解”矛盾的魔族,隐灵村的百姓们记得更多的是同胞的排斥与迫害,再没有什么比一心想要改变困局却不被同族理解更痛苦的事了。
“村长爷爷说了,天枢派的掌教是不可能对尊主好的,掌教最痛恨魔族了,女尊主当年还是掌教的师妹呢,掌教还不是说杀就杀。”
流萤浑然不知自己说出的话何等伤人,几乎是碎了他人此生全部的信念,将一颗心来回反复地碾:“如果掌教知道尊主的身份,一定也要杀尊主的。”
向寄阳如遭重击,神情空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张了张嘴,却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
“……一派胡言。”向寄阳偏头,哑声道,“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掌教从未亏待过我,何来不共戴天之缘结?”
他扶着椅背的手攥得青筋暴起,热力像潮汐海浪一样阵阵地冲击着脑海。他这才恍然惊觉,自己或许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无心无情。
“我说的都是真的!”流萤有些委屈地噘嘴,不明白他们的小尊主为何认贼作父,还将他们视作豺狼虎豹,“女尊主道号素心,江城之女芒,村长说过女尊主当年也是天枢派掌教的亲传弟子,天资修为更甚当代掌门。当如今的掌门人不顾苍生疾苦,一心阻挠两界谈和,陷害并且重伤了两位尊主,也害得我等隐于尘世。”
流萤说着,不等向寄阳否决,又急急开口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不信,我去司书斋给你将证据找出来!”
向寄阳来不及阻止,身法快如鬼魅的流萤已经化光遁去,留下向寄阳一个人冷着脸站在原地。
素心。这是一个陌生的名讳,他从未听过掌教有师弟师妹,司仪和司法长老倒是与掌教颇为亲厚,但他们与掌教却并非同出一脉。
比起莫名其妙跑过来的隐灵村村民,向寄阳私心里自然更信任自己的师父,哪怕师徒之间关系疏远,到底也不是外人可比的。
“魔族……”唯一让向寄阳沉默的便是流萤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掌教主战”一事,掌教不喜魔族,他知晓,但身生血脉乃父母之赐,并不是他能抉择的。向寄阳不会因为自己其中一半血脉而感到自卑,也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但,掌教在向寄阳的心中,多多少少都与“别人”有些不同。
如果流萤所说的都是真话,那掌教知道他是素心和魔尊的子嗣吗?她又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向寄阳不知道答案。
但也正是因此,向寄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掌教并不了解,他知道掌教有许多秘密,但他却从无探寻之意。毕竟这世上各人下雪,何必脏了他人的清净与皎洁?
修真,求道,成仙。这便是向寄阳人生的意义,至于斩妖除魔、庇护苍生,不过是在其位尽其责的义务而已。
向寄阳心知流萤身法不凡,她能如此自如地出入结界,凭借的恐怕不是自身的修为而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流萤恐怕跟他一样拥有半魔之血。
但向寄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流萤这一捅竟然捅出了个大窟窿来。
“你说上一代掌教并没有飞升,而是被囚禁了?”向寄阳只觉得自己的表情都要扭曲了,“胡言乱语,谁能囚禁当世第一的大能?”
“我说的是真的,全都是我亲眼所见!”流萤忿忿地丢出一块水月镜,“我有驺吾血脉、荧惑之命,可穿行虚实之间。更何况这么荒唐的事,我怎么可能会骗你?”
向寄阳接住了那块水月镜,这块水月镜明显是物主匆忙所化,呈现出来的影像也有些模糊不清。
但是即便是模糊不清的影像,向寄阳也认出了镜中那密密麻麻悬挂横梁又垂挂而下的禁锢黄符之中盘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似乎察觉到有人窥探,那浑身缠满仙禁的人自入定中苏醒,偏首朝着这方望来。
向寄阳淬不及防之下撞上了一双孕育着神性的金瞳,顿感呼吸一窒,所幸下一秒水月镜便四分五裂,留影的物主如被猛兽盯上的兔子般狼狈而逃。
宸宁之貌,暝古金瞳。这双仿佛燃烧到只剩残骸的太阳般的眼眸,整个天枢派中只有一人拥有,那便是上一代天枢掌门,栖云真人。
眼见向寄阳彻底说不出话了,流萤这才道:“我从司书斋中取了名册过来,你知道吗?如今分神期的司器长老就是掌教的师弟呢。”
向寄阳猛地抬起头来,他飞快地翻看着流萤递来的名录,果不其然在掌教一脉中找到了司器长老的道号。
仙门没有立长之说,向来都是强者为尊。明明司器长老的天资更好、更得人心,但最终上位的却是在元婴期止步多年的掌教。
“还有还有,我听外门的白灵长老说过,以前外门有个资质极好的弟子,但有一次在掌教带队外出执行任务时对百姓动了恻隐之心,就被掌教逐出了宗门。”
流萤急于说服向寄阳,指着名录道:“外门弟子刘索,原是司典长老的挂名弟子,最后被逐出宗门,名录上全部都有记载的!”
向寄阳揉了揉眉心,任由流萤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脑海中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原司典长老一脉的弟子这些年来的不得上意。
有些事不该细想,细想则生忧烦。
向寄阳合上了名册,让流萤将名册放回原地,这毕竟是只有长老才能调动的东西。
“你相信我了吗?”流萤半点都没有被当苦力支使的不悦,只是抱着名录眼眸亮亮地望着与男尊主生得极为相似的少年,“我说的都是真的。”
向寄阳面色有些发白,却是摇了摇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想自己查明。”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他不会盲目地相信掌教,但也不会因他人的一家之言就妄自断定。
掌教性情刚直,行事又极为严苛,为了治理好宗门,这些年来委实得罪了不少人,承担了太多子虚乌有的骂名。
但向寄阳始终相信,如今的天枢派能被仙门誉为一念清净之地,其中绝对离不开掌教这些年的打理以及经营。
若非她严管门风,以身作则,这仙家门第恐怕不会比凡间地界好到哪去,一样充斥着尔虞我诈,一样逃不过复杂的人心。
他们这些弟子之所以能够不为外物所扰、一心向道,都多亏了掌教治理有方、经营有道,单单这一点就无人能够否定。
他有眼睛,他会去看;他有慧心,他会思考。
向寄阳唯一拿不定的就是自己,掌教是否知道自己是叛教之人与魔尊的子嗣?如果知道,她想如何处置?如若不知道,他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都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