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素荧和空逸却都没有看轻师姐的意思,他们举着茶杯,抿着杯中的茶水,目光小心而又隐晦地扫过素尘掩在广袖下的左手。
望凝青是何等的敏锐?她放下茶壶,淡声道:“看什么?”
偷看被抓了个正着,空逸立时偏转了头颅,用力抿了抿唇,素荧则咧出虎牙嘿嘿一笑,打算插科打诨地蒙混过去。
“要看就看吧。”望凝青撩起大袖,露出自己曾经残缺的左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师姐都怎么说了,素荧和空逸自然不会拿乔,两人几乎是立刻探头过来,趴在桌上仔细地查看望凝青的手。
那曾经断去二指的手掌色如美玉——不是“像”,而是“就是”美玉。
望凝青手掌的断口处有一道并不明显、被细细弥合过的纹路,而那被接上去的两指也冰透晶莹,泛着玉般柔润的色泽。
素荧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心中无限酸楚,但她却没说什么,只是嘿嘿了两声,笑道:“真好看,完全看不出伤痕了呢。”
空逸伸手捏了捏那两根手指,只觉得入手温润寒凉,与微暖的掌心完全不一样,顿时难过道:“为什么不用暖玉呢?”
“胡闹。”望凝青收回手,继续斟茶道,“这不是镶砌上去的,是自己长出来的。”
为了长出这两根断指,望凝青吃了三年的汤药,一开始她还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还是灵猫告诉她,她吃的是一种名为“摧金玉质”的灵药。
这种灵药是体修锻体的珍宝,也是炼器的顶级灵材之一,在锻造剑器时融入摧金玉质便可提高剑器的韧性,剑器便可以写入更多的符文,拥有更高的品阶。
这种有价无市的灵材,望凝青却将其当做每日的饭后甜食,一连吃了三年。
该说栖云真人大手笔呢,还是该说他真的把她当做一柄剑来培养了呢?
如今望凝青这二指看似与常人无异,实际足以摧金断玉,身体素质也比常人强上许多,跟体修也无异了。
望凝青决定避避风头,任由流言在门中发酵一段时间,因为很快,空涯和素心就要被送往主宗了。
空涯的境界是筑基八层,素心的境界是筑基五层,但实际这兄妹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空涯原本是可以成就金丹的,但这些年来因为遭人陷害而在各大秘境中拼杀不断,经历了好几次境界回落,这才只有筑基八层的修为;而素心乃是气运之子,身上机缘无数,实力也不可小觑。
这兄妹二人在外门大比上一路拼进了总决赛,但在决赛时空涯以“剑不对准决意守护之人”的誓言而放弃,素心得以成为这一届大比的魁首。
而空涯,则选择了一名境界相当的内门弟子进行挑战——这个人,恰好便是掌教首徒,素尘。
理所当然的,资质平庸的素尘不敌心怀信念、从小拼杀的空涯,她以筑基巅峰的修为被低她三阶的外门弟子斩落,从此成为了笑话。
素尘和这对兄妹之间的孽缘也因此结下。
望凝青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推敲了一遍,沉吟过后便有了新的思量。
空涯的修为进境不如素尘,他能险中取胜,靠的是自己在剑之一道上过人的天赋以及实战经验。
但问题是,现在的素尘不是原本命轨中苍白而又可悲的空壳,望凝青在剑道上的造诣不比任何人差。
她不会在剑道上开玩笑,放水更是笑话。
“尊上,这个您不必担心啦。”灵猫娇娇软软地在望凝青的膝上瘫成一团,胸有成竹地道,“那可是气运之子的兄长欸,这是他崭露头角的第一次比试,天道怎么可能会让他输?有一些剑道之子的人生都是如此,他们踩着其余剑客的骨血到达巅峰,有的时候明明稍逊一筹,但依旧能化险为夷,逆风翻盘。”
“他们这种剑道之子,只要一生诚于自己的剑,那天道就不会辜负他们。”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办法。就像燕拂衣一样吗?
望凝青抚了抚灵猫的毛发,心想,要跟天道比剑,她求之不得。
而此时自以为安排好一切的望凝青并不知道,命运在这里发生了细不可查的转折。
“宗门大比。”
如万年不化的雪山,如无人踏足的冰崖,心在青云之上的栖云真人毫无预兆地朝着自己的仙府投下一缕目光,恰好听见了素荧和空逸离开时简短的对话。
“尘儿可会过去?”
没有人回答,也不需要别人回答。
栖云真人只是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第84章 【第13章】冰山女掌门
望凝青去理世堂揭了迎接别宗弟子的任务。
这种负责接待的任务向来不讨门中弟子喜欢, 一来收益少、二来杂多乱、三来出了事要负全责。除了极少数需要名望的弟子,没有人喜欢接这个摊子。
而望凝青接这个任务的理由也很简单,初始印象会影响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法, 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但这世上更多的是“以貌取人, 见色忘义”。
栖云真人为她捏造的这副面孔足以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内拉来满满当当的仇恨值, 望凝青不准备浪费。
但是望凝青没想到的是,她前头刚揭了这个任务, 素荧和空逸就紧跟在她后头也揭了这个任务, 像挤着大鸟的小鹌鹑一样。
素荧也就算了,原著里她毕竟是素尘的小跟班, 但空逸这个金丹期的来凑什么热闹呢?
但这话望凝青还不能说出口, 一说出口空逸就顶着一副“你们居然排挤我”的忧郁面孔跟在两人后头。
等两人往宗门里逛一圈下来, 就连司仪长老都会来找她们让他们不要排挤空逸, 好好一朵高岭之花却露出那种委屈扒拉的小模样真是惹人怜惜……
素荧对此的回复是抡起锤子就朝着空逸的脑袋上砸去——没错, 望凝青后来才知晓,素荧腰间的佩剑纯属摆设, 她真正的武器是一柄将近一人高的巨锤。
“你这个仰仗皮相装无辜的贱人!”
“师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空逸双手负在身后, 神情老大不高兴,他脚尖轻点地面便飘出老远,闪避素荧攻势的身法也相当飘逸老练, 可见他“天才”之名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
望凝青没理会两人的打打闹闹, 径自朝前走着,她印象中的剑修不以杀死对方为目的的争吵都是因为感情好。
实话说,望凝青不明白空逸接取这个任务的缘由,但她并不打算阻止, 或许是天定的命运要让空逸和素心相遇,来个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非她不娶呢?
“记得穿得体面一些。”望凝青这么说了。
素荧和空逸面面相觑,虽然不明白师姐的意图,但大抵是想表达“我们是宗门的门面所以要衣着体面”的意思,便也点头应了。
等望凝青走远了,素荧才小声嘀咕着:“不过是几个小门小派的弟子,竟也值得师姐费心。”
空逸抿着唇不说话,他是不擅长说别人坏话的乖孩子,更何况他对素尘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师姐要他穿得体面些,那肯定是有深意在里面。
望凝青不管素荧和空逸是怎么想的,在宗门大比到来之前,她还有一件需要完成的事。
——还有三天,她就满十五岁了。
从及笄之年开始,纯阴之体会逐渐发育成熟,她体内阴气大盛,若不导入阳气压制,必受苦寒磋磨,心躁郁火,情念浮动。
对此,望凝青觉得自己凭借心境完全可以扛过,她也无法想象自己“情念浮动”的样子。
无情道修士在某种程度上比得证菩萨果的佛修还要六根清净,虽说望凝青因为不通情爱而没能达到“绝情”之境,但她早在千年前就学会了“断欲”。
之所以接受栖云真人的提议,是因为体内阴气过盛的确会影响修行,与此相比,中和阳气的那点痛楚简直不值一提。
望凝青在夜晚时分踏入了栖云真人的后院——为了掩人耳目,栖云真人在后院开辟了一方暖泉,将华阳池的池水引渡到自己的仙府之内。
栖云真人没有来见她,也根本不必来见,这是素尘自己选择的路,就算有朝一日走不下去了,也是她所选的路。
望凝青只穿一件单衣,将自己沉进了溢散着阳气的池水里,盘腿打坐,缓缓闭上了眼睛。
……
三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对于天之骄子而言不过是三年一度的小小盛事,但是对于那些自幼摸打滚爬咬牙向上的人来说,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跃龙门”的契机。
江荻牵着妹妹的手,沉默不语,只是一步一步地丈量着通往天枢派的天梯。
“记住了,进入主宗之后,你们便是主宗的外门弟子。不管你们以前在小门小派里是什么身份地位,入了主宗后都给我小心收敛点。”带队的修士严厉地说道。
“天枢派身为第一道门,能成为外门弟子已经是常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也就是你们依附的宗门在天枢派的庇佑之下,才能跳过择选直接进入外门……”
“我知道你们当中许多人在自己的宗门内也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否则也拿不到举荐的机会,但你们要明白,你们这点水平在天枢派中不过尔尔。”
负责带队的修士年岁已大,修为虽有筑基九层,但其资质连天枢派的外门都进不去,因此对这些新兴弟子暗含三分嫉妒之心。
弱者的犬吠在江荻听来不比过耳的风声沉重几许,他冷着脸,拉了有些体力不支的妹妹一把,得到了江芒一个歉疚的笑靥。
“一会儿过来接你们的应该是天枢派外门的管事弟子或者长老,你们要记得——”
那人话音未落,将要出口的话语便瞬间卡在了喉咙之中,因为天际飞掠而下三道耀眼的剑光,三个少年男女的身影乍然出现在天梯尽头的平台之上。
筑基修士目力惊人,带队修士几乎是一眼就看清了远处三人的样貌。
那三人都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但可怕的是,以他筑基九层的修为竟看不透这三人的境界。
也就是说,这三名眉目稚嫩的少年男女,修为至少都在筑基九层以上。
——内门弟子,这绝对是天枢派的内门弟子。
“怎会如此……?!”领头人百思不得其解,往年的宗门大比至多来两位管事弟子或者外门长老,一次出现三名内门弟子简直闻所未闻!
“快!快!别拖拖拉拉的!快跟上!”带队的修士立时加快了脚步,不顾跟在他身后的弟子早已力竭,坠着后头蚂蚁一样蜿蜒的队伍朝着山巅奔去。
铛——山巅传来了古拙厚重的钟声,听见钟声的瞬间,那些掉队的修士都齐齐变了脸色。
天枢派对于副宗举荐上来的弟子都很宽柔,他们不必像那些无门无派的散修或者苦苦寻仙的凡人一样经历九重心境关卡,他们只需通过“问天梯”便可拜入外门。
“问天梯”——以三声钟响为警示,未能抵达山间的弟子便视作淘汰。
江荻低头看着妹妹惨白的脸颊,咬牙一把搀扶起她,越过前头狼狈的弟子,跟着带队修士朝着山巅而去。
“——?!江荻你这不要脸的杂种——!”与他们来自同一宗门的掌门之子修为不济,见江荻越过自己,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别忘了你答应了我父亲什么!”
副宗每三年向主宗举荐的名额有三人,不仅对修为、年龄、资质有十分严格的要求,举荐上去的人也不一定能通过主宗初步的筛选。
“要不是你这杂种跪在我父亲面前发下毒誓要辅佐于我,你和你那早夭之相的妹妹还想得到举荐的资格?!”
“我没忘。”江荻冷冷地道,“助你登山便是了。”
江荻话音刚落,抬袖甩出一根绳索,那绳索犹如活蛇一样缠在了掌门之子的脚踝上,猛然收紧。
“江荻你个——!”那人的话没能骂出口,因为江荻拽着绳索向上跑去,拖拽的力量直接让他的下巴磕在了天梯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三声钟响结束,吊在队伍后头的江家兄妹也终于登上了山崖,连带着鼻青脸肿的掌门之子一起,直面了山顶之上所有人异样的目光。
江荻垂了垂眸,收回了缠在那人脚上的绳索,沉默地上前一步,拦在了江芒的身前。
江芒攥紧了兄长的衣袖,忍不住抬头朝着前方看去,与周遭风尘仆仆、形容狼狈的举荐弟子相比,那三名身穿云鹤道袍的少年男女称得上衣冠楚楚、仪表端方。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站在左边的少年,矜淡凝眉,目染秋霜;而右边的少女容姿端丽,神色轻慢。
与这两人相比,站在最中间打头的少女在容貌上便有些相形见绌,一双半阖的凤眼,眸中无光,唇薄且色淡,不笑时便显得沉郁厌世,寡情刻薄。
但,另外两人却都拱卫在这少女的身旁,目光分寸不移,全心敬服的模样。
打头的少女面前凌空漂浮着一份冗长的卷轴,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似乎是所有人的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