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如含笑听着,时不时点头,末了道谢:“多谢公公关照。”
然后将准备好的红包轻轻塞进他的袖子。
小内侍吓了一跳,不知道该不该收,薛如已经说道:“妾身来之前,请教过规矩,不知道做错了没有?”
她这样一问,反倒让小内侍放松下来,顺水推舟地收了,回道:“薛大家客气了……”
心里暗想,怪不得给公主找了这么个师傅,这位薛大家虽是教坊司出身,却是进退有据,一点不输那些贵夫人。
薛如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嘴边的笑加深,变得意味深长。
她看着阳光下金碧辉煌的皇宫,想起那天在小院的情形。
“什么?我去教长宁公主?这……”
“怎么,你不愿意?”主位上的男人眼神轻轻瞥了过来。
薛如连忙否认:“妾身当然愿意,只是……我这等身份,如何能进皇宫……”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经带了怯意。
不管在外头多么嚣张跋扈,她内心始终为自己的出身自卑。生在教坊司,即便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被那些男人高高捧着,可每每说到嫁娶,他们就会换一副嘴脸。他们宁愿娶村姑为妻,纳她为妾都是羞耻。
她这样“污秽卑贱”的人,如何能教导最尊贵的公主?皇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会允许吗?
“怎么不可以?”男人轻轻笑道,“薛大家虽然身在教坊司,却一向洁身自好、自尊自爱。你是以琵琶绝技闻名的艺伎,可不是那些以色侍人的娼妓,莫要自轻自贱。”
说到最后四个字,男人的目光已经冷了下来。
薛如打了个颤。很久以前,主子就刻意宣扬她的名声,甚至请那些才名远扬的文人雅士为她写诗作词。所以说,薛大家这个人不是她自己的,她这样自贬,是在坏主子的作品。
想明白这一点,薛如再有半点疑虑,恭顺地回道:“是,妾身愿意进宫,教授长宁公主乐理。”
男人满意地点头,这才将一份誊抄的圣旨交给她:“你不是恨那徐三小姐入骨吗?过不了多久,你的仇人就来了。有机会报仇,是不是很开心?”
薛如看清上面的字,不禁惊怒:“陛下莫不是要封赏她?凭什么!”
“就凭她杀了吴子敬。”男人淡淡道,“吴子敬大逆不道,自立为凉王,又出兵夺雍城,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倘若换成个男人,这功劳足以封侯。”
先前对徐焕的赏赐,就有人说太轻了。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但只要徐焕后续表现得好,八成会让他都督军事。到那个时候,整个楚地就名正言顺姓了徐。
这样的功劳,难道不该封赏?让他女儿出来分功,反倒是件好事。
“你也别不开心,这不是给你机会吗?”男人似笑非笑,“她不来京城,你拿人家没办法,先前吃的亏就白吃了。现在她来了,京城可是我们的地盘,想收拾她岂不是更容易些?”
薛如脸色好转,期盼地看着他:“主子,那我们要怎么收拾她?”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慢慢饮了几口茶,才又开口:“这不就给你机会了?好好侍奉长宁公主,如果你想报仇的话。”
……
“薛大家,到了。”
薛如收回心神,看着眼前的永寿宫。
长宁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是皇帝唯一的嫡女。皇后病逝后,皇帝怀念发妻,对这一儿一女都十分宠爱。只要她得到长宁公主的信任……
人还没见到,里头已经传来欢声笑语。
“快来快来!传球啊!”
薛如缓步踏进去,看到一群窄袖胡服的少女,在宽阔的草地上追着球跑。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便是长宁公主了。
十四岁的女孩儿,还保留着孩童的天真,俏丽的小脸上堆满了笑容。
多么娇蛮又飞扬,让薛如想起了那位徐三小姐。
只有生来不知人间疾苦,被人捧在手里的珍爱的娇娇女,才会有这样的笑容吧?真叫人嫉妒呢……
一脚正中球门,陪玩的宫女们簇拥着长宁公主欢呼起来,看得人不由露出笑容。
薛如等了片刻,长宁公主终于出了球场,宫女们递帕子的递帕子,端茶的端茶。随后教养姑姑上前,向她禀报了几句。
长宁公主嘀咕了什么,似乎在抱怨,随后被教养姑姑劝住,向她这边看过来。
“薛大家,公主有请。”小内侍过来宣召。
薛如连忙上前见礼:“贱妾薛如,参见公主殿下。”
长宁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带着挑剔说道:“贤妃说给我找了好师傅,我瞧着也不怎么样嘛!”
这种话,薛如自己不好反驳,还好教养姑姑解了围:“薛大家的琵琶弹得极好,才子王宾有一首诗,便是写她的,公主可还记得?”
长宁公主“哦”了一声:“原来那位薛大家就是你啊!”
对话终于正常了,薛如松了口气,含笑回道:“不敢称大家,妾身只是略懂一些。”
“略懂?”长宁公主嗤笑一声,“那也配教我?”
薛如脸上的笑一僵。
这说话的风格……也好熟悉!
第183章 欢心
“公主!”教养姑姑急忙出声,“薛大家的琵琶,当世无人能出其右,这是谦虚。”
长宁公主闻言撇嘴:“你们这些人可真没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非说不是,不是也要说是。干嘛,活着天天猜谜吗?那还要说话干什么,直接猜不就好了?”
教养姑姑想是习惯了她的性子,笑得很无奈了。
薛如心中一动,主动开口:“公主这样的身份,自然可以直接说是。但妾身若敢自夸,就会落人话柄,引来数不清的麻烦。没能对公主实话实说,是妾身的不是。”
这话听着顺耳一些,长宁公主就问:“会有什么麻烦?”
薛如拿出应付那些恩客的本事,笑着回道:“譬如方才,妾身如果应了是,让人知道就会说,大家之称何等尊崇,妾身一个贱藉女子,别人抬举的话竟也当真。流言最是可怕,一说两说,妾身便成了自高自大之人。妾身卑贱,别人若是存心为难,日子便不好过了。”
“哦……”长宁公主点点头,“原来如此啊!”
看她态度回转,薛如松了口气。
这长宁公主,毕竟养在深宫,到底比那个丫头容易对付。
“那本宫替你打包票,今天的话不会传出去,你老实说,自己会些什么?什么水平?”
薛如心知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考验,当下打起精神回道:“回公主,最擅长自然是琵琶。妾身自从抱得住琵琶就开始学,十几年日日不缀,如今的水平……或许比不上经年的老艺人,但同辈之中,妾身是不惧的。”
长宁公主在宫女的服侍下喝茶,既没打断她,也没搭理她。
薛如便说下去:“舞技也是打小学的,虽然不敢说多出众,但也拿得出手。”
长宁公主喝了茶水却不咽下去,鼓着腮帮子咕噜咕噜地玩。
教养姑姑脸都黑了,低声轻斥:“公主!”
长宁公主面露无趣,向旁边的宫女招了招手。
宫女知趣地将茶盏递到她嘴边,于是她吐出那口茶水,一脸无辜地说:“我就是漱个口而已,姑姑生什么气呀?”
教养姑姑拿她没办法,只能叹了口气。
薛如仿佛什么也没看到,继续说道:“还有蹴鞠,妾身也会一些。有时各家举会,少人的时候,就去凑个数。”
长宁公主立时有了反应,兴致勃勃地问:“你居然还会蹴鞠?会哪些解数?燕归巢?风摆荷?鸳鸯拐?”
薛如含笑点头:“自不敢与公主比,但还算会。”
长宁公主不相信:“你别是吹牛吧?鸳鸯拐可是很难的,我都不敢说一定能做出来。不行,你得证明一下。”
说着,她兴冲冲地甩下帕子,又要上场。
“公主!”教养姑姑拦不住她,便瞪了薛如一眼。要不是她提起来,今天的蹴鞠就结束了。
薛如也不慌张,轻声说道:“姑姑莫急,公主年纪还小,性子定不下来,不感兴趣的东西硬教的话,只会适得其反。既然公主喜欢蹴鞠,那就从蹴鞠教起吧?”
教养姑姑冷冷道:“请你来是教乐理的,与蹴鞠何干?你别为了讨公主欢心,做多余的事!”
薛如笑道:“姑姑可听说过蹴鞠乐舞?既有舞,又有乐,若是能叫公主感兴趣,这乐理学起来也就事半功倍了。”
在教养姑姑审视的目光下,她始终不卑不亢,神情含笑,充满自信。终于,教养姑姑缓了语气:“好,你可以试,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公主在乐理上没有长进,反倒心散了,那我就上禀贤妃娘娘,治你的罪!”
薛如低身施礼:“是,多谢姑姑。”
长宁公主那边不耐烦了,大声冲她喊:“快点啊!你不是怕了吧?”
“公主稍等,马上来了。”薛如笑着应了声,利索地将身上的外裙解下来,再束上衣袖裤脚,立时换了一种姿态,脚步都有力起来。
她武功虽然一般,但也是下过功夫的。蹴鞠的种种技巧,在她看来本就不难,几番演示下来,长宁公主对她大为改观,等踢过一场球,就拍着她的肩膀说:“不错,你跟那些死板的教习不一样,比我想像中有趣多了。”
薛如放下心中大石,这第一步总算没走错。
“谢公主夸奖。”随后接收到教养姑姑警告的眼神,她话题一转,说道:“公主先前问我,如何做到动作精准,其实这个不难。公主知道打拍子吧?我们学琴练舞,都要跟着拍子走,所以身体自有韵律。公主可以试一试,听着鼓声做动作,学起来会更容易些。”
“是吗?”长宁公主警觉地道,“你不是故意骗我学乐舞吧?”
薛如笑容不变:“公主问了,所以妾身答了。至于公主学不学,妾身也管不着,您说是不是?”
长宁公主这才没说什么。
薛如见好就收,先行告退。
宫里给她安排了临时的住处。她除了用饭都闭门不出,老实极了。
第二天再去面见,长宁公主果真问起怎么练的事,薛如就带了琵琶去蹴鞠场,将动作细细分成数步,每一声对应一个。长宁公主练了一会儿,发现真的有效,就放下疑心了。
一转眼,薛如在宫里留了半月有余。中间皇帝和贤妃、淑妃来了一趟,见长宁公主已经能够听音辩声,大为高兴。而薛如一直留在屋里,并没有趁机到皇帝面前献媚,这让安排教习的贤妃很满意。
长宁公主得了父皇的赏赐,心情愉快,对学乐理也没那么抗拒了。学一会儿,还能叫薛如凑队打球,因为她肯学乐舞,连教养姑姑都不说什么了。
很快到了徐吟进京的日子。
薛如打扮得平平无奇,跟着教养姑姑等在博文馆外。
这里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长宁公主还小的时候,以为上学是件好玩的事,也闹着要来。皇帝觉得女儿好学,龙颜大悦,干脆让几位公主、郡主也一同来上学。后来长宁公主知道读书是件苦差事,已经来不及了,博文馆的公主班就这么一直开了下来。
今天的长宁公主,放了学还拉着个脸,贴身宫女便问了一句:“公主这是怎么了?谁让您不高兴了?”
长宁公主气呼呼道:“我叫太子哥哥陪我去骑马,他不愿意,说今天有事。我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呢,后来听到他们说悄悄话,原来是什么徐小姐来了,他们要去看。真是气死我了!太子哥哥为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官的女儿,竟然不理我!”
原来是今天到吗?薛如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