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算挥手告别这个世界之前,周修常想到了女人。
这个时间,夜店里灯红酒绿,音乐劲爆,绚丽的彩光闪耀着一张张放肆张扬的年轻面孔。
也就是在这时,周修常已经在卡座里睡了一觉,刚刚醒来。
梦中,他梦见了自己妻子和女儿,她们还是一如既往地陪伴在自己身边,小日子很平凡,很充实。梦中,妻子和孩子都没有和他说话,因为现实中,他一天到晚和妻子和孩子都说不上几句话,他忙他的,她们俩忙她们俩的。
直到一个月前,一场意外车祸夺走了娘俩。从那以后,周修常就把这个夜店当作了家,从下午到凌晨,然后从又一个下午到又一个凌晨……
他决定把这些年积攒的家业都花在酒里,来麻醉自己,失去妻儿的痛苦。
酒,白酒、红酒、鸡尾酒……管它什么酒,都行。
夜店里劲爆的音乐响起,舞池里随着五个穿着暴露的舞娘上台,人们更加鼓噪起来。
欲望,在释放。音乐是催化剂。毫无意义的节拍迎合着欲望跳动的节奏,把白天的一切都一下下地击碎,击碎……
服务生穿梭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只只端着酒杯的手臂,来到了周修常跟前。
“老板……”夜店的服务生俯身对周修常说,“那边的两位小姐姐,一直在看您。”
周修常当然不是什么老板了。他的穿着和外在神态也没有半分“老板”应该有的样子。不过,如果较真地说,他的确是一个“老板”——一家早已兑出去的小饭店的老板。这个路边摊一样的小饭店,在妻女出事后就被他卖了,卖的钱,换成了这里的一夜夜酒水。
“小姐姐?”周修常顺着服务生的手指看去,他看到两个女大学生一样的女孩子,化着廉价的妆,有些害羞的样子。
小姐姐自然不是什么“小姐姐”。周修常也不知道两个“小姐姐”这副样子是不是装出来的。现在的女孩子,看上去清纯可爱,实际上场面上的周旋功夫要比他老道得多。
“她们……这两个‘小姐姐’的酒,我请了。”周修常向服务生点点头,转了转手腕。
“好的,谢谢老板。”服务生转身,向吧台调酒员也做了一个手势。
于是,片刻后,两杯价格不菲的“威廉玛丽”鸡尾酒就摆在了两个女生的面前。女生们接过酒杯,就没有再把自己的目光向周修常投过去一次。
当然,周修常也没有再看过她们一眼。
他都四十多岁,接近五十岁,四十不惑,接近五十知天命之岁,一张脸一看就知道,被四五十年的岁月无情地犁地般犁过一遍,脸上沟沟坎坎,皮肤油腻,一张嘴就是熏人的酒臭味……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寻欢作乐的女人上前搭讪?
而女生有时候让他请酒,是因为他在这一个月里,成了这家夜店有名的酒鬼,买酒大方,将这家夜店里仅有的五瓶82年拉菲全部喝光,两次全场请酒,震撼了安原市的夜场。
可是很快的人们就发现,这是一个绝望的酒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人只是想把钱花光了去死罢了。
这样的人,自然是没有女人理睬的。
不过此刻,一个风姿绰约的美艳女子坐到了周修常的卡座对面,丝毫没有嫌弃他的酒臭味,面带微笑,一双从夜店短裙里伸出的美腿翘起来。
女人的声音清亮悦耳:“周哥啊,这样不对,我要为你不值呢!”
“小倩,别拿我开心了。”周修常神色黯然,呵呵地笑了一下。
刘小倩,这里的夜店老板。美女,长相可人,宰客也很“可人”。
“周哥,这您可就错了!在我这个店里,唯一没有拿您当开心果的人,就是我。现在的女孩子呀,真是的,太没有礼貌了!”
刘小倩好像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摇摇头,美目一扬,向夜店门口一个壮汉递了个眼色。壮汉自然是这里看场子的了。
刘小倩刚才这美眸流盼,玉珠流转,睫毛颤动,煞是好看:“周哥,周叔叔,您瞧着,我坐地得让这两个小蹄子亲自过来,跟您好好道谢才行。”
不一会儿,那看场的壮汉带着两个女生走来。女生们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却不敢不从。
“叔叔,谢谢你啊。”两个女生声音很小,在劲爆的音乐中,根本听不见。
“大点声!”刘小倩叫道,尖锐的声音刺破了舞曲的声线,突兀而刺耳。
那两个女生浑身一抖,她们不敢惹刘小倩,见到刘小倩是认真的,连忙向周修常鞠躬,大声道谢:“谢谢周叔叔!”
“好了好了!”周修常从女生们第一次道谢开始,就一直在挥手,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我是自愿嘛。”
“您可以自愿,但是别人不能不讲规矩。”刘小倩挥挥手,叫那两个女生滚开。
接着,刘小倩倾斜上半身,向周修常嫣然笑道:“周老板,实话跟您说,您照顾我生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我在您这儿,咱有一说一,的确是赚了不少!你的名声,甚至比我这家小店还要出名呢。”
周修常笑了,他当然知道刘小倩是什么意思。刘小倩的这家夜店,哪里是什么“小店”?这家夜店若是小店,其他的夜店也只敢称“小小店”了。
果然,刘小倩接着说道:“周老板,说真的,人家都嫉妒我。背后戳我脊梁骨呢!要我说呢,您也照顾照顾别人家的生意,我这儿的酒您都喝个遍,调酒师的拿手之作,也已经被您尝个遍了!这样,我有一闺密,我们俩关系特好,我让人来接您,您过去逛逛,她一定亲自接待呢!”
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
正常情况下,一掷千金的主顾,任谁开店都会费力讨好地巴结,自然不会把主顾往别处撵。今天这个逐客令,非同寻常。
“小倩,你刚才说,我出名了?”
“那可不。”
“小倩,红尘虽难参,人生却苦短。出名?我出名?呵呵!词人说得好: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浅斟低唱”四字,周修常是唱出来的,哼着长音好半天才哼完,才继续说:“所以,我喝的不是什么酒。你们家的酒哪怕是医用酒精兑出来的,我也一定当成了琼浆玉液了!”
“呵呵呵!周叔叔好才气呀!好词!唱得也好听!”刘小倩说着,竖起了大拇指,“实不相瞒,周叔叔,我最近听过很多女孩子说起您,都夸您呢,说什么能弹能唱,能文能舞,出口成诗,下笔成文……哎呀呀,今天一聊,果然您是名不虚传呀。”
刘小倩说着,向周修常竖起了大拇指,拇指尖红色镶钻的指甲闪烁着夜店暧昧的灯光,乍一看犹如一件让人惊叹的精美艺术品。
顺着这跟拇指,周修常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刘小倩年过三十,却保养得极好,坐在咫尺之前,芳香扑鼻,那香水味恰恰是他熟悉的——一年前赚了一些钱的他,为妻子买了这款价格不菲的香水。
“这个女人不寻常……”周修常在心中唱了一句《沙家浜》里的戏词,暗想,“前几天看到她跟几个油头粉面的后生一起骂娘呢,脏话说得比男人还猛,小脸从头到尾没红过;今天倒和我斯文起来!这番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的功夫真不简单呐!”
一想到这里,周修常感觉自己一片凄然的落寞。
他这一生,有些蹊跷,自从十七岁那一年蒙受一场不白之冤后,人生便一路坎坷,有时稍有起色,不久又沦落谷底,上上下下,挣扎奋斗,直到如今。
明明默默地努力耕耘,然而人生却始终不咸不淡。不惑之年一过,没几年,“疲惫”二字渐渐成了占据人生的关键词。眼看着人家实现财务自由,自己却仍然深一脚浅一脚的,妻子和女儿也跟着自己沉沦受苦……
就在这时,他无意间听见了人们在背后骂他的闲话——
“他啊,干什么都不行!失败者!”
“我是个失败者!”周修常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堵了,“我怎么就是个失败者了呢!”
自尊心太强了?眼高手低?命运不好?周修常最后累了,彻底地累了。当妻女出事后,他猛然觉得:也许这是一个解脱的好机会吧!
现在,面前的刘小倩正冲着自己虚与委蛇地笑着,他忽然心思一动:“这个不寻常的女人,她能有今天,真的是全靠她自己的努力耕耘么?”
想到这里时,周修常忽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不是的!不是的!”
她会利用人!
周修常想到,刚才刘小倩提出来让他去另外一家夜店时,他已经动心了,只不过暂时不想站起来就走而已。
“我一直在苦心经营着自己,却没有把功夫用在经营人脉上!我的情商……好低呀!”
周修常一边想,一边摇头苦笑。他一直希望着自己做一个有用的人,然而却没有想过,自己该如何利用别人!
一个人的价值,自己能说的算吗?不能?谁说的算?是别人。别人眼中,你是什么价钱就是价钱。
“唉,从一开始,我的方向……就错了!”周修常又“嘿嘿”苦笑了一声。
见到周修常摇头苦笑,刘小倩细眉一皱:“周叔,想什么呢?怎么?小妹的话,你不爱听?”
“不不……爱听,爱听。”周修常攥着手里的安眠药片,想到了女人。
“都说,女人利用男人,其实男人也在利用女人。一个成功的男人,无不会利用女人……”周修常低低地念叨着。
刘小倩听不清,她只看到周修常的嘴唇在动,她忍不住了,索性伸出手,把柔弱无骨的一只玉手伸到周修常的手心中。
修饰得尖细的美甲,伸进了周修常的手掌中。接着,他手掌里的安眠药片,被这只美手全数抓了过来,扔在面前的桌上。
光滑的黑色大理石桌台上,一片片白色小药片散落各处,还微微晃动着,好像是一个个星辰在眨眼一样。
“周叔,你这样不是为难小妹嘛!”刘小倩娇嗔地道。
“你怎么知道?”周修常凄苦地笑着问。他问的是:刘小倩是怎么知道自己这里有安眠药的。
刘小倩秋波流慧:“周叔,这还不简单嘛!您这大客户,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呢!”
也是……周修常想,自己应该时刻处在刘小倩这双美目的监视之下。不过,这女人可不是在乎自己的死活,而是想告诉他:想死随你,但你不能死在我这儿!
“呵呵!”周修常又笑了,他伸出手,这一次,他动作快速而又随意,端起了桌上还剩半杯的红酒,“小倩啊,真是对不住呢!”
刘小倩眉头一皱,目光向周修常手中的杯子看去,这一看不打紧,脸色顿时一变!
杯中的红酒里,能看出已然融着许多的白色药片!药片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
“你……”刘小倩一张口,伸出手指指着他。
然而,周修常反应更快,压根没给刘小倩站起来抢夺酒杯的机会。
他一昂脖,混杂着无数安眠药片的半杯红酒,倾进了他的咽喉。
酒很热,灼烧着他的咽喉。而相反地,他的人生很冷,冷淡而凄凉。
喝完了,周修常得意洋洋,他把酒杯轻轻放到桌子上,微笑着看着刘小倩的脸。
刘小倩的脸色铁青,她恶狠狠地瞪着周修常。
周修常一瞬间,感到有些很对不起她,他叹口气:
“小倩妹妹,真是不好意思了。醉生梦死,醉生梦死……你就让我醉生梦死吧。”
“混蛋东西!”刘小倩咬着玉齿骂了一句。
“你骂吧,骂吧,你有理由骂,也有资格骂!”
周修常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完蛋了。完蛋的人生,还在乎几句骂?
很快的,周修常就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模糊起来。
在意识模糊之前,周修常看到了刘小倩正在呼叫看场子的大汉过来,又用手机拨打电话,似乎要叫救护车……
“别了!别了……”
周修常喃喃着,闭上眼睛。
如果能重活一世,自己又会如何?会活得精彩吗?
人生又怎么会有重来的机会呢!!!
重生,只不过是影视剧里骗人的桥段————
就在他眼睛闭上之后,感觉自己陷入一个混沌漩涡中。
在一片漆黑里,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周修常的眼前。
“这是谁啊?”
周修常看到这个身影在徘徊着,心事重重。
“啊,这是我啊!”
没错,那是他十七岁时,某一天倔犟而脆弱的身影。
“哦,就是那一天啊……”周修常回忆着,“对对,就是那一天,我……拿着退学通知书,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校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后悔吗?周修常现在问自己。可是,后悔又有什么作用呢?
人生就是这样,有些大门,进来了,再也别想出去;出去了,再也别想进去。
“喂喂!这是我的床!你给老子起来!”
屁股上被狠狠地踢了一脚,接着一声怒吼,把周修常猛地唤醒了!
说话的人,嗓音粗野:“妈的,你一个臭学生,在这里干啥?!这么晚了,小心被砍死啊!”
周修常睁开眼,只见沉沉的黑夜,阵阵的蝉鸣。
这是哪儿啊?谁在说话?
等等,什么味儿啊?
面前的人究竟是谁还没看清,一股薰鼻的味道先把周修常恶心坏了。
那似乎是饭菜馊了的味道。看来,味源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我……这……是哪儿啊?”周修常挠挠脑袋,“我怎么会在这里?”
“哎呦,跟我装糊涂是吧!装了糊涂,我也不会把这张椅子让给你的!滚!”
“不好意思……”周修常懵懵懂懂地起身,“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是哪。”
不管是哪里,周修常根本没有和眼前的异味大叔争夺“床位”的意思,他躲还来不及呢。
“北潭人民公园!笨!连在哪里都不知道!”
“北潭人民公园?”周修常重复了一句,笑了一下,“不是已经改成开发区了么?你开什么玩笑?”
那人瞪了一眼周修常,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觉得他是神经病,又觉得周修常似乎是想跟他胡搅蛮缠,好争抢他的“床位”,于是他也不想太多,直接一张口,臭气熏天地吼起来:“给老子离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