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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侍少女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小菊几日未归家,所以就请了半日的时间,想回家看看。
  小菊家中只有自己和父亲,小菊的父亲是一位猎人,四十来岁失去了患病的妻子后就与女儿相依为命,现今也有五十多岁了。因为腿脚不是很利索,打回来的猎物也日渐稀少,猎物中也少有猛禽,父女俩日子过得很是贫苦。
  小菊离开源宅,走在三条大道,刚拐入小巷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小巷的另一头,等待她似地,见到她走来后轻轻摘下了兜帽。
  虽然是猎人之女,但小菊胆子很小,作为大家族中性格跳脱的小姐的侍女,没人不胆小。
  她不怕野兽,反而害怕自己犯了错误后会遭受到的惩罚,失去了小姐的打赏,他和父亲就要在整个冬天饿着肚子,还有父亲失望的眼色。
  本是以为遇到了心怀不轨的恶徒,结果摘下兜帽后的青年长得十分好看,不像是要作恶的歹徒。
  以小菊的语言,只能说出非常好看这样的赞美,高雅的言语她虽然在源氏宅邸耳濡目染,说上几句也无妨,但是高雅的诗文词句实在学不会,所以父亲总希望她能被身份很高的大人留意,实在是有些难的。
  之前她还惹怒了小姐,手上被掐出了几道青紫的痕迹。
  在侍女发愣的时候,贺茂朝义见她就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没有回神,就先开口问她:你是小菊,那位病中小姐的侍女?
  小菊回过神,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地点了点头。
  你的家是不是住在西山佛寺后面的泡桐林里?
  小菊一愣,犹犹豫豫地回答:是在泡桐林的边上,请问
  她看到眼前的青年轻轻笑了起来,语气温和,我有一个朋友想去泡桐林里寻找一个东西,听说你的父亲是个猎人,所以想请他来帮我们引路。
  小巷中的青年穿着很随意,也没有用高雅诘曲的措辞说话,身边没有随从、没有牛车、没有遮面,就闲适地站在那,等着一个自己这样的侍女,很难不让人误会。
  但他的外貌和气质让小菊下意识地将他当成了贵族,或者是更高位的人看待,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她请求道:父亲入冬后腿脚不是很方便,我常往返回家,也可以为大人们带路。
  青年听到她这么说,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那更好不过了。
  夜幕降临后的泡桐林外,安倍晴明看到小菊,有一瞬的怔然。
  他记忆力很好,更别说是意外见过两次面的侍女。
  第一次在秋末时,他在宫道中撞见了跌出帘后的源氏贵女,小菊匆忙地扶起自己的小姐,后者因为过分的紧张紧紧掐着少女的手臂,让年轻的阴阳师倍感抱歉;
  第二次在几日前,侍女经过他的身边带过的温热的气流,他试着触碰了侍女手腕的皮肤,确定她身上的高热症状和鸟啼疾相似,却没有其他的病痛。
  侍女小菊此时穿着方便赶路的水干,面容清秀,一双眼在熟悉的森林中极为有神,一样向有两面之缘的年轻阴阳师行礼。
  请随我走吧。
  安倍晴明恍然大悟,看了一眼贺茂朝义,得到了轻轻点头的回复,幽蓝色的双眼中亮起了熟悉的光彩。
  一行人开始走向泡桐林内,年轻的阴阳师和小菊齐行。
  你的父亲是泡桐林里的猎人?
  是。
  安倍晴明问她:入冬的时候,他是不是猎到了少见的鸟禽?
  小菊想了想,却摇摇头,没有,父亲的腿脚不好,天气冷了之后实在不利索,家里的用度只能靠小姐给我的打赏维持。不过还好没有其他病灾,天气回暖时,父亲就可以外出打猎了。
  莫名升高的体温当时让父女二人惶恐了一阵,不过好在小菊身上没有其他的症状,否则她要是病倒了,父女俩的冬季实在过得艰难。
  年轻的阴阳师皱起眉,这和他的猜想有些出入。
  他不禁思索,青年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过来。
  那你父亲最后一次外出时,有没有带回什么猎物?
  有的,是一只黑色的鸟。
  小菊这次一口回答,那是刚下雪的时候,别人赠与父亲的。
  安倍晴明脚步一顿。
  小菊用惊讶的眼神看了一眼身后的青年,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到的,遂解释,天冷的时候,即便父亲坚持打猎也很少能遇见猎物,那天是父亲最后一次外出,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只刚死不久的大鸟,说是醍醐寺出来的僧人赠与他的僧人说他见到大鸟遇难,没能救下受伤的大鸟,让它死去了,既然猎人以打猎为生,没有猎物就难以过冬,不如就把大鸟送给了父亲。
  贺茂朝义笑了一声,倒也是善心。
  小菊点点头,是呢。
  只有安倍晴明凭借着对青年的熟悉从这声笑里听出了一丝嘲讽,他在脑子里细细思考了一遍其中因果,忽然转头问小菊。
  那个僧人是不是有点奇怪,比如
  少年不确定地问:他的额头上,是不是有类似针线缝过的伤疤?
  小菊更讶异了,视线转回到白发少年的身上,点头:是的,对方和父亲说话的时候脱下了斗笠,父亲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伤口太奇怪了,还回来同我说了。
  安倍晴明和贺茂朝义突然停下了脚步,少年肩头趴着的小狐狸尾巴一炸,对着森林深处叫了一声。
  狐啸不大,却传的极远,在空荡荡的树林间穿梭。
  在小菊的带领下,安倍晴明和贺茂朝义走入了泡桐林道过半,温热的风和空气里的气温都很异常,但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这个进度比起阴阳师之前独自想要走入时的距离超出很多了。
  现在三人里,少年和青年的身上都沁出了汗水,因为夜色不明朗所以小菊没有发现。
  也唯独小菊,对空气里的热意毫无感觉,诧异又不解地看着二人。
  两人停下脚步,是因为感觉到森林深处涌出的热度更大了,前方的林道就宛如一个漆黑的蒸笼,或者是巨大的野兽张开了它滚烫的喉咙,正等着猎物进入。
  汗水滑落到鼻尖,幽蓝色的双眼中满是警惕。
  阴阳师再度感到了让人寸步难行的可怕温度,黑漆漆的森林里没有雪,光秃秃的树的枝桠都像是狰狞朝外竖起的利刃,随时准备着朝他们刺来。
  怎、怎么了?胆小的侍女忍不住问。
  安倍晴明紧紧皱眉,感知着四周的状况,这比我之前感到的温度更热了。
  是因为感觉到有外人进入到了深处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他们没再前进,但空气却越来越热,情况紧急,阴阳师手一抬,雪蓝色的符咒就出现在了他的指间。
  青年的手突然伸到他面前。
  我来吧。
  如果安倍晴明有办法,之前就不会停步在森林外。
  贺茂朝义本身没有什么能力,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一点运气,他想要办到的事,大部分都能如他所愿。
  火焰的温度因人心而异,大概是发觉了我们两人不是什么适合做归属的、身居高位的大人物吧。
  黑发青年向前踏步,单手抓着身上的和服掀起,白色的雪浪般的衣饰在半空翻滚,披到了一旁小菊的身上。
  青年微湿的额发轻摆,在滚烫的风里露出遍布裂纹的双瞳。
  他抬起手,竖起食指,直指前方远处,猎人的房屋。
  薄薄的嘴唇轻动,不像念咒,更像是说了什么。
  叮铃。
  细微的铃声忽然响起。
  青年指尖所指的前方,像是有谁轻灵地吹出了一口气。
  吐息间,一个极寒的领域展开了。
  林道间向着三人竖起的尖利树枝开始在骤变的气流下啪啪断裂,连绵不绝的断裂声带起了各种因速降的温度坚硬起来的物体崩动。
  冰霜在风雪里极速蔓延,仿佛夹杂着一个季节的风暴般的冰雪旋转而来。
  双眼冰蓝的女妖在高空之中双手高举手腕相抵,垂下眼,带来了崩雪般的飓风。
  【暴风雪。】
  贺茂朝义给恶兽滚烫的喉咙投掷进了一杆无形的冰枪。
  锋利的冰晶眨眼簇生在这条漆黑的林道中,破开一切有形无形的阻碍!
  冰冷的气流吹开白发,年轻的阴阳师睁大眼睛,眼中倒映着雪女空灵地于天际飘下的身影。
  雪女足不沾地,立在霜白的林道中,静静看着远方黑色的房屋。
  这、发生了什么?
  小菊睁大眼睛,气温骤变,林道转为雪道,什么事都发生在一瞬间,突如其来的一阵风雪仿佛被清场似地直达她的家门。
  兀地想到家中的父亲,她立刻向家门跑过去,可刚一迈步,就感觉自己的裤腿被什么咬住了,于是摔倒在雪地上。
  小白松开嘴巴,跳到少女的面前,对着房屋的方向炸毛龇牙。
  在林深处几乎化成黑影的猎人之屋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黑洞洞的房门中缓慢走出了一个老人。
  老人还有黑发,只是两鬓霜白,脸上有些许皱纹,身材虽然有些佝偻但也足够健硕,毕竟他打猎了大半生,身份低微,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攀上高枝的机会。
  他双目漆黑,和雪女的眼睛一样没有眼白和眼瞳区分,脸上带着一种怪异的兴奋,张口道:小菊呀,你带回了身份尊贵的客人,怎么不说一声呀。
  贺茂朝义慢慢放下手,低声:是妄念般的诅咒啊。
  父亲!?
  听到亲人的声音,小菊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家门跑去,跑到一半却脚步一停,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尖利无比,犹如鸟啼。
  巨大的白狐载着少年落在她的面前,他不需要问小菊失声的原因,因为他已经看到了。
  矮小的房屋上,身披浓郁漆黑幽影涌动的长鸟站在屋檐上,猩红的复数双目静静地看着他们,透着一股嗜血之意。
  它一脖鲜血淋漓,九头前屈,缓缓张开了鸟喙,喙中遍布锋利又细密的牙齿,对着从白狐身上下来的少年,发出了幽怨又尖利的嘶喊。
  听到嘶喊声,所有人的眼前都目眩了一阵,少年手指一拨,抬手折扇张开,挥出一道罡风!
  身披野兽皮毛的山林之主受召,身形如利箭般冲出,在雪地中一个受身,拔出武器,对上扑来的鬼鸟。
  小菊呀,小菊呀!
  双目漆黑的老人欢快地叫道,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极度兴奋,目光落在安倍晴明和贺茂朝义身上,仿佛女儿终于到回来了得意的女婿,在妖鬼施予的幻觉下看到了自己的身份水涨船高的一幕,叫的一声比一声高。
  父亲,父亲!少女声音惊恐,隔着远远的距离,想要叫醒对方。
  利齿和利刃相碰擦出了大片的火花,鬼车鸟九头盘桓,阴晦的黑气如火焰升腾起来,飞起时遮住了森林半边天际。
  可以晃动人心志的嘶声又起来了,宽大如鹏的翅膀层层叠叠,一齐挥动,黑色的血珠利箭般朝雪地上的人们刺来。
  白藏主竖起结界,安倍晴明猛地回头,看见贺茂朝义已经缓步走进结界范围里,漆黑幽怨的血珠就落在他的头顶的结界上,火一般烧了起来,然后化作灰烬飘走。
  他神情一凛,再度转身,紧张地视线越过巨大漆黑的鸟,看到房门前的老人。
  轻轻啪地一声,阴阳师手中折扇张开,接住了由天而降的一片雪。
  少年呼吸,平复心绪,声音就像是这片雪一样干净。
  山中的雪女,你有什么是想知道的吗?
  安倍晴明抬起头。
  自然凝结而出的精灵会出现在阴阳师的眼前,往往都带着难解的疑问来到。
  普通的人类无法对他们作出解答,只会因为他们的出现惊慌失措,匆忙逃离,嘴中大喊咒骂的词汇。
  妖怪冰蓝色的双眼倒映着发色雪白的少年,发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纯然,和那时候询问她的青年是一样的眼神。
  他们并不畏惧自己,并不畏惧冰雪,万事万物在他们眼中都是毫无棱角的天地大美。
  雪女的声音仿佛感慨般的叹息,我想知道,火焰的温度。
  安倍晴明凝视她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徐徐然欣赏着她,那么,请你帮助我。
  叮
  风雪加持,黑色坚硬的土地上,雪道再度延伸。
  年轻的阴阳师坐在狐背,带上了地上被妖怪的威压影响难以爬起的小菊,冲向了鬼车鸟的领域。
  他和贺茂朝义谈论过咒,一切咒发自于人,人言赋予了诅咒多种面貌与可怖的能力,使得自然而生的妖怪都畏惧不已。
  但两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好互通的,这样的隔阂保护着人类也保护着妖怪,现在是有人在刻意打破这一层隔阂!
  凛冽的冰雪过分严寒,使得奔袭中的少年的皮肤结上白霜,他紧紧咬牙,幽蓝色的双眼因灵力的涌动涨起大潮。
  小菊呀,小菊呀
  老人呼喊着。鬼车鸟与山风缠斗着。
  小菊,我送你到你父亲那里!
  小菊的父亲一直在做着一个梦,梦里他的妻子还未离世,开春的桐花树下,夫妻与女孩玩耍,患病的妻子笑着看着健康的女儿。
  那时桐花开满,春日和煦。
  【小菊那么漂亮,以后一定会嫁入一个好人家哩。】
  【小菊出生时我种下的那棵桐花树长得很好咧,等到出嫁的时候,正好可以让我给她做一个装着嫁妆的木盒。】
  【你要说话算话啊,守着我们的女儿,直到她幸幸福福地嫁到好人家去,不要再和我们受苦受累啦。】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不过你该回去休息啦。】
  【是啊,我该休息了。】
  父亲!父亲!
  小菊扑到了她父亲的身上,呼喊着对方,眼中都是惊恐之意,而老人却似乎没有听到,一直在望着一个没有尽头的方向,漆黑的双眼倒映着鬼车鸟,喃喃自语。
  你怎么就离开了啊
  安倍晴明挥扇,千万滴飞来的黑血被纷涌的黄金羽阻挡,他要给小菊争取时间!
  以津真天!
  身披金羽的少女双足是锋利的鸟爪,她披羽立于高处,缓缓引颈,长睫微颤,发出了清丽悠远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