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心顾念自己梦里梦外皆倾心于同一人,非她不可,全然忽略了姐姐的想法。
姐姐该不会……打算借他来拉拢什么权贵吧?
对上顾逸亭泪光未消的水眸,他心疼地抱紧她,“我、我一个都不会要的,你相信我!”
顾逸亭上一世的记忆中,宁王其人的确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就连对她这未婚妻,也冷淡得很,话没说过两句。
除了新平郡王羞辱她那一回,宁王忽然从树丛后飞掠而出,一记重拳直挥堂兄面门,打得人扑翻在地。
那时,宁王俯视被打落大牙的郡王,嗓音冷如冰刀。
“哪怕顾家娘子未过门,本王也容不得旁人对她有一言半语的不敬。你若不满,大可跟本王对战,随时奉陪!”
如今顾逸亭细味他所言,以及他发觉她在旁观时顷刻间变软的眼神……分明有情谊藏匿其中!
她怎就误信说旁人所言,断定“宁王娶她,纯属为好胜心切”,“维护她也出于维护宁王府的颜面”呢?
时至今日,顾逸亭方重新将那躯体精壮修长、黑脸蓄须的紫袍男子,与身畔的俊秀挺拔的小青年联系起来。
霎时间,对前世那位怙恃双失的冷峻少年,她倍感心疼。
由此记起新平郡王,顾逸亭免不了忆起,自己刚从一场迷乱中苏醒,衣裳不整、头发披散地奔走而出,却看到那人轻佻而蔑视的笑……
今生,她定要离此人远远的!
即便她已不是养在尚书府的贵女,新平郡王定然看不上她……但她能避则避,能装丑尽量装丑,绝对不招惹他!
宋显维见顾逸亭神色变幻莫测,感伤与愤怒兼有,只当她为熙明帝大肆宣召贵女进京的事而吃醋,当下软言安抚。
“亭亭,你别恼,我姐她……大概是没收到我请旨的密函。我明儿回城,即刻向她禀报!”
顾逸亭勉力从前世纷扰中抽离,顺着话题往下接:“万一她不喜欢我,非要你娶旁人?那我只能恭喜你了!”
“怎么可能?”
宋显维几欲想告诉她,在他的梦中,熙明帝与她很是投缘。
可梦中莫名其妙的结局,无论如何也不能宣诸于口。
他只得改口:“我姐很好,没架子。”
顾逸亭莞尔一笑,没作否认。
念及意中人曾形容自己“冷面心狠手辣”,宋显维又补充道:“其实,我们兄弟和姐姐,性子略嫌仁慈温和,一点儿也不适合端坐于庙堂之高、搅弄风云。
“长兄堕马早逝,二哥沉稳但行为不端,三哥患病,四哥残疾,五哥没养大,我……胡闹贪玩,姐姐才被迫扛起大任。
“前年重登皇位,她曾允诺,下一任储君,将在她本人和众弟兄的子女中选拔。因此,每逢回京,哥哥姐姐总要催我别乱跑!没准儿,咱们明年就得被催生娃儿了!”
他笑嘻嘻地吻了吻顾逸亭滚烫的脸颊,昏暗中见她羞涩垂眸,却未曾留意,她眸底滑过的无尽感伤。
“娃儿”二字,如针一般扎进了顾逸亭的心。
她不忍心地闭上双眼,告诉自己,那年逃亡路上,大夫的轻蔑,不慎打翻的汤药的味儿、纠结难眠的夜晚……将不复存在。
*****
次日天未亮,顾家人率先动身,带上行李与花木离开京南别院,浩浩荡荡进城。
与顾逸亭上辈子所见类似,京中车水马龙,繁华异常,士庶无不喜气洋溢,一派盛世景致。
熙明帝正月下达诏令,将于四月举办牡丹群芳宴、于五月游湖采莲宴等盛会,邀请贵女们来京赴会。
人人均知,女帝最看重幼弟宁王,此举无疑是为挑选一位出类拔萃的弟媳。
因此,地方富商的千金即便未获邀请,也趁探望亲友之机,削尖了脑袋往京城挤,碰运气看能否寻获良机,把本就喧闹非凡的内城堵得水泄不通。
而在旁人眼中,护送二叔公上京的顾逸亭和苏莞绫,显然成了“未受邀、却不要脸凑上来”的未婚少女。
车马经过大道时,风扬起纱帘,不凡容姿频频遭人窥觊;外加二叔公的花木换了名贵的花盆,自是惹来不少热议。
因贵为尚书的大伯父尚在宫中议事,除七叔顾仲连回了自己的府邸,顾家一行人先去顾仲祁的府邸歇息。
主干道旁食店、酒肆、面摊、饼铺、茶馆、客舍杂列,临近正午,叫卖声、欢笑声夹杂鲜活气扑面而来。
“妹子!弟弟!瞧!那是娘的酒楼!”顾逸书骑马走在马车旁,刻意放缓了速度。
顾逸亭挽帘张望,意外的是,这绝非她前世所见的小饭馆,而是一家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大酒楼,呈南北西三座连体楼宇,典雅气派。
“咦……?”顾逸亭颇觉惊奇。
父母在穗州时各有不少家业。
上世便宜卖给了四叔后,父亲入京为官,母亲陈氏则在女帝新政扶持下,开设了粤菜饭馆。
其时,粤菜的受众群体为是商人,因而饭馆设在商家林立的城东与达官贵人出没的城西交界处。
也许这一世,她和弟弟没来京城,母亲在生意上倾注更多的心血,使得饭馆于短短三年内成为城东有名的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酒楼,规模大了不下十倍,店内客似云来,门外车马络绎不绝。
顾逸亭心下暗忖,她的一个小小决定,影响超乎所料。
顾家一行人拐入城西。
如顾逸亭印象相类,父亲入京后购置的宅院,位于在城西顾尚书府两条街外。
当顾逸亭小心搀扶二叔公下马车,抬头见府门外迎候的十余人中,为首一人年近四十,容色仍十分娇美,一身绛紫绣翠花丝锦缎褙子,下穿水红宽锦裙,头戴五宝金银簪,正是母亲陈氏。
顾逸亭眼底湿润,心下欣慰——她不在,母亲也过得有滋有味呢!
“亭亭!峰峰!”陈氏细看姐弟二人时,泪水哗啦啦地冲刷着脸上的浓妆,口中蹦出满嘴方言。
“你两个无良心!激死娘!咁多年都唔探望一下老娘……哎哟!二叔对唔住!我一见两姐弟就想打人,忘记同您打招呼!失敬失敬!”
二叔公看着眼前又哭又笑的中年美妇,蹙眉打量她:“你……?”
陈氏急了:“二叔!我系书书娘啊!”
“嘘嘘?”二叔公半天才反应过来,“二侄媳,你咋穿金戴银、花花绿绿,要去唱戏?”
陈氏目瞪口呆,尴尬笑道:“京城嘛!热闹、体面些好。”
她转而瞪视一旁的顾逸亭和苏莞绫:“你们年纪轻轻这么朴素!难怪嫁不出!”
顾逸亭今儿穿了影青绸纱褙子、月白罗裙,腰悬白玉牌,通身雅致清丽;苏莞绫则换上宋昱所赠的粉绫裙,衣饰精致,何来的朴素?
顾逸亭啼笑皆非,挽了母亲的手:“娘,咱们路上若打扮得光彩亮丽,岂不招贼?您这些年可好?”
“娘!我好想您!看我长高了!”顾逸峰也乐呵呵拉住陈氏的另一只手。
陈氏没忍住,站在自家门口开始嚎啕大哭,惹来路人驻足围观,最后由儿女和长媳边哄边簇拥入内。
*****
顾仲祁当年在选房宅时,考虑的主要有两点,一要住得下全家,包括迟迟没来京城的长媳、女儿和幼子;二要离尚书府别太远,便于兄弟间交流小聚。
前一世,因堂姐顾盈芷缺伴读,顾逸亭长期居住在尚书府,久而久之,不少人忘了她的父亲是掌管御膳的太官令,视她如真正的尚书府千金。
此番重临京城的家,顾逸亭随父母参观,眼看院落宽敞,舒适雅致,连布置都与回忆基本重合,不由得会心一笑。
于偏厅落座,陈氏命人捧出各式精致美点,皆是大伙儿最熟悉的虾饺、烧卖、萝卜糕、白糖糕等南国风味,众人不拘小节,边聊边吃。
浅抿仆役奉上的香茶,她唇边噙笑,听母亲絮絮叨叨数落她故意拖着不来京城,应该改名为“顾逸拖”。
她忍俊不禁。
陈氏一贯说话直接不绕弯,刀子嘴豆腐心,训斥了一炷香时分,改而把自家女儿里里外外夸了一遍,对她出落得越发美貌而沾沾自喜。
见陆望春素衣无妆,陈氏安抚道:“春儿,几年来辛苦你啦!我家阿舟命苦,我不勉强你守住顾家,遇到合适的男人,趁青春好年华,快快改嫁吧!”
陆望春一怔,尚未回话,陈氏又把话锋转向苏莞绫:“绫绫,你老大不小,得闲去你大舅家转转,撞见青年才俊,就快快嫁人啦!”
苏莞绫茫然不知所措,唯唯诺诺,含糊应对。
陈氏绕了一圈,最终把目光放在千娇百媚的女儿身上,语气溢满恨铁不成钢之意。
“早叫你来京,那阵子京城贵女大部分有婚约,以你的姿色,指不定早早嫁入皇家!现今好啦!涌来几百号佳人!你娘我愁死了!白白给你好脸蛋!你唔好返穗州,望一下京城有无财貌俱全的好儿郎,快快嫁人啦!”
她连对陆望春、苏莞绫、顾逸亭说了相似的催嫁之词,余人面面相觑,均想说宁王和顾逸亭已定下口头婚约。
未料顾逸亭清咳两声,用眼神制止兄弟、嫂子和表姐泄密。
以母亲的性子,一旦知晓女儿与宁王生情,消息保准儿能在一日之内从酒楼传遍京城每个角落。
目下城内挤满心心念念嫁宁王的千金们,顾逸亭若公然宣称宁王相中了自己……今时不同往日,没了“顾氏姐妹花”的名头护着,她岂不被仇恨的目光穿透、被挑剔的言论淹死?
在宁王别院待过的顾家上下,曾被再三叮嘱,在事情未真正落实前,切莫漏口风,以免传出不堪传闻,节外生枝。
他们面对陈氏痛心疾首的埋怨,不约而同露出遗憾之情,实则心下暗搓搓等待宁王上门提亲,给她制造的大惊大喜一刻。
聊着聊着,话题转移至四叔四婶和杨家的阴谋诡计上。
陈氏历来和四婶不睦,听说女儿几乎吃了大亏,激愤之下毫无仪态地捋起袖子,破口大骂:“老四想死啊!居然敢欺负我亭亭!等我派人将他两公婆的手脚剁了喂狗!”
顾逸亭连忙劝止:“娘,四叔四婶以依律查处,您就别操心了!”
陈氏一族在穗州扎根数百年,顾逸亭真怕母亲一怒之下,煽动舅舅阿姨们滥用私刑。
“不!你能忍、你爹能忍,你娘我咽不下!”陈氏恨得咬牙切齿。
顾逸亭只好将宋显维挺身而出阻止杨氏兄妹的诡计、让“朋友”拿下四叔放火的人证物证,并彻底端了一窝拦路抢劫夺人的匪徒等式如实告知,更明言四叔一家与杨氏兄妹数罪并罚,已获刑抄家流放。
陈氏听说已有人替她出了恶气,脸色稍稍缓和几分。
大抵发觉女儿谈起那叫“阿维”的小伙子时,眼角眉梢难掩绵绵柔情,唇畔不时流露甜蜜笑意,陈氏“哼”了一声:“亭亭,老实讲,你睇中人家?”
顾逸亭心头一震,闷声嗫嚅:“有、有那么……明显?”
顾逸书、陆望春、顾逸峰和苏莞绫同时笑而点头。
陈氏细心描摹的柳眉瞬即挑了挑。
“哪一年生的?家里做什么?父母健在?有无兄弟姐妹?”
顾逸亭踌躇未决,一直在吧唧吧唧吃点心的二叔公突然插口:“在说阿维啊!老夫最了解!”
余人下意识捏了把汗——该不会头一天就把宋显维的宁王身份给供出来吧?
不料二叔公咧嘴一笑:“他康佑九年生,京城人士,家中从政,父亲已离世十一年,母亲健在,上有两位兄长、一位姐姐!亭亭,看二叔公记性好吧?”
顾逸亭憋笑夸赞:“对对对!您一字不落,全背下来了!”
亏得二叔公常常今日忘了昨日事,偏生把他和宋显维初次见面的对话牢记于心,倒背如流。
陈氏听闻对方家在京城,且家里当官,面色柔和了三分。
“既然系京城人士,改日叫到府上,我过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