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亭本想承认对阿维动了心。
一旦记起方才屋中场景,她又恐坦言心迹,会给阿维招致更多麻烦。
毕竟,宋昱贵为皇家宗亲,要对付跻身于江湖与官场夹缝中的阿维,自是不费吹灰之力。
倘若宋昱迁怒他为官的家人,牵连更大。
她不该冒这个险。
“世子爷,”她自知再拖下去无益处,温声道,“您的厚爱,小女子感恩万千,奈何……我真不愿与皇家有任何关联。因此,您曾提的那件事,请恕我不能接受。”
宋昱沾染霞光的双眸瞬间黯淡了几分,“因他之故?”
“倒也不算是,”顾逸亭苦笑,“我生来畏惧权贵,纯属我个人心结,此生难解。辜负您的厚望,很是抱歉。”
这并非谎言,是她重生后一直坚定的理念。
无奈宋昱待她温柔备至,又和她二哥交情不浅,身在穗州时,顾念《珍馐录》的编撰,她不好拒绝得太死。
此时,她的心已大大偏向阿维,而宋昱抛下公务前来作伴,令她莫名有种“脚踏两只船”的错觉。
得赶紧把脚收回才行啊!
不然,扑通掉水里可怎么办?
宋昱静静目视她片晌,沉声道:“你是因为我的出身,拒绝我?”
“是。”顾逸亭语气艰涩,但态度磊落。
落霞漫天,镕金断翡,这容姿佚丽的一男一女,静立于青山环绕的田园下。
他儒雅清隽如松,她妍丽秀美若兰,看似一对璧人,遗憾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见宋昱一语未发,又迟迟不肯离去,顾逸亭心生退意。
她柔声道:“世子,我德才平庸,着实愧对您的赏识、关怀与庇护。您是天家血脉,有世子之尊,来日定会大有作为,该寻一位贤良淑德的佳人相伴才对。”
“可我心系于你,他人再难入目。”他言辞恳切。
顾逸亭笑颜既带安抚,亦含无奈。
“有关我的一切,您均从我二哥处得来,殊不知他爱护我极深,必定会言过其实、极力吹捧。你我本未正式相处过,谈何深情厚谊?或许,您将视线挪移开,便会发觉,我仅仅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员罢了。”
宋昱低叹一声,仿佛在思索她的弦外之音。
许久,方淡淡发声:“是我过分强求了。”
顾逸亭琢磨不透他这话算是放弃,或是以退为进。
眼看天色渐黑,她未敢耽搁:“时候不早,荒郊野地不宜久留,咱们……”
“小娘子,是否介意,多添一副碗筷?”
顾逸亭微露错愕。
既已婉拒他的追求,再拒绝留下他用膳,似乎过于无情。
“世子客气,”她换上明媚笑意,“粗茶淡饭,还望勿弃。”
*****
粉金艳紫霞彩消散于大树后方,枝叶上那层莹莹的金粉色光华也随之褪去。
一如宋显维满怀期待的心,越发暗沉。
他从树上跃下,深深吸了口气。
心头喜怒哀乐兼而有之。
喜乐的是,亲耳听见顾逸亭回绝了宋昱。
但她口口声声说,不愿与皇家有任何关联?
那句话如天雷滚滚砸中宋显维。
同为天潢贵胄的他,要如何是好?总不能一直瞒下去吧?
究竟是真心话,抑或是单纯的托词?
他没法拽住她逼问,否则等于招认了偷偷跟来的事实。
真是火大!
他胡乱踢着道旁石块,终觉得找机会试探一番。
悄然从院墙跃入,溜进房中,宋显维换了身整洁合身的雪色棉袍,解下随意捆扎的发巾,戴上嵌玉发冠。
霎时间,俊采丰神。
饭菜香味从窗户缝隙飘然而至,他整顿仪容,昂然出屋。
“阿维,”阿福招呼道,“睡醒了,果然神清气爽啊!”
宋显维见围在桌边的全是顾家仆役,寻思是否该去隔壁蹭饭。
秦澍显然猜透他心思:“人家没工夫陪你,你打扮给谁看?”
“哼!就你敢奚落我!”宋显维咬牙切齿。
诚然,苏莞绫、阿福、苏妈妈、丫鬟们因他多次救顾逸亭于水火之中,外加身怀绝技、品貌非凡,私下待他十分客气。
陆望春、顾逸峰虽偶有嘲笑,但从山匪事件后已对他刮目相看。
钱俞柯竺是他的部下,自然唯命是从,毕恭毕敬。
唯独秦澍,连熙明帝和齐王都敢取笑,更何况是他?
“好啦好啦!我给你煮了点鳜鱼粥,快趁热尝尝。”秦澍诱哄道。
宋显维虽一脸不屑,但鼻腔内溢满了诱人香味,脚步不由自主滑向众人。
晚膳半数由秦澍主理,满桌子荤素搭配,热气腾腾,浓香四溢。
如去叶的蒌蒿茎,切段微焯,以油盐醋凉拌,外浇一大勺肉臊,口感香脆,菊芳味儿清爽。
又如抽掉主骨、剔除小骨刺熬煮的鳜鱼粥,白白的鱼肉和米粥彻底融合在一起,入口软糯,香鲜味甜。
还有春山三鲜,以笋尖、枸杞头和蘑菇,烫焯后加猪油飞炒一二,再以麻油胡椒末等调味,品尝时如活的一般。
再加上新鲜制作的薄饼,香软有嚼劲,裹上现切菜丁、烧鸭片、炸小鱼干、香干丝、萝卜丝、野葱段等往嘴里一送,浓郁夹带清脆,咸鲜甜辣数尽融化在舌尖,便如生吞了春时的山林溪涧。
宋显维知秦澍善于下厨,未料一别数年,竟精进至此。
有着味蕾上的满足,他早把对方揶揄的话抛诸脑后,淋漓尽致地饱餐一顿。
当皓月当空,下人们忙于收拾碗筷,宋显维与秦澍闲坐于院墙角落,低声讨论何去何从。
宋显维先前只想与柯竺去一趟仙霞岭,好让傅青时以内力为他逼出体内积聚的毒素。
但他实在放不下顾逸亭。
尤其宋昱在场。
如今偶遇秦澍,秦澍功力深厚,修为匪浅,假以时日,也能驱尽他的毒。
但留下秦澍,宋显维又觉有另一层危险。
秦澍容貌俊朗不凡,曾以文试第二、武试第一夺得永熙四年的武状元,其后一路升迁至从二品武职,现下退隐江湖,更具洒脱意味。
兼之他为人爽朗,与人交流既热切又诙谐……
宋显维暗忖,将这位堂兄留在身边,万一被顾逸亭看上了可咋办?
秦澍轻声打破他的沉思,“以我看,毒性还需十余天才能完全清除,最好寻一位擅药的大夫加以调养,才不至于落下病根。”
“实在不成,我回京找李太医和三嫂。”
“按照你们这速度,没准到京城都要入秋了!”秦澍忍不住笑了笑,“你咋不让我帮你找一位?”
宋显维知他近年藏身于海外的五族之境,不由得记起一人,“你、你你你该不会要把……那位请来吧?我可不敢当!”
“呿!五族又不是只有木族王会医术!”秦澍笑得欢畅,“你等着吧!”
“谁啊?”
“不告诉你!”
“少故弄玄虚!”
“你以前见过的。”
“我见过的人有数十万,哪记得!”
“再过几日你便知道了。”秦澍神秘一笑。
宋显维最讨厌弯弯绕绕,正自磨牙吮血,忽闻隔壁顾逸亭与宋昱的道别声,闷哼道:“‘堂兄’真是烦人的玩意儿!好想全部抓起来打一顿!”
“那位跟你抢媳妇也就算了,”秦澍习惯他幼稚的一面,笑道,“我不过卖个关子……”
“他抢我媳妇!你调戏我媳妇!”宋显维突然想起梦中之事,“还有那个谁……新平郡宋奕!我回去就爆揍他!看他还敢不敢觊觎我媳妇!”
秦澍云里雾里:“他远在京城,何时觊觎你媳妇了?”
“……”宋显维没好意思说是做梦所见,气呼呼地道:“反正,反正他就是个满脑子坏水的堂兄!我提前打掉他的牙,省得他惹我媳妇不快!”
“阿维,你……成亲了?”
恰好顾逸亭进门,面容在淡泊月光下瞬时冷冽了三分。
她这句话嗓音不大,却惹来满院子的人纷纷侧目。
“没,没有啊!”宋显维尴尬挠头。
他又不能说,“你在我梦里是我的未婚妻,而且咱俩还这样那样了……也算正式夫妻”。
若被她得知,估计会创出个“阿维宴”,把他煎、炒、煮、炸、蒸、焖、炖、卤、烧、焯、熘、扒、煨、拌、熏、炝、腌、涮、煸……
对上她质疑的眼光,宋显维心中猛然一跳。
他大概是被毒毒傻了吧?
相识至今,他撩拨她、讨好她,甚至舍命相护,居然从来没有亲口表白过对她的爱慕!
夜色浓稠如酿,众人假装忙活,下意识偷眼窥望默不作声的二人。
宋显维慢悠悠起身,理了理长袍,缓步走向那青裙翩跹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