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亭为化解适才的窘然,主动开口:“这位小哥,你、你还好吧?”
沉默中,小青年以鸦色长睫遮掩深邃星眸。
顾逸亭又道:“大夫说你受重击,伤及心肺,脉搏比常人缓慢……你是否得了什么奇症?”
小青年嘴唇动了动,依旧不语。
“那深坑,是我为应付百家盛宴、捕捉野猪之用,请问……你为何陷落其中?野猪……是你打死的?”
对方保持沉默。
这就有点尴尬了。
“你且安心在此养病。”
顾逸亭以淡笑结束问话,拉陆望春出屋。
陆望春闷哼:“是头听不懂人话的哑巴野猪!你要如何处置?”
“先留他休养几日。派人去官府问问,近日可有飞贼流寇……不过,他不像坏人,而且周身乏力,当真病得不轻……”
“肯定病得不轻啊!否则怎会跑到有野猪的深坑睡大觉?我听阿福说,陷阱周围放置了醒目标记,只要眼睛没瞎,断不会随便踩进去!除非……他蠢笨如猪!”
顾逸亭也曾考虑过此细节。
那人故意而为之?
陆望春见她半晌不语,努嘴道:“你刚才跟他眉来眼去作什么?”
“胡扯!”顾逸亭险些炸了,“我、我哪有?”
上辈子的经历,使她对异性或多或少存有排斥感。
与年轻男子直勾勾地对视?史无前例。
为何徒生唐突之举?她说不上来,或许……只是因为那人神态过于微妙?
*****
离百家盛宴仅余四日。
顾家除了饲养的牲畜、野猪肉干、腊内脏等,再没别的拿得出手,光是食材已输别家一大截。
顾逸亭几乎想求助于荣王世子,或不待见她的族亲。
据丫鬟仆役回报,那位从深坑里捞出来的小青年,始终一声不吭。
他行动缓慢无力,梳洗更衣饮食皆不许旁人在场,且只吃米饭和白粥。
顾逸亭细观他仪表非凡、行止雍容,绝非村夫俗子。
处处防范,也许是……中了毒。
她曾害怕惹祸上身,起过撇下不管的念头。
但私下问过,这人既无衙门缉捕的要犯特征,也不似有害人之心,兼之行动艰难,还说不出话……她迫于无奈,唯有把他带回城里医治。
这日,一行人离开云山别院,沿曲折山路回城。
薄雾缭绕处,桃红柳绿,溪涧鸣幽。
众人于桃花涧边歇脚,取出水和干粮分食。
顾逸亭不经意撇向板车上的小青年。
他穿了顾家仆役的灰衫,碍于身材高大,不合体的衣裳显衬出肩宽腰窄之态。
捕捉到顾逸亭的视线时,他挑起微弱一笑,眸子流淌淡淡的委屈。
顾逸亭迅速转目,望向数丈外的一株数百年老树。
树干又高又粗,比起其他同龄的大树,枝桠叶片则少了一半以上,在这春山之中稍显突兀。
她全神贯注打量老树,并未留神那小青年长眉紧蹙,凝眸处,忧虑一闪而过。
小歇两盏茶时分,众人整顿行装,准备继续上路。
顾逸亭走在前头,身后紫陌“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余人齐声尖叫!
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顺大伙儿眼光徐徐抬头。
一条竹叶青蛇缠在树枝上盯着她,吐出分叉的舌头。
恍惚间,她误以为是幻觉。
毕竟,早春怎会有毒蛇出没?
但这通身青绿、悄然蠕动的家伙,可不像木雕或泥塑制作的玩意儿!
蛇“呲”地喷出腥气,进而收缩前半身,蓄势待发!
顾逸亭霎时僵立在地,心也凉了半截。
蛇的迅猛攻击,她躲不开。
余人试着拿棍棒去挑青蛇,顾逸亭暗暗扯下腰间的香囊,企图丢出,转移蛇的注意。
然则,来不及了……
蛇弓起身,猛地昂首张嘴,直往她窜来!
电光石火间,轻微的“嗖”声破空飞激射。
竹叶青蛇腾在半空,突然被尖石打飞!
顾逸亭心跳停顿,屏住许久的呼吸也忘了恢复。
再观那蛇,被击飞一丈有余,在地上不住扭动,看来受了极重冲击。
顾逸亭自知,顾家仆役丫鬟,无一人具备此手劲和准头。
她没作犹豫,扭头觑向小青年。
那人正好目视她,长眸的担忧稍纵即逝,唇边笑意舒展。
漫山桃花灼灼,因这清浅一笑,黯然失色。
其他人从惊险局面回过神,纷纷以赞赏目光投向小青年。
然而,他两眼一闭,身子一软,又一次……晕!倒!了!
“……”
大伙儿大眼瞪小眼,不晓得该露出什么表情。
第3章
上元节,穗州迎来一年一度的百家盛宴。
各地蜂拥而至的望族旁枝,慕名前来的食客们,无不踮脚昂首期盼。
荣王父子、知府等贵人,身着锦袍,端坐于子城高台之上。
吉时一到,围拢在一排排长桌、炉灶前的上百队参赛者开始了忙而有序的运作。
顾家族中出了当朝尚书、太官令,又是有名的美食世家,本是大家的关注对象。
今年更受瞩目,是因掌事者,为年方十五六岁、容色骄人的少女。
女帝掌政第二个年头,女子的地位、活跃程度史无前例提升,但万人围观下,顾家千金所表现的镇静从容、高雅气韵,教人为之惊叹,为之倾倒。
她身穿浅青木棉纹褙子,配了枚雕兰白玉佩。
身姿秀挺如含苞待放的清雅幽兰,纵使极擅丹青的妙手,亦难描摹当中的灵气与韵味。
无人得知,那是历经两世波折,游历大江南北,方酝酿而成的风华。
在她自信指挥下,顾府十余位厨师、厨娘、丫鬟、仆役们有条不紊地对食材进行清洗和切摘。
筹备工作完成,周边现杀的山珍海味陆续被送至各家砧板上。
“瞧瞧周家的鲍鱼!都是双头鲍!鱼翅是天九翅!”
“还有杨家的老甲鱼!魏家的……居然是熊掌!”
“朱家的活烙鹅掌够厉害!就是太残忍了些!”
“是啊!鹅掌都熟了,鹅还在乱蹦!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可怜的鹅!”
“咦?李家胆子够大!朝廷为保护农耕,不是明令禁止宰杀牛吗?”
“听说他家的牛,自己从山坡上滚下去……自杀的!”
各望族使尽浑身解数,再看顾家,活蹦乱跳的仅有黄鳝和黑鱼。
“那、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鸡?鱼?野兔?山菌?如此寒碜!敢呈给王爷?”
“顾氏一族大不如前啊!”
“记得四年前,顾大人亲自上阵,做了一道鲜美之极的鱼脍,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可不是?他老人家掌管御膳,靠的是博学多才!可惜他家千金,美则美矣,终归资历尚浅,怕要丢老父颜面啰!”
顾逸亭无暇理会场下的怜惜或嘲讽,淡定指点下人,根据她改良的食谱,按部就班执行。
明晃晃的刀具砍、切、片、刮、削出各种形状和花样;长竹筷在大锅里搅拌出透人心的鲜香;焖煮中的锅盖扑腾有声,肉香、豆香、菌香、骨香、葱香、椒香各式形成奇妙香风,弥漫半城。
临近午时,顾府管事牵来一头水牛,惹得满场哗然。
正当人们以为顾逸亭要宰牛烹牛,她却命厨娘挤出新鲜牛乳,加入打好的鸡蛋,盖好盖子,再小火慢蒸。
暖阳与浓香,使关切眼神、交头接耳声也徒增色香味。
时辰已到,百家停下劳作,依次将食案呈至高台,供荣王父子、州县官员品尝点评。
珍馐百味,异彩纷呈,确为名副其实的百家盛宴。
因菜式繁多,位尊者大多只挑一两味,浅尝辄止。
果不其然,周家的鲍参翅肚、杨家的清炖甲鱼、李家的全牛宴皆获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