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叔可曾听说了市易司的事?”
王韶所说的在渭源一带设市易司之事,是他此前上书天子,声称渭源到秦州一点,良田弃置无人耕种的田地有上万顷。这些田地都是良田,只要稍加垦殖就能耕种。
因此王韶提议设置市易司,与藩部互市,以经商之利用来治理田地。
待这里的田地全部有了出产,便不需再动用陕西其他几路的粮秣奉养熙河一路。届时熙河路能自给自足,反而能为国家反哺商税田赋。
谁知王韶是将这事想得太美了。
他上书天子之后,便有秦州知州李师中上书反对,声称秦州与渭源之间,根本没有那么多无人耕种的良田。
后来李师中因故被撤换,秦凤路副都总管窦舜卿接替。这一位更绝,上书天子,声称彻查之后,在秦州与渭源之间,只有一顷四十七亩的田地,还是有主的。
天子所遣的走马承受1李若愚便据此奏报,声称真的只有一顷四十七亩的田地。
这是一个令人无语的数字,事情如此荒谬,偏偏数字听起来还很精确。
种建中望着王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这位熙河经略当初招揽人才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麾下武将之间无那等倾轧掣肘之事,结果现在只好独自一人把文官之间的攻讦攀扯全自己扛了。
但这些种建中不能表露在口头上,只能岔开话题道:“王经略,属下今日收到了家师的来信。”
听见种建中提起横渠先生张载,王韶一抬眼,表示很感兴趣。
“家师的建议,渭源到秦州一带,可以考虑种木棉。”
“木棉?”
王韶来了兴趣。
“是,横渠书院试种木棉已有一阵子。这种作物耐旱,不需要过多照料。除了收成时需要大量人手之外,其余时候所需人工有限。”
“采收之后,只需送往关中。如今已有不少人家掌握了纺织吉贝布之术,也乐意收购棉桃。”
“还有一项,这东西不能做口粮。就算是西夏党项人来,也不能将木棉当饭吃。”
王韶听了微微地笑了起来,口中说:“即便如此,我等也不能任由党项人在渭源与秦州之间驰骋不是?”
听起来应当是接纳了张载的建议了。
“另外,家师还托人运来了一批‘酒精’,专为伤员料理患处之用,据说有‘消毒’之效。”
王韶也已听过“酒精”之名,知道经此物治疗,伤口便不易出现溃烂、化脓之症。昔时常有士卒未受致命伤,却折损于看似不起眼的创伤。“酒精”一出,这种现象便可大幅减少,更为严重的创伤也有更大的希望被治愈。
“如此,多谢令师。”
王韶的声音里终于也带上了一丝激动。
“关于荒田的事,属下也会给家师去信,看看有无更好取信于人的方法。”
当然——此时此刻,种建中心中在想:也要给小远去一封信,看看他有什么意见。
第170章 千万贯【加更】
杭州, 明远接到了种建中的来信。
这封信上,记着种建中发出信件的日期。他将信件托付给渭源堡的驿递,与军中日常公文一道,送到长安城, 并送到明远家, 总共花了三天时间。
随后这封信就进入明家正在“试验”的邮政系统, 明家的“邮递”接到过明远的重托,一旦接到种官人的来信,就会在当天, 启动一程“邮递”, 用最快的时间将信件递往洛阳。
若是有其它“投递”的邮件,明家邮递也会顺带带上, 但若没有也无所谓——总之, 明氏邮递收到的指令是:只要是种官人的信,就要不计任何成本,用最快速度传递到杭州。
洛阳之后,汴京、扬州这两个“转运点”也都是这样做的——这从转运点改在信件封皮上的“日期戳记”可以看出。
信件从渭源堡发出, 送到明远手上, 总共用了十天。
明远看了看:从长安到杭州的信件只用了七天。这个速度,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非常令人满意了。
但再想想,这信函, 一来一去至少要两旬……梦魂不到关山难,他与师兄之间的距离, 还真是远啊!
明远凭空叹了一口气, 拆信细看。见到张载的横渠书院已经将“酒精”运到古渭城, 又建议渭源一带种植棉花, 明远顿时心怀大畅, 心想:不愧是他的师门,做起事来就是靠谱。
他几乎想要马上回复种建中:渭源一带可以放手种植棉花,让他明远来负责销路。
再往下看,看到信中提及王韶被弹劾“谎报”渭源到秦州一带的荒田数目。明远也有点纳闷:这一顷四十七亩荒田的数字究竟是怎么来的?
他与种建中一起,看过熙河路的舆图,虽然那舆图画得不甚精确,但是古渭到秦州一带多是河谷,种建中描述过,河谷两侧较为平坦,在党项与吐蕃人进犯之前,多是有人耕种的。
一顷四十七亩,太荒谬了。
最荒谬的是,这数字越精确,就越容易被人相信。
如果王韶不能尽快说明实情,那这一身兜头泼下的脏水,就难再洗净了。
种建中在信中问明远有什么办法,明远仰着脸想了半天。
他心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些想法,但这想法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他还无法触及。
所以这天他只管待在自己在凤凰山的新宅院那里,哪儿也没去。
午后,与明远的居所只有一墙之隔的刻印坊来人,向明远禀报:“刻印坊来了一位客人,想要看看咱们刻印坊使用的刻印术。”
在汴京时,明远名下刻印坊的技术是从来不瞒同行的,因为汴京的同行要么与他进行“技术合作”,要么被他入股。毕竟只有他家的铜活字作坊能够提供活字印刷所需要的全套活字。
但到了杭州,刻印坊的管事就不那么确定了,见有访客不请自来,便从匆匆忙忙地来请示明远。
“当然可以!”
明远还是那个大方的态度。
那管事刚要回去招呼访客,明远多嘴问了一句:“来人说了姓名吗?”
“说是杭州人姓沈。”
明远听见这个称呼突然跳了起来——杭州人姓沈?
“走,我和你一起去见那位去。”
明远足下生风,急不可耐地穿过自家的厅堂,拐一个弯,就到了隔壁的刻印坊。
他很清楚地记得,当初毕昇的孙子毕文显,曾经提到过,有一个年轻人曾向毕昇详细打听过活字印刷术的具体内容。
问起那名年轻人是谁,毕文显只说“杭州人姓沈”——
于是明远脚下又快了几分。
很快,他就来到刻印坊用来招呼客户的那座小厅里。
只见来人身穿粗麻布制成的衣衫,腰间围着一条土白色的腰带。这副打扮,应当是还未出孝期。
来人听见脚步,转过身来,见到明远年轻的面庞,免不了地有些吃惊。
作为一位管事需要去请示的东家,明远实在是太年轻了。
来人四十来岁年纪,国字脸,相貌堂堂,颏下蓄着一小把胡须。见到明远,尽管惊讶,还是拱起双手见礼,自报家门道:“在下钱塘沈括。”
明远尽管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准备,还是没能忍住,蹦出一句:“你……你就是沈括?”
沈括:……?
明远赶紧找补:“久仰沈兄大名,小弟姓明名远,京兆府人士。”
沈括的表情还是有点不自然,这位很明显不太自信,应当是在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我真的这么有名吗?
明远想了想,问:“阁下可识得苏子瞻苏公?”
苏轼那天提到,他有一位友人居于杭州,但在孝期之中,不便饮宴,因此没有马上介绍给明远认识。现在明远看见了沈括的穿着,才想起来:苏轼说的那位朋友,可能就是沈括,所以开口试一试。
果然,沈括一听苏轼的名字,脸上的表情放松,似乎在说:哦,苏轼啊,那没事了。
“沈兄今日来,是想看看我这间刻印坊?”
明远开口询问。
沈括脸上有点红,开口道:“不请自来,唐突勿怪。我实是被这些日子里的《杭州日报》所吸引,才想起,到印制这些日报的刻印坊来看一看……”
原来沈括居家守孝,闲来无事,便留意到了近两日在城中流通的《杭州日报》。
先是市政工程——杭州城内各处安了路灯。主持工程的还是沈括的好友苏轼,这份报纸顿时吸引了沈括的眼光。
但他立即生出一项疑问:这杭州城内的路灯安装,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怎么这么快就被刊载于这“报纸”之上了呢?
制一副用来印刷的雕版,应该没那么快吧!
偏偏这报纸的印制质量还很好,报上的每个字都不大,但是边缘清晰,无笔划粘连,得是技术相当高超的雕版匠人,忙乎个好几天,才能办到。
沈括开始对《杭州日报》上心——直到出了高丽使臣的事。
高丽使臣唆使押伴,在杭州驿作威作福,被正义士子秦观当街训斥,又立即被杭州通判苏轼言辞警告。
这件事第二天就见报了。
当看见《杭州日报》上刊载着“昨日杭州驿前”的文字,沈括当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快!
所以他基本可以确定,这绝不可能是雕版刻印。
唯有他年少时,曾经见过的一位姓毕的雕版匠人所独创的“活字印刷术”可以办到这一点。
但是,自从那位毕姓匠人离世,沈括就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印刷术了。
明远听见沈括提起《杭州日报》,心里也有些得意。
如今《杭州日报》的办报宗旨已经与在汴京时不太一样了。
当初在汴京时,因为考虑到汴京是政治中心,而《汴梁日报》是初办,没有多少经验,所以起步时都是以刊登实用信息和打广告为主。
到了后期,开始加入一些对瓦子的节目,正店与脚店的食物进行评测的“探店”报道,偶尔会加入一些娱乐八卦。
《汴梁日报》从未涉及任何时事与政治的内容。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汴梁日报》没有受到开封府的监管与约束。
但是在杭州,明远开始做出尝试,在报纸上刊登时事新闻——虽然都是对事实的报道,几乎不带任何倾向性。但是这报纸的“舆论导向”功能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市政“路灯”推出后,曾亲自考察路灯放置地点的苏轼,被杭州市民们一致称赞。
而那些高丽使臣和他们身边的押伴,当然也收获了一边倒的骂声。
但明远万万没想,竟会将沈括引来他的刻印坊。
他这是什么运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