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人上路好几天,竟还没有哪个闹过肚子。
于是,这些伴当们终于相信了商英和的话——那位明小郎君,是个出门在外也绝对不肯亏待自己的主儿。
“怎么样,头儿?”伴当们问领头的洪四,“依计行事吗?”
“那当然了,”洪四冲自己手下点点头:“依计行事!”
“把那场好戏一演,不愁主家和明小郎君不给我们一笔大的赏金!”
翌日,一行人照常上路。
明远和向华还是像以往那样,先行到了中午打尖休息的茶棚,在那里叫了一些吃食,等着商英和押着车队慢慢过来,大家一起用饭。
待到吃饱喝足,众人继续上路。
这回还没等明远座下的骏马和商家车队之间拉开距离,就见一群穿着怪异的汉子,鬼鬼祟祟地朝商家车队围了过来。
此刻商家的伴当们大多骑在驴上。见到有人来犯,这些“驴上英豪”自然是大显身手,纷纷就坡下驴,大喊着从大车上抽出事先藏好的刀枪棍棒,冲着“盗贼”们就是一通好打。
明远在前面听见动静,自然不能扔下商英和不顾,他赶紧与向华一道掉头,急急忙忙地纵马赶来。
但看见伴当们和“盗贼”们打得正欢,明远却勒住了马,也不上前,也不逃跑,只是端坐在马上,在旁围观。
高举朴刀的伴当头领洪四:……?怎么回事?
没过多久,伴当们“打退”盗贼,商英和与管家陈三一道,满脸是汗地从他藏身的大车上爬下来,没口子地将伴当们的“忠心”和“勇武”夸赞了一番。
而洪四却只觉得从明小郎君那边递过来的眼神有些冷飕飕的,很有些看戏的意思。
最终,明远不带多少笑意地扬起嘴角,冲伴当们点点头,赞道:“各位……就算没有多少功劳,也是有苦劳的。”
伴当头领洪四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明远已经看出了他们这是一场“做戏”。
原来,这群“伴当”原本是京兆府附近的一群小混混,后来找了个头领,合起伙做起了伴当。他们原本都是好逸恶劳的性子,只想着挣快钱,因此想出了一个促狭的法子:
他们之中,分出一拨人,伪装“盗贼”“强人”,试图抢劫车资。另一些扮演“伴当”的则将盗贼打跑,以此来骗取雇主的大笔赏赐。
他们这算是“一招鲜,吃遍天”,只不过不能对同一个雇主反复使用。
因此每跟完一趟,伴当的头领总是找到这样那样的借口,请雇主将他们荐给其他人。
没想到这次在路上,他们的“假把式”竟然被明远看出来了。
而明远将话也说得很明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这么多人,辛辛苦苦演一出戏也不容易。
而明远也不是他们的正经雇主,因此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将他们戳穿,但是指望从明远手里得到大额赏赐,那就别想了。
只要他们这一趟兢兢业业地跟着商英和,把伴当该干的事都干好,这件事可以一笔勾销。若是做不到,那对不起,以后就别在陕西路上干这一行了。
洪四吞了吞口涎,对没能骗到这位小郎君既感到意外,又觉得不那么意外。
明小郎君看似年轻,但是眼光好生毒辣,就像是能看穿他们在想什么似的——难怪能轻易看穿他们的把戏。
做人偏又是通透的,饶了他们一回。
洪四长舒了一口气,有心做完这一趟之后就改邪归正,真的做个上规矩的“伴当”,就算吃点儿苦,按说也是能赚到钱的。
谁知当天晚上,商家车队的马车赶到可供落脚的驿站时,洪四一瞥眼看见了箱笼上用白垩画了一个大大的符号——
那是一个左右交叉的“叉”。
洪四一看见,顿时脑海中轰隆一声,接着他的身体像筛糠似的开始发抖。
一时间其他伴当也都看到了。一群人顿时都发了傻。
突然,洪四转身,奔进驿站,向坐在一处休息的商英和与明远报告此事。
商英和不以为意。他正接过陈三递过来的热毛巾擦着手脸,一副相当享受的模样。
“这洪四你肯定不怕的吧?”
商英和悠悠闲闲地说。
“下午晌那么多盗贼都被你们打去了。”
洪四一时竟张口结舌,无法向雇主解释,他们这群人自打开始做伴当,就根本就没有真正遇到过盗贼。
倒是明远,闻言抬起双眼,眼神锐利,目不转睛地盯着洪四。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明远总结出两点:
第一,真遇上盗贼了。
第二,这些人不能指望。
第38章 百万贯
洪四结结巴巴地给商英和比划了半天, 总算让商英和明白了,在他车队箱笼上画下标记的盗贼,是一伙真正“穷凶极恶”的盗贼, 仅凭他洪四可对付不了。
不仅他洪四对付不了,他们所有这些“伴当”也都对付不了——就差向雇主坦白了,他们这些人看起来壮,实际上都是“银样镴枪头”, 和盗贼是打不过的。
商英和终于着了慌, 急着要去报官。
可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能去哪里报官?
商英和身边的明远沉思着, 问洪四:“盗贼在箱笼上画下标记是什么意思?”
洪四虽然是个极其不靠谱的“伴当”, 但是在陕西路官道上跑的次数多了, 关于盗贼,也道听途说过一些, 知道箱笼上的标记意味着什么。
“意思是, 这批货色已经被自家先看中了。”
明远想了想, 又问:“箱笼被做了记号之后,盗贼什么时候会动手?”
这洪四哪晓得, 搜肠刮肚想了半天, 总算是想起听过的一两件传说:“总在一两天之后, 那些盗贼看准了地形,算好了大概时辰,再拜过关公, 就……就动手了!”
明远:……还要拜关公?关老爷若是在天有灵, 恐怕会气得活过来。
但见洪四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便将驿丞叫来, 问清楚了往后一两天的路途。
他得知往东再行一天的路程之内, 官道附近都有村落,且地形平坦,不见得有多危险。驿丞也没有听说过哪伙无法无天的“巨盗”,是以“叉”为标记的。
明远心想,商英和有这么多人手在,只要不是什么悍匪,应当都对付得了。他对区区一个符号并不担心,安慰了商英和两句,又陪他坐到很晚,才自行去睡。
谁知第二天早间起来,明远正神清气爽的时候,隔壁竟传来商英和的嚎哭声。
他急急忙忙出了驿馆的上房,来到商英和身边,却只见他的伴当竟都散了大半。留在这名玉石商人身边的,就只剩管家陈三,洪四一个伴当,和几个照料车马的车夫。
“这是怎么回事?”
明远异常严厉地问。
那边陈三低着头,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一说来。
原来,昨晚明远去休息以后,商英和越想越怕,便将他雇来的那十几名“伴当”都请到他那里,推心置腹地说了一番话,然后把他原本准备分给这些人的“赏金”都拿了出来,分给众人。
商英和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伴当们能够好好地守着车队——他猜想,这么多人一起上路,又都是长相唬人的大汉,没准能把盗贼吓跑。
谁曾想今天早起,商英和发现,那些伴当竟然跑了个精光,只剩下洪四。
逃跑的家伙们甚至还把商英和的马都牵走了,只给主人留下驴。
听了商英和的陈述,明远顿时扶额长叹——他哪里能想到,商英和竟能出这等昏招。
商英和固然是希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是这种重赏,也必须得是“事成之后”,得是他们平安到了地头以后才能给出去。
这些“伴当”本就对抵御盗贼没有什么信心,陡然得到商英和发了一笔钱,当然是选择连夜跑掉。
至于洪四为什么没跑,到也未必是出于什么“责任感”,很有可能是想要溜走的时候才想起他和商英和有契约在身,这么一跑以后,就再也没办法在陕西路往下混了,才悬崖勒马……又或者单纯是睡过头了。
明远冷冷地看着洪四,看得他羞愧地低下头去。
而明远则开口宽慰商英和:“商兄莫要太过担忧。小弟昨夜问过驿丞,驿丞说今天这一段路地形开阔,道旁村庄众多,比我们昨日经过的那一段要好上很多,往日很少有人在这一段遇到盗匪。不如我们今天继续前进,今晚再看看情况。”
他言下之意:与其在此停留,或者返回长安,倒还不如循着已知的安全路段继续向前。
商英和则是六神无主。
他一时犯蠢,白白分掉了那么多钱,还让“伴当们”都给跑了。
而现在,商英和也知道自己没法儿回头,不能再通过昨日刚刚“遇劫”的道路返回长安去,只能按照明远所说的,走一步看一步,先把今天这一段“较安全”的道路走过去再说。
当下车夫去将停在驿馆后的马车都搬出来。陈三过去帮忙,谁知却在马车箱笼上又发现了一个用白垩画成的符号——这回是个圆圈。
这回有趣了。
明远站在两辆商家马车背后,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忍不住有点好笑。
看起来,他们这一行人,被不止一家盗匪看中了。
“有了!”
明远想到一个主意,赶紧去找商英和。
“商兄,阁下这些运送的货物里,可有什么,是看起来好看又金贵,但其实是粗苯不怎么值钱的呢?”
商英和脸一红——他是个玉石商人,所带的货物中有好多都像明远说的那样:看起来很贵,其实不咋值钱。
明远见他已经想到,便笑着说:“这就好办了——今天天气不错,我们便将箱笼打开,将您那些‘看起来’名贵的大块玉石显露在外面……”
商英和张大了嘴:“这不是招摇过市吗?”
他们现在已经惹来了盗匪的麻烦,还这么招摇——真的好吗?
明远笑着点头,低头附耳在商英和耳边说了几句。
商英和顿时“哦哦”了几声,听完思索片刻,反问明远:“这样真的能行?”
明远一耸肩:“不行也没有别的办法呀?”
商英和至此终于冷静下来,多多少少能够用理智思考了,思忖一阵果断下令:“将箱笼打开,让那两座玉石山都露出真容。”
商英和这次前往汴京,随行带着的所有货物中,最花哨也是最笨重的两件,就是那两座“玉石山”。玉质本身并不算特别精良,但是又大又华彩,乍一看确实很贵重。但要论起价值,可能还不如他两件压在箱底的羊脂玉原石,和他亲自随身携带的一件玉璧。
适才明远提示商英和,既然已经有不止一伙盗贼,看上了这批货,那么干脆就张扬一点,把好东西显摆出来,让盗贼们先你争我夺地斗起来,打个两败俱伤。没准他们有机可乘,能够顺利脱身。
“商兄请不要担心,小弟也会将自己携带的几幅蜀锦摆在外面……”
明远带的那一车行李大多数是他的各种个人用品,什么专门用来斗茶的建窑小茶盅啦,镣炉与汤瓶啦,刷牙子和牙膏啦,平时用来熏衣物的香料啦……都是让他在途如在家,即使在驿馆客栈中,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唯一可以算得上是货物的,就只有他打算自用的几匹吉贝布,还有当初在绸缎庄里没卖完的蜀锦。这些蜀锦在天光下是一片灿烂,也确实能让人误解,以为这整整一车都是这样精贵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