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怎么也来了永宁寺?
她记得往年暮秋时,只有后宫嫔妃与众女眷才会来此地礼佛,印象中从未见到太子来过。
而且,他又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怎么落地都没有声音……那些话,他不会都听到了吧?
顾休休垂下头,睫羽轻颤着,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视线却无意间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日他发着高烧,淋着雨用轻功送她回府,因体力不支栽到在玉轩,她为了扶住他,与他一同栽了过去。
他用最后的力气,将手掌垫在她的后脑勺上,却在落地时,被院子里的碎石割伤了手背。
她虽然幼时习武没少受伤,但向来都是顾月帮她清理伤口。这算是她第一次帮别人包扎,没什么经验,纱布缠得有些乱,不知道怎么收尾,就顺手打了个蝴蝶结。
倒是没想到,都几日过去了,他竟然没有拆开重新包扎,就凑合着她那日包扎的蝴蝶结,一直应付到了今日。
两人相对无言,之间却流动着莫名缱绻的气氛。温阳公主哪里受得了两人在自己眼前缠绵不清,更何况她刚刚才挨了两巴掌。
要知道连贞贵妃都不舍得打她,她在北宫里几乎跟螃蟹一样横着走,而顾休休竟然敢打她?!
温阳公主恨不得现在就上去薅拽住顾休休的头发,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代价。
可元容就在眼前,她方才一心关注着顾休休的表情,想要从中获取快感——往日那些仰慕太子的士族女郎,在听她说出太子的身世后,就会脸色大变,忽白忽红,表情丰富又纠结,而后眸中渐渐生出些嫌恶来。
在这最看重身份地位与血统的北魏,即便他是皇帝的血脉,可只要他的母妃出身低微卑贱,在士族眼中,就像是杂交出的犬种,血脉不纯,上不了台面。
就如那句话所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从没有人质疑过温阳公主的话,她毕竟是公主,生养在北宫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宫中辛秘,他们外面人不清楚,那宫里头的人还能造假不成。
无一例外,那些曾爱慕过太子,连他身体孱弱,恍若命不久矣都丝毫不在意的女郎们,在知道太子身世后,便都将其视如敝履,弃之,厌之。
温阳公主笃定着,顾休休跟那些女子亦是相同,没有任何人能像她似的,就算清楚太子身世,依旧爱慕着他。
她要让顾休休明白,只有她才是真正喜欢他,在意他的人,即使他已经变得肮脏破败,她也不会嫌弃。
而顾休休爱慕太子,不过是喜欢那美丽的外表与皮囊,又如何比得了她的深情?
她实在太过急着欣赏顾休休变幻莫测的脸色,想要感受凌驾于人的优越感,哪里会注意到元容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又有没有听到她方才说的那些话。
温阳公主有些心虚,却不甘这样狼狈地离开,她何时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若她还是谢家的女郎便算了,可她如今是圣上亲封的公主,顾休休竟敢藐视皇家,她今日定是要顾休休吃不了兜着走!
她眼珠转了一圈,想道:太子哥哥该是没有听到才对,不然他为何去拉顾休休,却不替顾休休接住她扬起的巴掌?
就算退一步讲,他真的听到了,但她说的都是事实。难道他还准备为了顾休休,在这永宁寺大动干戈,与她闹到天下人皆知的地步吗?
温阳公主在心底冷笑一声,收回了打空的手臂,嗓音微微哽咽:“顾姐姐,我不过是想与你亲近一下,你为什么打我?”
她的声音实在不算小,本就站在寺庙门往里不远处,这一嗓子下去,却是吸引了不少女眷,纷纷围拢过来。
温阳公主扯着嗓门喊道:“我虽仰慕太子哥哥,却也没有动过不该有的心思。顾姐姐,你何必拈酸吃醋,对我下这样的狠手?”
眼看着不明真相的群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在嚼什么舌根子,朱玉有些急了,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明明是你先挑衅我家女郎,又妄议太子殿下……”
温阳公主居高临下瞥了朱玉一眼:“你个贱婢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妄议了太子哥哥,你莫不是嘴痒痒了,想尝尝被掌嘴的滋味?”
见她嘴硬不承认,朱玉还想辩解,却被顾休休拉住:“温阳公主,你说我打你……我何时打你了?你可不要仗着自己是公主,就信口开河污蔑人。”
温阳公主被说得一愣,显然没想到顾休休会直接赖账,她指着自己身后跟着的宫婢,又委屈地指着自己微微肿胀的脸颊:“你就是打我了,她们都看见了……”
“她们都是你的宫婢,自然向着你说话。”顾休休揉了揉发酸的手掌,轻笑道:“左右太子殿下也在,若不然你问问殿下看见了吗?”
温阳公主呜咽着:“太子哥哥……”
“孤不是你哥哥。”元容拂了拂衣袖,垂着眸,似是漫不经心地笑道:“孤只是个身世不堪,身上流淌着卑贱血脉的人。”
他将她方才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温阳公主的脸色唰的变了难看起来——她说的那些话,太子哥哥都听到了?
不但听到了,他竟然当着那些女眷的面,毫不忌讳的又复述了一遍。
太子哥哥到底什么意思,莫不是要为了那顾休休,连自己不堪的身世都可以拿出来公之于众吗?
“太子哥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微微有些慌乱,想要解释,却听见元容嗓音寡淡道:“谢瑶,谁给你的胆子,敢颠倒是非,向孤的未婚妻大打出手?”
“我,我没有……”温阳公主听到他喊自己的本名,感受到众人投来异样的眼光,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元容对顾休休打她的事情只字不提,只一句‘颠倒是非’‘大打出手’,便让围观众人顿时倒戈,认为是她又在暗地里作妖。
“就是她打了我两巴掌!你们看看我的脸……”
温阳公主哪里能忍得这样的气,正要指着自己被扇肿的脸颊让旁人仔细看,却听见朱玉尖叫着喊了一句:“女郎——”
转过头看去,只见顾休休身子一歪,竟是脚下打着晃,险些栽过去,像是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
朱玉扶住了她,她眼尾泛着红意,隐隐有些湿润,一手捂着额,看向元容:“殿下,休要动怒。温阳公主还小,往后日子长着,慢慢教养就是了……”
此言一出,犹如石子投进平静的湖泊,炸起一片浪花。
“那温阳公主都十六了,与顾家女郎岁数差不多大,人家顾家女郎得理还让三分,她却不依不饶上了!”
“早就听闻温阳公主跋扈无礼,今日一见果真不假,真不知谢家怎么教养的女郎,难怪这个岁数还没嫁人。”
“你看洛阳城里,谁敢娶她?贞贵妃看在她父母双亡,怜惜她才将她接到北宫中,她却整日在外宣扬着欢喜太子殿下,如今还欺负到人家未婚妻头上,未免太过恬不知耻!”
……
温阳公主所依仗的,无非就是元容不敢撕破脸,不想被人知道那过往的身世与是非。
人们的嘴,可以用来吃饭,也可以用来说话,有时候还可以化作一把锋利尖锐的刀子,用那张嘴杀人夺命。
如今元容已是有动怒的兆头,若是再辩驳下去,在此大动干戈,就算收拾了温阳公主,让她得到责罚,怕是也要两败俱伤,将他不愿提及的身世与过去公之于众。
到那时,看似赢得了主动权,却也将元容变成了众矢之的。
顾休休不想看到元容将自己长好结痂的伤疤重新撕扯开,鲜血淋淋敞开给旁人看。
大多数人都有一段不愿提及的悲伤,有些能过去,有些看似过去了,却其实只是被小心掩藏在心底最不起眼的地方。
虽不清楚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已经被掩藏,那么她能为他做的,仅仅就是保护好那一块柔软又不起眼的地方。
顾休休的双眸对着元容漆黑的眼,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却好似看懂了她的意思。
蝉鸣伴着众人的喧嚣声,太阳不知不觉中偏移了方向,从松枝间隙投下的光束,打在了他的脚下。
那仿佛冲破血管逆流而行的血液,重归平静,不再冰冷,重新有了温度。
顾休休听到他轻飘飘的嗓音:“好。”
那一声‘好’却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温阳公主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哭,一边崩溃地跑,身后的婢女只得紧跟上去。这场闹剧就此收尾,没了好戏看,人群渐渐散去。
只留下顾休休,元容与朱玉三人,朱玉大概是觉得两人有话要说,识趣地退到了一旁去。
元容背对着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或许,此时他应该向她解释清楚温阳公主所说的那些话,可他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谈起那些往事。
在世人眼中,他更像一个怪胎。
生性孤僻,不爱与人交谈,不喜被人触碰,已过弱冠之年,仍是孤身一人。
他不甚擅长辩解,也极少有需求,本以为自己已是无欲无求,亦是不惧流言蜚语。
可当他听到温阳公主在顾休休面前道出他不堪的身世时,却还是乱了分寸。
顾休休似乎感受到了他低落的情绪,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想起方才温阳公主说的话,抿了抿唇:“殿下……”
元容没有转身看她,只是轻轻应道:“嗯。”
“虽说人生来便不平等,但没有任何人可以通过身份和地位,就将生命划分为三六九等。”
“寒门出贵子,白屋出公卿。殿下以为,何为高贵,何为卑贱?”
没等他回答,她便自顾自说道:“倘若皇家士族是为高贵,百姓平民是为卑贱。那皇家士族衣食住行,皆取自民脂民膏,食着百姓栽种的麦子稻米,穿着平民纺织出的布匹绫罗,却要大骂他们是卑贱之人。那这般高贵之人,又能有多么高贵呢?”
这一番话说下来,却是让人无法反驳。元容垂下眸,低低笑了一声:“……你是在安慰孤吗?”
“小女是想告诉殿下,高贵或卑贱,自在人心。不论温阳公主所言是真是假,那都不是你的错,殿下在我眼中,还是原来的殿下,不曾变过。”
元容沉默起来。
没有人这样告诉过他……从未有人跟他说过,那都不是你的错。
哪怕是皇后,舅父,又或是刘廷尉,那些待他最亲近的人,对他的身世和过往也是讳莫如深。
他们不提,他亦不会谈起这些事情。时间久了,他们都以为他已经忘却、释怀。
可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够真正释怀?
他的生辰,亦是他母亲的忌日。他是一个错误的产物,是不受欢迎来到世间的人。
在所有人为他欢庆诞辰时,皇后总会一个人偷偷啜泣,给他死去的母亲点上一炷香,而后擦干眼泪,出来为他庆祝生辰。
元容不知道,他的母亲选择他的生辰离开,是不是就是为了让皇后永远记住她。
他只知道,他的生母并不在意他,所以从未思忖过长大后的他,在得知这些真相后,该去如何正视自己的生辰与人生。
明明犯下错误的人是皇帝,而元容却成为了那个错误的延续。
他的存在,代表着亲生母亲被强迫的耻辱,代表着皇帝与皇后之间的隔阂,没有人能在得知他的身世后,还用正常的目光看待他。
那眼神中一定夹杂着怜悯或嫌恶,又或是小心翼翼地转移过这个话题,不敢提,不敢碰,生怕惹得他不快。
顾休休是第一个告诉元容,他没有错,他还是他的人。
……
不知过了多久,元容缓缓转过身,看着她,轻声问道:“听闻你今日被山匪所劫,可有惊吓到?”
虽是听出了他在转移话题,顾休休还是配合道:“没有,只是伤了四皇子……想必殿下也听说了,我猜想幕后指使的人该是贞贵妃,不知四皇子怎么露了面,我以为他要意图不轨,便用簪子捅了他一下。”
“依着贞贵妃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我伤了四皇子,她怕是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元容怔了一下,没想到她竟如此聪慧,不等他透露些什么,就自己猜出了幕后指使。若是这样说来,她身边藏着顾家暗卫相护,竟是因为她早就料想到有人会动手?
假若她用金簪刺伤四皇子时,便清楚来人是谁了。她那一簪子下去,又教唆山匪连砍了四皇子两个山头,倒确实如刘廷尉所言,甚是勇猛。
思及至此,元容不禁轻笑一声,温声道:“不必忧心,孤这两日会留在永宁寺……嗯,那些暗卫亦会护你周全。”
顾休休闻言,神色微怔,可算是知道往年他暮秋时都没有来过永宁寺,为何今年却突然来了。
原是担心她的安危,怕贞贵妃向她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