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相公呜呼哀哉,段思贤哭爹喊娘,又续娶了剑南节度使的女儿顾杏做填房。
而她段怡,便是这段思贤同顾杏生的头一个女儿,在段家排行第三,人称段三娘。
按说她父族母族皆荣耀,不应该孤身一人在剑南。
可天有不测风云,大约在她五岁那年,天将大涝于剑南,暴雨连绵半月不绝。
段家的祖坟一时没有崩住,塌了个豁口。恰逢其时,段文昌惹恼了天家,被连降两级。段家人心惶惶,皆以为大祸临头,便请了当时京城里风头正劲的老神棍楚光邑入府。
那老神棍吃得肚满肠肥,嘴上油光发亮,他掐指一算,给了一个破解之道。
只推说需要段家午时出生的,八字比那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挺的后人,每逢初一十五,住在坟头孝敬祖宗,便可保得段氏万古长青。
段文昌连家中下人新买来的鸡崽子都看了生辰,最后选中了段怡。
这一晃,已是五载。
第六章 表兄出事
“姑娘这回可遭了大罪了。使公便是剑南的天,那贼人敢对顾家下手,是何等的亡命之徒?”知路一脸后怕,拿起一旁的蒲扇,替段怡轻轻地摇了摇。
夏日炎热,一碗鸡汤下肚,段怡出了一身的汗。
说完段家便到了顾家。
顾家世代从军,先前威风不显,最多也就做了个参军。可不想段怡的外祖父顾从戎,是个绝世之才,靠着一杆长枪雄霸沙场,做了这剑南道节度使。
节度使军政大权皆在握,知路说他便是剑南的天,那可是半点没有夸张之语。
顾家样样都好,偏生人丁单薄。
顾从戎不好女色,有妻无妾,只得一子顾旭昭,一女顾杏。孙儿辈的,更是只有顾明睿这么一根独苗苗。
那么顾杏一个诸侯嫡女,皇后都做得,怎么偏生给了绣花枕头做填房?
段怡心中疑惑,眸光微动,看向了知路,“我想去京都看爹娘……唉……”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罢。阿爹阿娘鹣鲽情深,想来平安和睦,用不着我操心的!”
那知路听段怡这么说,顿时急眼了,她愤愤地说道,“夫人瞧着老爷那张脸,都能吃下三碗饭去,又有五娘同二郎承欢膝下,那京都,姑娘你不去也罢!”
段怡竖起了耳朵,又道,“我阿爹是生得极好看的……”
“老爷若不是好看,当年夫人便不会在惠安公主新丧之时,抛弃亲族也要义无反顾的嫁进去了。只苦了我们姑娘,顾使公恼了夫人,同她断绝了关系,迁怒了您。”
“这整个府中,也只有明睿小郎君,三五不时的过来探望,偷偷教您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要不然厨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婆子,怎么也敢对姑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呢?”
段怡听着,心中对着知路竖起了大拇指!
这张快嘴,敌人的十八般刑罚还没有上,她已经能把主家老祖宗的裤子底都给掏出来了。
正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段怡抬头一瞧,只见那外祖父顾从戎领着先前那位吃了一手瓜的祈郎中,一道儿走了进来。
不过片刻功夫,那顾从戎竟是比之前瞧见的时候,老了三分。
“段怡醒了,祈郎中有些关于明睿的事情,想要问你。”
他说着,声音有些沙哑。
段怡轻轻地点了点头,“表兄被贼人长剑刺中,护心镜挡了一挡,是以一气尚存。我替他上了金疮药。”
“路遇江南道崔子更,他身边有位晏先生,说表兄中了毒,给了他一颗保命药丸,然后让我寻保兴堂祈郎中救命。”
顾从戎见她说话不拖泥带水,且条理十分清晰,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祈郎中倒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他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就说祈某乡野村夫,怎么还有贵人指着我的大名来瞧病,耽误我吃瓜了。原来是晏镜那个老家伙使的坏。”
“祈某尽了人事,听了天命,毒已经都逼出来了。之后的问题,我可瞧不了了……”
他说着,有些蛮横地走到了段怡床边,一把扯住了她,哗啦一撕,将段怡一截袖子扯了下来,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真是天可怜见,活着回来两个人。一个跟河山印一样,路过的蚂蚁恨不得都讨好一二;一个跟路边草似的,撒尿的狗都懒得踩上一脚。”
“你这脖子,再深一分,今夜老郎中我便能去段家吃席了!”
祈郎中阴阳怪气地说着,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气鼓鼓的知路,“你还气呢?就你这么个包扎法,明儿个你家姑娘的胳膊,那便要烂成豆腐乳了。”
知路一听,瞬间着急起来,她嗓门颇大,凑到了郎中身边,旁若无人。
“我家姑娘大家闺秀,从前最多也就是被绣花针儿扎了手……我凑近些看,您弄慢一些,金疮药也给我留点,我学会了,好给我们姑娘换药。”
“一会儿我在您胳膊上先试试,包错了您狠狠骂我,我面皮厚不怕骂。先前我就觉得不对劲,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知路嘀咕了几声,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一边看,手还一边在空中照着比划。
祈郎中用余光瞟着,哼了一声。
他手脚麻利替段怡包扎好了,伸了个懒腰,站了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向了段怡。
“晏镜那个人,晦气得很,他跟着的那个崔子更,更是晦气。小娘子最好烧艾洒盐,省得沾了晦气!”
不等段怡追问,那祈郎中袖子一甩,背着药箱子,一瘸一拐朝着门口行去,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段怡瞧着,拍了拍知路的胳膊,“你不是要学么?快跟着去罢。”
知路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拔腿追了出去。
屋子里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段怡掀开了薄薄的锦被,下了床榻,走到圆桌跟前,到了两杯茶水,一杯推向了顾从戎的方向,一杯端起一饮而尽。
“祖父喝茶,里头放了川芎,茶叶,还有花椒。我在家中的时候,一年四季都爱喝这个。”
顾从戎没有动。
段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噜了下去。
鸡汤有些咸,她口渴得很。
“表兄性命无忧,可祈郎中未尽之言,当是有什么变故?祖父应该有许多话要问我,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段怡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从戎神色莫名的看了她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没有想到,歹竹出好笋。你阿娘那么个胡闹的性子,竟是生出了你这样的女儿。外祖父同你舅父,这些年疏远于你,你可知为何?”
段怡心头一动,顾从戎在考验她。
可为什么要考验她?
“祖父在中央做相公,外祖父在地方做使公。文臣有嘴,武将有枪,成了姻亲,天家夜不能寐。割袍断义尚能苟且,欢喜往来……那是抱着老虎喊救命,自寻死路。”
填房是什么?在妾面前是妻,在原配面前却等同如妾。
顾杏自降身份硬是要嫁入段家,若是两家欢欣鼓舞,那皇帝心中,怕不是要警铃大作了。
顾从戎听得神色复杂,却是话锋一转。
“我想着来日方长,可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不想要我们有来日了。”
“这回杀你舅父之人,绝非什么为了钱帛而来的贼匪。”
“明睿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却是失了心智……”
顾从戎说着,声音颤抖了几下,一下子红了眼眶。
段怡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明睿他傻了?
那个拉着她的手,要领她去京都讨说法;大敌当前,还能够冷静地让她活命的顾明睿,傻了?
第七章 再见明睿
顾从戎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祈郎中银针逼毒,傍晚时分,明睿便醒了过来。只是他却是不识得我,与那三岁孩童无异。”
他说着,握紧了拳头。
段怡抿了抿嘴唇,她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有许多安慰的话要说,可到了嘴边,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想着,朝着旁边那堆血糊糊的衣衫行去,在里头翻了翻,翻出了从田里头掏出来的那只绣花鞋来,递给了顾从戎。
“杀死舅父的凶手,穿的靴子的两侧,有这一模一样的金色波纹。怡长在闺阁中,不晓江湖事,辨不明来路。”段怡说着,将她知晓的事情,捡那重点,一一同顾从戎说了个遍。
“杀手纪律严明,如外祖父所言,绝非乌合之众。他们应该很忌惮江南崔子更,没有露面,甚至没有追过来。转头飞鸽传书,安排了女杀手,孤身杀我。”
顾从戎接过那绣花鞋,鞋上血迹斑斑,又沾满了泥。
他激动的拨了拨那鞋上的泥,露出了金色的波纹,复又失望地摇了摇头,“我也未曾见过。”
顾从戎沉思了片刻,没有言语,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将那鞋子往怀中一揣,跑着出去了。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他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敞开着的房门。
四周一下子没有了人声,倒是那树上的蝉鸣,池塘的蛙叫,此起彼伏的,让人乱了心绪。
段怡朝着床尾看去,好在知路给她留了干净的衣衫。手臂有伤,她有些艰难的穿好了外衣,拿起了门口的一盏灯笼,行了出去。
还是来时的那个院子。
院子颇大,像个缩水的演武场,靠着墙角根儿,放着一整排的兵器,其中有一半,都是银晃晃的长枪,在院落的一角,有一颗巨大的老槐树。
槐树上头,蹲着一只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雀儿,双目亮晶晶的,见段怡出来,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耳便隐隐约约地传来啜泣声,段怡扭头一看,只见主屋的门槛上,坐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梳了双环髻,衣着便利,十有八九是顾明睿贴身伺候的女婢。
见段怡看她,那女婢忙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压低了声音。
“表姑娘,我们公子已经喝了药睡下了,夫人在里头守着。”
段怡点了点头,“我看一眼便走。”
门是开着的,段怡径直地朝里头行去。
那女婢迟疑了片刻,到底没有伸手阻拦。
屋子里没有熏香,窗户都是敞开的,夜里的小风吹进来,倒是有几分凉意,顾明睿躺在床榻上,脸像一张白纸一样,他的双目紧闭着,一动也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