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因晚间无事,夏春朝便在炕前就着烛火绣一件里衣。珠儿在旁站着,一面看一面笑:“奶奶就是个操劳的命,白日里家事那么忙,夜里还不知歇歇,又要做这些针线。前回是替姑娘绣帕子,好容易完工交差,逢上少爷回来,又要替他做里衣。我们瞧着都心疼的很呢。”夏春朝头也不抬,就斥道:“宝儿还知道自家纳鞋来穿,你这懒蹄子,就晓得奸懒馋滑的。我不使你,你就在这里耍嘴皮子。”珠儿也不怕她,仍旧笑道:“奶奶嘴上厉害,心里还是惦记着少爷的。这一会儿功夫,已打发人去了门上几趟了。看着少爷回来,衣裳都不成样子,叫了裁缝做不算完,自家还动上手了。既是这样,奶奶同少爷说开便了,何苦呢。”
两人正说着话,房外屋檐下铁马忽被风吹响。夏春朝只认作是门环声,连忙说道:“快去瞧瞧,是不是人回来了。”珠儿出门看了一遭,回来说道:“奶奶认错了,是风打的铁马声。”
夏春朝听闻此言,便觉没趣儿,看着炕桌上红烛哔哔啵啵爆着灯花,越发觉得眉眼干涩。打了个哈欠,将手里活计朝针线篓子里一撂,说道:“罢了,舀水来我洗洗,就睡了罢。”
珠儿听着,连忙出去打了水进来。夏春朝梳洗已毕,就上床睡下。劳累了一天的人,身子乏倦不堪,头方挨枕,便已沉沉入梦。
正在香梦沉酣之际,她忽觉身上一沉,四肢被什么牢牢摁着,就有什么贴着自己面颊亲吻个不住,又觉酒气冲鼻。
这般肆扰之下,夏春朝醒转过来,强忍睡意,睁眼望去,却见身上黑团团压着一个影子,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起来。
离讯
夏春朝于睡梦之中忽觉有人轻薄,顿时惊醒过来。惶急之下,不及细看,转手自枕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来,举手就向那人刺去。
那人不防,吃了一惊,转头闪过,顺势捉住了夏春朝手腕。他力气奇大,轻轻一扭,便将刀夺了下来,丢在地下。夏春朝惊恐之余又要喊叫,却听那人低声道:“娘子,是我。”
夏春朝认出这声音,顿时由惊转怒,抬腿便向他下腹狠狠一脚。陆诚勇似是知晓犯错,也不敢躲闪,任她踢了,只闷哼了一声。
夏春朝更不多言,披了衣裳下床,走到桌旁将蜡烛重新点燃,转身靠在桌边,向床上没好气道:“我说这屋子里来了强盗,丫头们怎么一个也不知晓,原来是你!你这土匪,夤夜归来,也不知会一声,三不知摸进房来,险不把我唬死!明儿你再这样,我便不容你进房了!”说着,闻到那股子冲鼻酒气,又皱眉道:“哪里吃的这样醉醺醺的回来,也还知道来家,怎么不醉死在外头!”
陆诚勇今日仍是那件玄色深衣,此刻敞了怀,露着精壮的胸膛,神态熏熏,正自望着夏春朝。见她乌云乱挽,面含薄怒,双颊绯红,身上只穿着小衣,藕段儿样的胳臂大腿皆在外头露着,足上踏着一双大红绣花拖鞋,更显得双足嫩如春笋,不由欲%火更炽,向她伸臂皮脸笑道:“地下凉,怕冷着娘子,快过来,为夫替你暖暖。”
夏春朝不理他这些风话,只说道:“你醉了,我叫丫头倒醒酒茶与你吃。”一语未休,就向外呼叫宝儿珠儿。
谁知这两个丫头在外头早已听见动静,谁也不肯进来讨嫌。宝儿老实,起初听见奶奶呼唤,还要起来。珠儿却按了她,低低说道:“少爷同奶奶两个在房里,你进去做什么?别弄到里外不是人的,两头都嗔你。这夫妻哪有隔夜仇,明儿起来想必就好了。咱们只管安心睡觉,不用理会。”宝儿听了珠儿的言语,心觉有理,犹疑了一阵,便也不曾动手。两人蒙头睡去,只作不闻。
夏春朝叫了几声,见并无一人答应,不觉轻轻骂了几句,只得亲自走去倒了碗茶,送到床畔。也不肯过去,只伸长了手臂递与他。
陆诚勇看了她两眼,见她面色沉沉,晓得当真是恼了,不敢再惹她,只好叹了口气,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一碗冷茶下肚,那酒已醒了八分。夏春朝又去拧了把手机递与他,擦过了脸方才替他脱了衣裳。一番收拾已毕,她径自上床翻身睡下,也不理他。
陆诚勇见妻子这等冷淡,喟叹了口气,俯身过去,脸贴脸低低问道:“当真生气了不成?”夏春朝眼也不睁,伸手推了他一把,见推不开只好作罢,嘴里说道:“我生不生气,你很在意么?”陆诚勇低低说道:“你是我的娘子,我怎能不在意?”
夏春朝似笑非笑道:“你既在意,昨儿夜里就不该说出那样的混账话来。”陆诚勇早已将昨夜的事丢到九霄云外,睁着眼睛怔怔问道:“我昨儿说了什么?”夏春朝听了这话,倒以为他充愣,更如火上浇油,当即坐起身来,向他冷笑点头道:“你是真忘了,还是同我装迷糊呢?我怎么就对太太不恭敬了?昨儿的事,你也看见了。我若敢弱了一分半分,咱们合家子就要吃一个外人算计了去。原来你回来时同我说的话,都是哄着我玩儿的,逢到正事上就编排起我的不是来了。你、你还说你不混账!”
陆诚勇听她数落了半日,这才明白何事,叹息道:“我道何事,惹你这样烦恼。原来只为这一句话!”嘴里说着,就将夏春朝自床上拖起,搂在怀中。夏春朝挣了几挣,只觉他双臂如铁,动弹不得只索罢了。
只听陆诚勇又道:“照此看来,你这几年独个儿在家,是吃了无数的委屈。不然也不至我一句话,你就生这样大的气。这事便是我错了,我也不敢赖。然而我自来是个有口无心的脾气,昨儿不过是随口一说,并没那个意思,你却不要往心里去。我也是不曾料到,太太以往虽糊涂也还将就的过去,谁知如今竟这等不明事理。凡事都在我身上,你有什么气尽管向我洒,不要气坏了自家的身子。”
夏春朝本是为他不知体谅,足足生了一日夜的气,却并不曾思量之后要如何应对。今见陆诚勇低头下气的认错,她自家倒没了主意,低着头也不言语。
陆诚勇见她不说话,只道她仍在气头上,便道:“若是娘子觉得为夫实在可恶,就看在为夫在家没两天了的份上,网开一面能恕就恕了罢。”夏春朝听出这弦外之音,连忙问道:“什么叫做在家没两天了?你又要出门不成?”陆诚勇望着她,颔首答道:“今儿去兵部,因边境战事未净,那厢夷族又等着和谈。皇上昨日钦点了两位和谈钦差,又要一位熟稔边境事务的武官随行。因我才自那边回来,兵部便将我报了上去,上头已然准了,大约月底就要启程。”
夏春朝听了这消息,当真如兜头一盆冷水,心中酸苦非常,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方才揉着眼睛说道:“早知道是这样,你还不如不回来呢!还没热乎两天,就又要去了,撇的人有了上稍没下稍的,什么意思!”陆诚勇搂着她,见她双目发红,心里也不好受,只低声道:“你道我愿意这般么,我怎么舍得你!然而这是朝廷的旨意,我又能怎么样?好在此去若是顺利,边关战事必定平息,倒是一劳永逸了。再则,我如今出任的乃是京都护卫,是必定要回来赴任的。等这件事了结,咱们就能长久厮守了,不好么?”
夏春朝百感交集,柔肠寸结,然而她不过一介妇人,又能如何?何况,此乃国家大事,又哪里有阻拦的道理。低头想了半日,方才说道:“这是正事,我不是那不明事理的愚妇,自然不会拦你。你既这等说,我便安心等你回来。家里的事,你不要惦记,我自会操持打理。出门在外,又是军中,凡百事体小心为上。虽说忠于国事,也要爱惜自个儿。”
陆诚勇见她如此,咧嘴一笑,说道:“又不是明儿天一亮就要走,早也是月底的事,你又何必这样?真正是傻娘子,自寻烦恼的。咱们如今有一日且乐一日,到头了再说!”夏春朝至此时,早已将昨日那点子闲气丢进九霄云外,一心只要和陆诚勇多处些时候。任他说些什么,无所不依。倒是陆诚勇见时候已实在太晚,恐磨折了她身子,害她隔日疲惫,不曾多做什么。两人一夜无话。
时日匆匆,弹指已将到初十。
因隔日家中宴客,夏春朝使人四处送了名帖,遍请陆家各亲友,连着她娘家也都请了。又因他夫妇二人都极恶章家为人,便不曾下帖邀请。柳氏侦知此事,虽恨骂不绝,倒不敢来招惹,遂暗使迎夏拿了自己的名帖去请。这迎夏虽不能擅自外出,但家中却有个弟弟闲着。她便拿了两个果子,哄那小猴子替她干了这差。
章姨妈收了帖子,看了一回,便交予女儿,说道:“这夏氏还当真不请咱们,她将事做的这样绝,就不怕以后么?”章雪妍接了帖子,看也不看,就撂在桌上,说道:“她怕什么以后,横竖她是当家的正房奶奶,又有什么可怕的!”章姨妈看着女儿,忽而笑道:“你也不用这样丧气,不过是吃了她几场亏罢了。何况,先前长春那事儿,面上咱们虽输了,她到底还是落了咱们的套。等你进了陆家的门,就更不必怕她了。”章雪妍冷笑了两声,说道:“还进陆家门呢!那陆诚勇可正眼看过我一眼?夏春朝又把揽的那样紧。就是当真进去了,又哪有我的好日子?依着我说,这事不如罢了。陆家表哥满眼只有他娘子,就是当真拼了我的身子,只怕也不过是白讨一场羞辱!”
章姨妈笑容收敛,双眉倒竖,当即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我们养了你一场,如今要你出些力,你竟这等混账惫赖!你早先说的那些话呢?那等言之凿凿,原来全是大话空话不成?!平日里机变伶俐,到了这会儿怎么突然成了个拧脾气?!我往日是怎么教导你的?这脸面才能值得几文钱,又能当饭吃当衣穿么?!你不要跟我说你不去,东西我问刘婆子都买齐了,可是花费了七八两银子呢,好容易到手!你明儿给我乖乖打扮了过去,得多少好处呢,少找那些不痛快!”
一席话,倒把章雪妍骂的满心羞愤。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女儿,哪里经得住这样热辣辣的叱骂,不觉就滴下泪来。
偏章姨妈不消气,满口不住说道:“你在你娘跟前哭有个屁用?到男人跟前哭去!在这儿洒你那几滴猫尿,倒还沾湿了我的地方!”数落着,又见自家女儿脸色越发难看了,这才又堆下笑来说道:“乖女儿,娘也知道你为难。然而咱们也着实没法子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又能给你找什么样的亲事?不成你真要一辈子做个未亡人,替刘家那死鬼守节么?你既已答应了你姨妈,你就去走一遭。此事若能成,你的好日子就来了。托赖着你爹娘沾个光儿,也不负了我们养你一场。你平素爱穿个好看的衣裳,戴个新鲜的首饰。你看你那表嫂身上的衣饰何等华丽,待你进去,这些自然就有了。”一番甜言蜜语,窝盘住了章雪妍。
宴会(一)
初十这日,陆家大门广开,宾客盈门,车轿塞街。陆家亲友,不论相熟不相熟的,但凡收着帖子的,尽皆携礼前来,一心只要沾一沾陆家的光彩。所谓运退真金无颜色,时来顽铁生光辉,也就不过如此。
陆家上下一干人等,无不一脸得意,又喜气洋洋。
陆家二房众人一早便乘车赶来,那陆炆立更以陆家二老爷自居,在前堂上同着陆焕成一道迎客张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那两个儿子也跟着陆诚勇在厅堂上待客说话。
周氏今日倒打扮的光鲜亮丽,穿着新做的红绸缎子比甲,石青绸缎裙子,头上还插着一支鎏金的大凤钗。眼见那父子三个都在堂上周旋张罗,她便一个猎古调走到后头陆贾氏房中。进门就见屋中坐了一地的女眷,众星拱月一般围着陆贾氏。
陆贾氏穿了诰命服饰,端坐在正堂上首太师椅上,笑容可掬的正同一众女眷说话。
这周氏连忙上前,向周氏道了个万福,恭恭敬敬道:“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当真是大福之人,荫庇全家,勇哥儿方能有这段出息。如今勇哥显赫了,还怕日后不加倍的孝敬老太太,老太太就等着享福罢!”说着顿了顿又笑道:“可惜我是那没时运的人,两个儿子都是那不成器的,我是没指望咯。”陆贾氏听得心里愉悦,大笑了几声,向她说道:“老二媳妇,你这张嘴是惯会讨人喜欢的!涂油抹蜜的,哄我这老婆子开心!勇哥儿也是你侄儿,他既出息了,还能不拉扯下亲戚不成?“说着,就向身旁丫头道:”拿着凳子与你二太太,坐了好说话。”
听吩咐的正是宝莲,她走去挨着柳氏设了一方凳子,周氏向陆贾氏福了福身子,便在地下坐了。
柳氏瞥了她一眼,鼻中轻哼了一声,这妯娌二人自上次口角了一场,到如今尚且不曾开解,只是碍着人前不好言语,只将头扭了开去。周氏同她是相看两厌,当下也不理她,只向旁的女眷说话。
众妇女坐着闲谈了片刻,就有一人问道:“怎么不见贵府上大奶奶?”陆红姐正相陪陆贾氏坐,听闻问话,连忙回道:“今日事多,我嫂子在外头张罗呢。”那妇人鼻子里笑了一声,向陆贾氏道:“我在家里听见,说府上凡事都是这少奶奶当家。以往还觉得是笑话,今儿一看原来是真的。当真瞧不出老太太、太太都这等开明,一家子大小事务都由着儿媳妇搓弄调度。”一席话毕,她身旁坐着的另一妇人便抢着说道:“可不怎的,要说陆家少爷如今做了朝廷大员,她也是受了朝廷诰封的,就该检点些才是,倒还在外头抛头露面。也是府上老太太宽宏大量,若是放在我们家里,我们是断不会容她如此的。”
两人说着话,又有一妇人插口笑道:“两位嫂子不知,听闻这大奶奶嫁过来时,可是带来了一注好财。又亏得她里外周旋,开铺子做买卖,家中方能有这般富贵景象,怨不得人家在家说话响。”
原来陆家陡然发迹,虽是趋炎附势之辈甚众,亦有那等眼热心妒的。然而陆家如今也算官宦人家,这些鼠目寸光的妇人不敢明面挑衅,又深知陆贾氏极爱颜面,便借题发挥,暗里指摘陆家长媳不守妇道。果然一席议论已毕,那陆贾氏面色便沉了下来。
陆红姐在旁坐着,冷眼旁观这起妇人聒噪,待她们说够多时,方才开口笑道:“几位太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耳朵伸的倒且是长。别人家门里的事,也打探的这样清楚。几位嫂子既说女德,我早先曾在书上看见一个词儿,倒是讲女德的,乃是‘幽娴贞静’四字,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如太太们这般议论旁人家是非,算不算得上?”几句话将这起长舌妇人数落的面红耳赤,羞惭无言。
陆红姐又正色道:“我旁的不知,但我家中大小事务皆是我嫂子一身主持。也真如嫂子们所说,我家能有今日,皆是我嫂子的功劳。这已是大德了,还要怎样?莫不是真要学太太们,整日窝在家中,不辨菽麦、不识五谷,四肢不勤,家业荒废,却议论旁人家是非,才叫德行高尚么?!”
她这番话说的凌厉,将在场的妇人皆骂了个狗血淋头。众人一时都没了言语,柳氏倒恐伤了自家女儿名声,连忙斥道:“你这孩子,当着许多长辈面前,怎么这等无礼!”一面就向众人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各位太太别往心上去。诸位看在我并她祖母面上,多多担待罢。”
众人见有了台阶,皆一笑了之。偏有一人,平日最好挑唆是非,与人口角,不肯罢休,轻哼了一声道:“我原本还替府上姑娘看了一门好亲,那方也是富裕之家,家里有吃不尽的粮食,穿不尽的绫罗。那孩子也才中了举人,比起府上也不差些什么。我本有意替府上说和,今儿见姑娘这样的脾性,还真不敢说了呢。”
柳氏正为女儿亲事心烦,听了这话顿时大急,上来便扯着陆红姐与那人赔不是,又笑道:“嫂子莫往心里去,这孩子自来嘴快,其实没那个心。我叫她给嫂子赔不是,这孩子的亲事也请嫂子多多上心。”说着,又不住逼迫陆红姐。
陆红姐是个泼辣爽直的脾气,她既看不起这妇人为人,又怎会依言赔罪,便同她母亲僵持了一回。
那妇人原本只等着陆家小姐与自己下气赔不是,好长一长自家威风。见陆红姐迟迟不肯低头,脸便沉了下来,冷哼了两声,说道:“陆家太太,你且罢了,我可受不起府上大小姐的不是。贵府小姐这样个清高脾气,只怕寻常人家高攀不上。我明儿回去就四下说给亲戚们听,好叫大伙心里有个预备。”
柳氏越发急了,拧住陆红姐斥道:“你这丫头,怎么学的这般执拗?!母亲的话也听了!”偏那妇人还站在一边,凉凉说道:“陆家姑娘自然是大家闺秀,只是不知听了谁人的言语,才成了这个脾气。”她这话便是暗指夏春朝调唆小姑子同婆母不合。
便在此时,外头忽然一道清亮女音响起道:“听闻李家太太家中女儿兀自未嫁,倒怎么有这等闲心思替别人家姑娘保媒?”话音一落,就见一身着大红大袖衫、肩披金绣云纹孔雀纹霞帔的俏丽少妇,轻轻巧巧走上堂来。
众人见她着装,便知是陆家少奶奶夏春朝了。
夏春朝走上堂来,先四下环顾一遭,笑了笑,走上前去向陆贾氏同柳氏见了礼。
柳氏一脸不自在,不敢应声。陆贾氏问道:“外头的事都妥帖了么?”夏春朝含笑回道:“都妥帖了,各处都有人看着,断然不会出差错。”说着,便向适才滋事的妇人笑道:“却才我在外头,听见李家太太嘴里不清不楚的说着些什么。我人在外头,不曾听清,还请李家太太告诉。”
这李氏不知为何,却有些怕她,连连陪笑道:“并没说什么,想是少奶奶听岔了。”夏春朝却不依不饶,笑道:“记得去年上李老爷货船翻在江里,欠下的账到现下还没还清楚。你们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只是想不到原来李夫人如今已靠保媒拉纤过活了?只是李家不比往日,穷家破户的,又能结交什么样的人家,又怎能说上好亲呢?”李氏见她当面揭了底子,又羞又愧,站立不住,一言不发。夏春朝又说道:“我家少爷既做了这三品大员,我们家姑娘就是明公正道的官宦小姐,多少人家要赶着与我们结亲?李夫人适才说‘寻常人家高攀不上’,那还当真是高攀不上。李夫人虽是好心,但未免有些自不量力了。”
她这一席话毕,堂上众妇人皆窃窃私语,指指戳戳,低低嗤笑那李氏。李氏立在堂上,粉面发红,额角流汗,一时竟不知所措。原来夏春朝所言俱是实情,她家男人出门贩货之前还曾问夏家借得一笔银两。只因时运不济,那货船翻在河中,到现下欠债还不曾还净。又因夏员外也曾托人讨过两回银子,这李氏便记恨在心,今日趁空就要与夏春朝难看。谁知却被正主儿撞了个当朝,又当着众人面被羞辱的体无完肤,当真是无处容身。
偏巧夏春朝不肯饶她,又笑问道:“听闻李公子今岁春闱买卷子作弊,被本方学政查出,革了功名。后头又有传闻,说要李公子去打官司坐牢,不知此事可平息了不曾?”说着,略停了停,又点头笑道:“你寡妇失业,日子艰难。日后若有难处,就打发人来家说一声。好歹咱们两家也算相交一场,我们一年在外施舍叫花子也要送掉许多银米,不差嫂子这一些儿。”
李氏听了这话,只如一支棍子劈面打来,当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陆贾氏看不过去,便开口道:“春朝丫头,宴席可曾备下了?若是好了,就请诸位都入席罢,干坐着也是无趣。”
夏春朝知她是解围之意,正欲出言,门上站着的宝荷忽然道:“姨太太、表姑娘到!”
话音才落,就见章姨妈领着章雪妍,笑意盈盈走进门来。
宴席(二)
章姨妈领着章雪妍迈步上堂,面上笑盈盈道:“给老太太请安,我们来得迟了,老太太勿怪!”
夏春朝未曾料到这母女二人竟不请自来,心中奇怪,看向陆红姐。陆红姐望着她,摇了摇头。夏春朝便退在一旁,不言不语,静观其变。
章家母女两个走上前去,先与陆贾氏请了安。
陆贾氏点头笑道:“好啊,你们都来了。今日不见你们,我还道你们不肯来呢。虽不是一个姓字,到底也是亲戚。家里有了这样的喜事,也该一道乐一乐才是。”
章姨妈便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我们不是那不知礼数的人家,自然要给老太太道贺。”言罢,又向柳氏功道喜。柳氏见她到来,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又自觉来了帮手,底气硬了,不由面露得意之态,姊妹两个寒暄了一回。
那李氏正愁下不来台,眼见此景,慌忙凑上前陪笑道:“陆夫人,这是你外甥女儿?好一个标志的模样,这通身的气派,倒不似夫人的外甥女,却像亲生女儿一般呢。”柳氏喜气洋洋,也说道:“我倒真想有个这样的女儿呢,又乖巧又体贴。”李氏为补前番失言,讨好柳氏起见,便趁势说道:“既是这等,趁着今儿好日子,陆夫人就收了这姑娘做干女儿,老太太跟前也多个孙女孝顺,也算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呢。”
柳氏听了这话,本自心怀鬼胎,便认作是李氏蓄意讥讽,碍着人前只看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李氏不明何故,只知必是又说错了话,讪讪的再不敢多发一词。
陆贾氏在上头看着,出言解围道:“春朝丫头,宴席可好了么?”
夏春朝冷眼旁观了半日,见章雪妍今日穿着一件簇新的银红对襟衫,一条杏黄百蝶穿花绫子裙,头上梳着双环望仙髻,鬓上插着一朵粉红绒花,描眉画眼,双唇点朱。她姿色本好,如此一番打扮,越发显得娇俏可人。
夏春朝暗道:此女平日穿戴向来清淡,今日浓妆艳抹,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正这般想时,就听见陆贾氏言语,她连忙应了一声,满面笑容道:“宴席都备下了,诸位太太奶奶们随时可入席。”说着,微微一停,又笑道:“虽是绕弯子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也不过另添两双筷子的事儿,这点子酒食我们也还置办的起。”
章雪妍听了这言语,脸上微红。章姨妈却笑道:“侄儿媳妇是越发能干了,这样大的场面也能独个儿支撑,倒把老太太、太太都放一边了。”一语未休,又转向陆贾氏笑道:“老太太有这样能当家做主的儿媳妇,就可好生享享清福了。”
堂上妇人中有那心思灵巧,已然听出关窍,私下皆啧啧称奇,只是碍着主家面上,不敢显露。
陆贾氏因今日另有谋划,不欲节外生枝,只微笑道:“承姨太太吉言。”又向众人朗声笑道:“既然宴席齐备,咱们也别在这里干坐啦,诸位都赴席罢。”语毕,她便当先起身。宝莲连忙搀扶着,宝荷上来拿了拐杖、手帕、痰盒,众人便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陆贾氏往花厅上去。
夏春朝本也要跟上前去,却忽闻一声呼喊道:“姑娘,你且站站!”
她闻声望去,却见一二十左右的青年妇人正站在人后,望着自己点手。
这妇人生的一副银盆脸,一双吊梢眉,两只丹凤眼,双唇略薄,却自含笑意,颇有几分姿色,却是夏春朝娘家嫂子、夏恭言之妻王氏。
这王氏原是棺材铺掌柜女儿,因生她时,家中破了一注小财,王掌柜便与她起了个乳名唤作‘丢儿’。长至十六岁上,许与夏家长子为妻,至今也有四五个年头。夏春朝未出阁时,在家与这嫂子相处还算合宜。今见她召唤,连忙过去。
姑嫂两个见过,那王丢儿先开口喜孜孜笑道:“好呀,姑娘做了夫人,眼里就看不见嫂子了。堂上说了这好半日话,也不知来招呼一声。”夏春朝含笑说道:“嫂子哪里话,原是今日事情多,我转不到后头来。但过来,堂上人又多,我没看见嫂子。”王丢儿满脸堆笑道:“这自打过了年,就再没见过姑娘。不想才过了几个月,姑娘出落得越发好了。说话办事儿也都伶俐的很,适才在堂上那等威风,真不愧是做了诰命夫人的人!那李寡妇还要同姑娘争执,真正是不自量力!她家一个破落户,凭什么也混在里头。适才听她嘴里浑说,把我也气的要不得。若不是看着你家老太太、太太面上,恐闹了场,我就要同她辩个明白了。”
夏春朝心知自己这嫂子出身不高,为人最势力,眼见自己婆家起复,就来上赶着巴结谄媚,也不以为意,只一笑置之,说道:“她们大约已都到席上了,嫂子也快去罢,免得叫她们拿住了罚酒。嫂子过来一遭不容易,既来了,待会儿趁空到我房里坐坐,咱们姑嫂两个说说话。”那王丢儿两眼放光,一口应下,欢欢喜喜的去了。
打发了王丢儿,夏春朝又吩咐了几个管家娘子几句,方才往花厅上去。
前堂,陆焕成眼见宾客到齐,便也率众入席。今日因他亲家夏员外也带了两个儿子到来,他便让夏员外坐首席。那夏员外是个谦恭之人,哪里肯坐,二人推让了一回,方才各自落座——还是陆焕成坐了首座,夏员外便坐了副座,陆焕成、夏恭言、夏恭行一众小辈陪坐。陆家二房等人却坐了副席,余者宾客众人皆按次坐下。
陆焕成是主家,眼见众人坐定,便起身道:“小犬上托天恩、下赖祖荫,受封爵位。今日寒舍办此酒宴以为庆贺,穷家破户无甚微物,蒙诸位亲友不弃,在下实在汗颜。诸位不要拘束,今日尽情一乐!”一番敬辞已毕,便即吩咐开席。当下,堂上屏开孔雀、帘卷珍珠、山珍海味、美酒羊羔,四时八珍无不齐备,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端的是一场华宴。
席上,陆焕成同他亲家说话,陆炆立见哥哥无暇顾及,四处混着敬酒搭话。众人不知底细,只道是陆家二老爷,都纷纷奉承。
陆诚勇同夏春朝两个娘家兄弟坐在一处,也不时寒暄几句。夏恭言本性懦弱,不善应酬。陆诚勇同这大舅子向来说不上话,倒是内弟夏恭行凯凯而谈,小小年纪已见器宇轩昂,二人相谈甚欢。待说到陆诚勇再度离京公干,夏恭言面露愁色道:“妹夫,不是当哥哥的说你,你才来家几天,就要把春朝丢下远行,于心何忍?何况边关路途遥远,我听闻那厢夷族又很是彪悍凶狠,你从军几年能囫囵回来已是不易,又何苦贪图这功劳?不如在家守着妻子过活罢了,你如今的家世,料也过得日子,又岂在这些!”
陆诚勇听了这等窝囊浊蠢的言辞,心中不耐,只是顾忌着他是舅兄,也就闭口不言。倒是夏恭行笑道:“我倒觉得,姐夫此行是件好事。先不说此乃朝廷旨意,推辞不得。我朝与那厢夷族交战多年,各有输赢,边关百姓久遭战乱之苦。如今那方要和谈,此事若是成了,当真是造福一方,且是不世之功!机遇难得,待姐夫回来,只怕前途不会只限于此。”陆诚勇听得心里畅快,嘴上还是客气了几句。
待酒过三巡,后面忽然遣人送了一盏泡茶上来,送到陆诚勇跟前。
陆诚勇见是后院听用的小厮来送,便问道:“这是谁让你送来的,怎么只我有?”那小厮回道:“是奶奶怕少爷吃多了酒,特特命小的送了一盏解酒茶上来。还要小的劝少爷,今日客多,少吃几杯,仔细醉酒失态。”夏恭言听了笑道:“我这妹子,倒是噜苏。”夏恭行亦也笑道:“姐姐贤惠,姐夫还不喝么?我们想有人疼,还不得呢!”陆诚勇笑了一阵,将茶一饮而尽,把盏子撂还那小厮。小厮接了盏子,便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