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猛地被顿在地上,小黄门尖声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冲撞宫中轿子?”又吩咐轿夫,“轿柄折断,你们快些再去抬一架来!”心中愤怒,可那骑马之人如风般不见了,又能奈何?他出宫门只为迎骆宝樱,这件事儿必得做好的。
轿夫连忙答应。
巷子前方此时又来一乘小轿,小黄门识得两旁的随从,脸上盈满笑容,走上前道:“卫大人从宫中回来了?”
“是。”九里询问,“你这儿怎么回事?”
“别提了!”小黄门懊恼,“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睛的横冲直撞,叫轿夫抬歪了撞到石墩上,可不就坏了?我原是来接骆三姑娘进宫……”
说话间,只见帘子一挑,卫琅从里头走出来,绯袍好似鲜艳的芙蓉花,猝然盛开在这略有些阴暗的小巷中,周遭都亮堂起来,小黄门张了张嘴,后面的话竟没有说下去。
“原来是三表妹。”卫琅看向平放的轿子,面露关心,“假使不介意,可否让本官见一见她?三表妹年纪尚小,不知受伤没有。”
既是亲戚,且小黄门知晓卫琅与太子的亲近,平时就愁怎么巴结呢,哪里会拒绝,一叠声的道:“自然可以,奴婢反正也要等轿子来再走的。”
他识趣的退到一边。
轿子的木柄虽然被毁,里面的人却没有受到波及,骆宝樱暗自心想怎得这般巧遇到卫琅,她伸出手指将拂到脸颊的一绺头发别在脑后,将将要起,却见前方修长的手指撩开轿帘,露出巴掌般大的缝隙,将光亮带了进来。悦耳的声音同时传入她耳朵:“今儿宝琳公主生辰,竟这样热闹,还请了你前去,难怪太子殿下说要同六皇子去恭贺一番。”
轻似微风,可说到六皇子时,语调并不一样。
骆宝樱心头一动。
早前她便觉奇怪,因那宝琳公主,大姑姑很是不喜的,又不是什么大生辰,原是为借此事为六皇子挑选王妃!
六皇子今年十五,按照大梁历来规矩,早该要封为藩王,然而杨仪颇受皇上喜爱,竟留到了十五岁,看来这王妃也得由皇后细心挑选,在京都大婚了方才去封地。
她立时就明白了卫琅说这句话的缘由。
他是在提醒她。
那么,莫非他是故意等在这里,专为告知此事?骆宝樱垂下眼帘,掩盖住一丝揶揄,这三表哥对自己还真关心呢!何时,她的终身大事都要由他来插手了?她嫁不嫁杨仪,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半明半暗的轿子里,她安静的坐着,脸颊却如美玉,散发着象牙般的光泽。
卫琅道:“可是伤到?若不便,也不必非得入宫,娘娘宅心仁厚,绝不会怪罪于你。”
她冰雪聪明,自能明白此话含义。
谁料骆宝樱清浅一笑:“三表哥,我没有受伤呀。”
那笑容天真,像是灌了春天的清新。
卫琅微微一怔,随即眉头便拧了起来,明知道皇后要选儿媳妇,她还要去不成?杨仪十五,她十二,岁数上合宜,虽然小了些,可明年成亲也有十三了,历代藩王娶妻都早,像靖江王十三岁就成亲去了封地。
在他看来,骆宝樱很有可能会嫁给杨仪。
谁料她竟不顺着梯子而下,图什么呢?
要说她比书法,赛马,皆是为在京都博个好名声,尚且说得过去,可做藩王妃呢?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眸色深沉,俯视着对面不懂事的小姑娘。
骆宝樱假装不知,略抬起头道:“听说御花园种了好些奇花异草,在民间是瞧不见的,这回去,我定然要开开眼界。不过三表哥常入宫,许是看腻了,”她顿一顿,“不耽误三表哥回家,我这也要走了。”
在下逐客令。
卫琅手指一松,将帘子放下来,竟是再没有与她说话。
她要去便去好了。
作为表哥,该做的的已经做完,她要入火坑谁也拦不住,到时真选上了,只怕她家人要伤心。
深蓝色的帘子微微摇晃,露出他穿着的栗色轻靴。
骆宝樱撇一撇嘴,心想她才不要领他的情,难得的机会,她怎能不去看一看大姑姑?至于杨仪,她最了解大姑姑的作风,绝不会给任何藩王有足以媲美太子的后盾,她父亲算是个能臣,又有卫家这等亲戚,她怎么愿意将自己嫁给杨仪?
大约是听闻才华出众,凑个数入宫吧,也好做出良母的样子,让皇上瞧瞧,后备人选并不是歪瓜裂枣。
但最后,只会选个毫无威胁的。
骆宝樱见多了,哪里不知,等到新的轿子前来,便坐了进去。
卫琅眼睁睁看她走了,冷着脸坐上轿子。
九里见自家公子这等模样,由不得暗自惊诧,自从在宫中得知消息,公子立时便使人在此等候,专为拦截骆宝樱,结果那姑娘一意孤行,白费公子一番心意,也难怪他生气。
说起来,寻常公子喜怒从不摆在面上,总是云淡风轻,他也是难得瞧见,当下忙叫轿夫快些赶路。
狭窄的巷子胡同,两乘轿子往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
☆、第 59 章
一别数年,再次来到宫中,骆宝樱的心思百转千回。
瞧见那越来越近的坤宁宫,她眼眶红了,低头轻轻拭一拭眼角,方才往前走去。
内殿里,除去宝琳公主,已经坐着三位姑娘,她扫过去,其中两个都是颇有才名的,另外一个则是默默无闻,她并不知晓名字,倒是看见她,那姑娘微微一笑,眉眼生得清秀,极是温婉。
几乎是瞬间,她已经确定,这大约会成为杨仪的妻子。
毕竟一个人的习惯爱好是很难改的,而作为母仪天下,且地位牢固的皇后,大姑姑也不需要改。
听说骆宝樱来了,罗氏原本懒懒的,此番提起几分精神,笑着看向她道:“听说你不止书法精湛,还会骑马,这等年纪,委实难得。”她赐座,命宫人搬了张小杌子放在下首。
那是有些看重的,骆宝樱忙道不敢,心里想的却是以前坐在大姑姑身边,挽着她胳膊撒娇的情形。
那时,大姑姑对她可说是无所不应,万般娇宠,她的待遇比那些公主都要好,众人背地里无不嫉妒,然而谁也不敢多一句嘴。她生怕自己哭出来,低垂着头,侧着身子坐下去。
罗氏看她有些小心翼翼,暗自心想,前阵子妹妹入宫还说那骆宝樱与贵女们赛马拔得头筹,肆意洒脱,很有几分罗珍的风采,且还会书法,她终究有些期待。然而此番看见,十二岁的小姑娘比起罗珍的光芒四射,未免显得拘束,哪里真的及得上其一?
到底差得远了。
不过这脸确实生得好,难用言辞形容,非得用笔墨才能描其精致,可惜罗氏又不是男人,并不会真心的去欣赏容貌,倒是因骆宝樱想起罗珍,心头又一阵难过。
侄女儿去世的时候,如锥心之痛,然而得知凶手,更叫罗氏心伤,满怀愧疚。要是她慧眼如炬,一早看出刘莹的鬼心思,也不会让心爱的侄女儿枉死了!而今又如何挽回?
她靠在凤座上,微微阖起眼睛,再没有看骆宝樱一眼。
比起往前,大姑姑变得淡漠了,也更不容易亲近。
骆宝樱见她如此,很想像曾经那样去安抚她,逗她开怀,可她知,这并不可能。
大姑姑不像弟弟,弟弟天真单纯,凭着那股子执拗将她认回来,都不曾要她证明,可大姑姑呢,经过刘莹一事,戒心更重,岂会不怀疑她是假冒罗珍?几番认证,终究要伤了感情。
或许,自己能见一见她便该满足了。
大姑姑还有儿子,有孙子,总会慢慢忘记那些痛苦。
谁都要继续往前而行。
她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姑娘们陆续进来。
离开皇宫的时候,已是未时,罗氏留她们在宫中陪着宝琳公主用膳,但她本人并没有再出现,正如骆宝樱所想,二人只得那一次会面,甚至都没有再说上一句话。虽然早有准备,到底有些落寞,到得家中,神情便不太欢快,好似在宫里被人欺负似的。
老太太招手让她过来:“是不是吓坏了?哎呀,宫里哪块是人待得……”
话未说完,袁氏皱眉插嘴道:“母亲,宝樱还小,当然会害怕,莫说是她,便是咱们去宫里也会战战兢兢,不过我听说娘娘为人随和,应不会为难你吧,宝樱?到底出了何事?”
骆宝珠也围上来,拉住她的手:“三姐,我在家可担心你了!那接你的人古里古怪的,都不知道是什么人。”
没了根的黄门,异于常人,袁氏虽然给骆宝珠隐晦解释了下,她还是不明白宫里怎么会有这种,还把三姐给带走了,可她又不能跟去,只能干着急,幸好三姐很快就回来了。
她一双大眼睛关切的看着她,叫骆宝樱心里一暖,她面色柔和下来,笑着道:“宫里又没有吃人的猛兽,怕什么?只不过与咱们这种人家大是不同的,也不合适去。”
再不合适了。
她语气里有一丝惆怅,可谁也听不出来。
小姑娘大约去了宫里,被高贵的娘娘,公主们压了一头,觉得不高兴吧?袁氏知道她内里高傲,笑一笑道:“原本也是难得,若不是宝琳公主生辰,哪里会召你进去呢?”她吩咐下人,“快去烧些热水,宝樱,你瞧着也累了,洗个澡歇息歇息。”
骆宝樱应了声。
骆宝樟看她不似平日里活泼,也消去了刚才的嫉妒,可见宫里不是什么好的,想想也是,那些贵女尚且不是坐在高位的,都能颐指气使瞧不起人,莫说是那些皇族,她没了羡慕,倒同情骆宝樱:“还不如在家里呢,我就说,成日学这些做什么,不过给人添个乐。”
骆宝樱眉头皱了皱,很有些讨厌她把才华说成这样低俗的东西,便不是为在京都姑娘中有些底气,为自己也该学一学,腹有诗书气自华嘛,不过骆宝樟这种只以为凭着脸就能结门好亲事的又如何理解?
麻雀终归是麻雀。
她低头与骆宝珠说话:“姑娘家有才华,才有美名,就算不精通,拿得出手也是好的,可不能被人说成一无是处。”
骆宝樟气得一甩帕子。
将这番对话听在耳里,袁氏越发不喜骆宝樟,自己没个样子就算了,偏还不顾忌妹妹,要骆宝珠也学她,还能得了?她虽也不是才女,可女人家识文断字为处事,这些学好了,也更容易明事理,才能当好妻子。
那是一通百通的。
而这家里四个女儿呢,就骆宝樟最不听话。
她实在发愁怎么给她选夫婿!
等到骆昀回来,她说起今日的事情,骆昀手搭在腰带上,询问道:“只是见了娘娘,公主?”
“说还见到太子,与六皇子的。”
骆昀眉头一拧。
妇道人家不知,可他在朝堂,日日与那些官吏打交道,已知皇上有意要封六皇子为藩王了,毕竟年岁大了再留在京都,定是要令太子警惕,作为父亲,不想为此父子两个生出罅隙来。而那杨仪既然有十五了,恐是要成亲后才去封地的,他到底心思活络,立时就把这两桩事想到一处。
竟然是选王妃,袁氏大吃一惊,半掩住口道:“该不会要选宝樱?那可怎么办!”她极为惊慌,“若我知道,一早该想法子拦着,这些藩王可是要去很远的地方的,宝樱她……”
这女儿聪明漂亮,待宝珠也好,她已是将她看成半个亲生女儿。
见她真心关怀骆宝樱,骆昀伸手将妻子揽在怀里,拍一拍后背道:“莫慌,我只是怀疑,未必就是如此,再说宝樱还小。”
“过上一两年也就大了。”袁氏叹口气,说实话,她知晓骆宝珠将来长大定没有骆宝樱那么出彩,故而她对这女儿也有着很大的期许,觉得她定然会有一门好姻缘,所以怎么舍得呢?
藩王是什么?只是能吃好睡好的蛀虫,什么都做不得。
除非造反做皇帝!
真要嫁过去,那是毁了。
骆昀安抚道:“也不过一两成的可能,按照前几位皇子来看,那岳父没有超过五品的。”他笑一笑,“我好歹也是四品官。”
袁氏这才松口气。
烛光摇曳,将窗外青竹的影子,画一般倒映在墙上,卫家东边一处院子里,卫琅正陪着卫三夫人用膳。不似卫家在外的名声显赫,桌上饭菜很是简单,只是四样小菜,加一碗汤。
卫三夫人看着对面的儿子,放下筷子道:“那王姑娘你当真不想娶?”
两家都很满意彼此的孩子,偏偏卫琅看不上,卫三夫人也是愁白了头发,与卫老爷子诉苦,结果卫老爷子袒护卫琅,竟是一点不偏帮她这儿媳,王家也实在不想女儿再蹉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