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阳抬头看她。
嫌疑人则是靠在床上,她看着对面的白墙,慢慢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一个被人拐走卖掉的女人。”
“嗯?”许阳顿时露出了意外之色。
门外的曹达华一直在监听着里面的对话,他听到这里,也不禁露出了诧异之色。
另外一个录音和记录的警察也怔了一下。
就剩下干站着的曹德华啥都不知道,他见这两人的表情一下子都丰富了起来,他都焦急了,他问:“不是,怎么了,里面聊啥了?”
曹达华看了他老哥一眼,没好气说:“涉案秘密,你瞎打听什么?”
曹德华立刻不乐意了:“那许阳不是还进去了吗?我就听听还不行吗?”
曹达华道:“他是我们邀请进去的,你少掺和,这都是案件机密,你要没事,就赶紧走开。”
曹德华生气道:“嘿……臭小子,还不是我帮你请的许医生啊,卸磨杀……哥啊,你!”
曹达华理都不想理他,继续监听里面的对话。
曹德华讨了个没趣,在这边干站着,心里又痒痒的,但是又没办法知道详情。都快烦死他这个老八卦男了,曹德华暗暗地啐了他弟弟好几口,然后气呼呼地走了。
病房内。
嫌疑人陷入了回忆,慢慢说:“时间太长了,我也忘记了我叫什么名字了,我被卖走之后,那家人就把我关在铁笼里,他们叫我阿梅,所以我也就叫阿梅了。”
“我也忘了在铁笼子里关了多久,那家人很穷,有三个儿子,全是光棍。他们把我买了之后,我就成了他们三个儿子的老婆。”
“也不知道关了多久,他们见我终于肯老实认命了,才把我放了出来。然后我就开始给他们家干农活,给他们干家务,给他们家当牛做马。”
“但是他们对我很差,不是打就是骂,我也从来没有上桌吃饭的机会,都是他们吃剩下的再给我,但很多时候也没有剩下的,他们自己粮食都不够吃呢。”
“所以我常常饿肚子,有一次我去厨房偷了一点东西吃,然后被发现了,他们就把我打得半死,好几天没起来床。”
“再后来他们的妈也死了,我就也同时成了老头子的老婆。老头子很爱喝酒,喝完酒就很喜欢打人。”
“有一次,他喝完酒之后,又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完我之后,我就觉得肚子好疼,疼的都受不了了,他们也不肯管我,也不给我找医生。”
“还是一个老中医跑到我们这边山里来挖草药还有治病,他看到了倒在路边的我,就给我熬了一些药,还给我扎了几针,他告诉我,我是流产了,我怀孕了。可我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是那个老中医救了我的命,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是被拐的。他还想继续给我治,但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就把老中医赶走了。”
“然后又是对我一顿打骂,不过那一次我没哭,我反而是笑了。再后来,我去找了点老鼠药,把他们一家都药死了。”
许阳心中顿时一震。
屋外的两个警察也顿时一惊,她身上竟然还有这么大一桩命案!
嫌疑人干瘦的脸上反而还浮现了笑容,她说:“药死了他们之后,我拿了一根烧火棍开始打他们,一下两下,我一直打,一直打,打的我自己都没有了力气,打的他们都看不出了样子。”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但是我真的恨他们。我陪着尸体过了一夜,我给自己做了饭,做了好多好多,这是我卖去他们家吃的第一顿饱饭。”
“那天的饭菜真的好好吃,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味道,很香很香,我吃的很饱很饱,吃饱的感觉真好。然后我又把老中医送给我的药熬了吃了,身体也好多了。”
“我把家里的钱都拿了,吃的也都拿上。然后我一把火把那个破房子给点了,把那几个人都烧个干净。然后我跑了,我真的跑出去了。”
“可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我不认识几个字,我也是被人从山沟沟里面拐出来的,这里也是山沟沟。我去了镇上,我怕被抓走,就躲到了一辆拉货的车里,我也不知道他开了多远,开了多久。”
“我就一直睡啊,睡啊,我好久没有睡的这么好了。后来我醒了,车也停了,我从车上下来,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这个时候我看见有个男人在用糖果逗一个小孩玩,我知道他是个人贩子,呵,我没有文化,但是我能用鼻子闻出来他是不是人贩子,你信吗?”
嫌疑人看向了许阳。
许阳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
嫌疑人又露出了笑,她说:“你跟那个老中医一样,也不爱说话。我被人贩子拐过,我能闻出他们身上的味道,我真的可以,我知道他要拐这个孩子。”
“不过我没有去找警察,我知道他骗不走这个孩子。然后,我过去拿下了他手里的糖,我来哄这个孩子,是个小男孩,他很喜欢我,看见我之后就喜欢黏着我,想跟我出去玩。”
“我问那个男的,要去哪儿?他傻了。呵呵……”嫌疑人又笑了:“我还记得他的傻样,那是我第一次拐卖孩子。”
“他们都说我很厉害,很有天分,孩子都很喜欢我,都很相信我,好多人被我卖了,都还在相信我。”
“那个男人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阿梅。后来我就成了他的女人,跟着他一起走南闯北,干各种坏事。”
“再后来他就病了,没地方治,也治不好,就死了,死的很难看。然后我就当了我们这伙人的老大,继续干!”
“医生,你相信好人有好报吗?”嫌疑人问许阳。
许阳微微一怔之后,点了点头。
嫌疑人说:“我不信,我是一个好人,可为什么我要被人拐走。我给他们家当牛做马,可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我。”
“我是一个好人,为什么要让我遇到这些最坏的事情?为什么让我一个人这么命苦呢,为什么?我想不通啊。”
“所以我不想做好人了,我跟着他去拐了很多人,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很自在,我想最开始那个把我卖了的人,也跟我一样开心。做坏人,很痛快的!”
第145章 医生,只想看见更多笑脸
许阳有些怔怔地看着嫌疑人。
门外的两个曹德华和另外一个警察也相互看了一眼。
嫌疑人扭头看向许阳,她问:“你说,我要是不把那些人的下落说出来,警察会不会一直都找不到他们,我是不是一直可以这样开心下去?”
许阳神色一滞。
门外的曹达华眸子顿时一凝,眼神也陡然变得锐利了起来。
嫌疑人再问许阳:“医生,你是个好人吗?”
许阳想了一想,他回道:“应该是的。”
嫌疑人又问:“那你觉得好人会有好报吗?”
不知道为什么许阳突然想起了他之前为了救人而被开除的事情,又想了那半年暗无天日的时光,和他像老鼠一样躲起来不敢见任何人的窘迫日子。
一时间,许阳的心里有些发沉。
但他马上又想到了后面发生的这么多事情,他又救了那么多人,又挽救了那么多家庭的幸福,又看到了那么多张笑脸。
许阳脸上重新又泛出了感恩和宽慰的笑容,是的,是感恩!他不是感恩那家人,而是感恩磨难。
嫌疑人看见许阳脸上居然浮现了这样的笑容,她很疑惑地问:“你从来没有遇见过好人没好报的事情吗?”
许阳回道:“遇见过,还差点毁了我一辈子。”
嫌疑人又问:“那你不恨他吗?”
许阳摇摇头。
嫌疑人疑惑地问:“为什么?我就很恨把我拐了的人贩子,是他害的我变成这样!”
许阳却说:“其实你恨得不是人贩子,而是当年那个没有本事反抗的自己。”
这一次,轮到嫌疑人怔住了。
许阳看着她说:“你这些干了这么多坏事,只是你把自己代入到了当初拐卖你的人贩子的角色里面了,你其实一直在惩罚你自己,你最恨的是当年那个你。”
嫌疑人再一次怔住了,久久不曾说话。
外面的曹达华听得也是微微颔首。
过了一会儿,嫌疑人才从有些呆滞的情绪里面出来,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特别听得懂你说的话。”
许阳微微低下了头。
嫌疑人也沉默了一会儿,她扭头看许阳,跟他说:“其实我后来回去过,我找到家了。”
许阳抬头看她。
嫌疑人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我站在我妈面前了,我一直在看她,她也看见我了,我们相互看了好一会儿。”
“我那个时候好希望她能认出我,她要是能叫我一声,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就可以回家了,我可以回去了。”
“可是她没有认出我,她没有,她就跟看见一个陌生人一样。然后还有一个小女孩,跑过去叫她妈妈。她……已经是别人的妈了。”
嫌疑人摇头笑了笑,想抬手擦擦眼角,但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拷住了,无奈,只能放下。
许阳的呼吸也变得稍稍有些沉重。
嫌疑人接着说:“在那以后,我就更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我去拐了更多人,卖了更多人,我更是想做坏事就做坏事了。”
“不过,好人没有好报,坏人好像也没有好报。我男人是病死的,我也病了,之前一直咳一直咳,后来天天咳,再到后来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喉咙里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报应来了!我也要病死了,那些人想要弄死我,不想我拖累他们。我跑了……再后来,我就病的越来越严重,再后来我都已经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在那个时候又看到了当年救我的老中医,他又来了。再后来我就醒了,我就发现我来了这里,知道是你救了我。很巧吧,你也是个中医。”
许阳看她。
她也在看许阳,她说:“你是个好人,你跟那个老中医一样,都是好人。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但我心里只认为你们两个是好人。”
“他救了我的命,你也救了我。你跟他,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好的人,是我活着的时候感受到的唯一的温度。我不知道那个老中医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好报,但他是我唯一希望会有好报的人。”
“我知道我活不久了,我也知道那些警察想知道什么。我要是死咬着不说,他们也拿我没办法,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我想让你来决定。他救了我,你也救了我。我以前不相信好人有好报,所以我从来不会去报答别人。”
“但是现在我想报答他一次,也想报答你一次。你来决定,你让我告诉那些警察,我就全说。你让我不说,我就不说。”
许阳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外面的曹达华也露出了很意外的表情,这个嫌疑人是非常负隅顽抗的,尤其她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所以她根本不会信你这套坦白从宽的言论。
尤其是现在她还很虚弱,也经不住高强度的审讯,曹达华本以为很难撬开她的嘴的,但是他没想到她会让许阳来选择。
这会是她话里的陷阱吗?
曹达华陷入了思索。
许阳没有多犹豫,就道:“我觉得你应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警察的。”
“为什么?”嫌疑人问许阳。
许阳露出了微笑,他一时间想到了很多人,也想到了这段时间自己的经历,他说:“那个老中医救你,不是图你能报答他,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他只是想看到更多的笑脸,想看到一个更好的世界。”
嫌疑人听完之后,沉默了,她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许阳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