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灵璧嗤笑道:“你想这些伤春悲秋的有什么好的?岂不闻古来一个和尚说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那些人心里有芝麻绿豆大点的愁事,甭管什么好景致都看不顺眼。”
众人拍手笑道:“那是得道高僧“无门禅师”所言偈语,怎生到了她嘴里就成“一个和尚”了?”
灵璧有些不好意思,她干脆将师灵芸推开,将妙懿按在了锦凳上,道:“妙妙,你来给她示范一下吧。前次夫子可是夸你弹得好呢。”
妙无奈摇了摇头,看向师灵芸,道:“下次要考的应该是三首曲目,只要师小姐将谱子完全弹奏下来便至少能得个中上。”
师灵芸眼前一亮,仿佛找到救星一般俯身握住她的手,道:“清梁小姐示范给我看一下吧。”
妙懿无法,只得拨弦弄曲起来。琴声渐入佳境,众人都渐渐听得入神,在外面放纸鸢的丫鬟小姐们也都停下了脚步,侧耳细听起来。水阁拢音,原本这一层是听戏用的,无论是说话还是弹琴都会被放大几倍,清越悠扬的琴曲跨过明瓦舷窗,飞过水面,传进花园竹亭中一个人的耳朵里。
萧明钰一个激灵忽然醒了,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档着,一脚踹开猛的坐起身,低头一看,华立海死猪一般滚在羊绒毯上打鼾,脸红得仿佛猴子屁股。王端平已经不知去向。随身小厮阿启和定光捧着茶水和醒酒汤走了过来,萧明钰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仍然觉得口渴,便二人将醒酒汤倒了,空碗倒了大半碗茶水一饮而尽,这才稍微觉得痛快些。
起身穿鞋走到窗边,窗子大开着,他闭着眼静静听了一会,察觉到身后二人正在将华立海抬到床上,随口说了句:“吵死了,将那厮给我扔到地上去。”
二人对视了一下,同时松了手,宋子斋进来时就看到华立海摔在地上,哼哼了两声就再没动静了,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会不会杀掉他灭口呀?
萧明钰转身说道:“他还没死呢。对了,你可知道这是谁在弹琴?”
宋子斋忙道:“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不过水阁那边聚集了好多小姐,应该是其中一位所弹。”
萧明钰信步推门出去了,阿启和定光见有人能照顾华立海,便也跟着出去了。宋子斋这才走过去探了探地上人的鼻息,感觉到有热气扑在手指上,这才放下心来。
妙懿一曲终了,师灵芸连眼睛都瞪圆了,连声夸好不说,还撺掇她再弹两曲。
妙懿本不愿再出风头,毕竟京中人才济济,才华横溢的小姐多如牛毛,再多便是显摆了,于是执意推辞。王嬛君是主人,自然出面调停,请大家喝茶歇息,将女书人叫过来讲书,这才救了妙懿。
对于王嬛君的体贴,妙懿十分感激,请她一起外出散步。
嬛君见她似有心事的模样,遂宽慰道:“我瞧你并不是勉强自己的性子,如果有一时的不快,也别放在心上,跟灵璧倾吐一番也好。憋在心里只会越发的闷着自己。”
妙懿笑了笑,道:“和姐姐说话总是感觉十分安心。”
“话是开心锁,许多事开了锁就好了。不如你跟我说说你家乡的事。”
“家乡吗?”妙懿陷入了回忆之中,缓缓说道:“在家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平郡的春日不如京城来得早,暖和些的时候就在花园里荡秋千,斗草赏花,采花瓣做胭脂。山里有一座山神庙,中了半坡的桃花,比别处的迟开许多,却也最艳。花开时似粉雾彩霞一般,我们就结伴去赏花。庙后不远处有一处山泉,下面连着一个小湖,没有名字,我就叫它“月珠湖”。那时还小,刚好看到‘沧海月明珠有泪’一句,十分喜欢,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夏日就在湖面泛舟,有一次我还不小心掉了下去!”
她越说越兴奋:“这下母亲再不许我游湖了,我就求父亲,父亲找人教我凫水,这才劝服了我娘让我继续去玩。几乎能玩上一整个夏天的水。直到入了秋,天凉了,庄子上送来许多新鲜瓜果,桃李杏子葡萄,水嘟嘟的惹人爱。这个时候我父亲就开始酿果子酒。他年轻时好酒,遂养成了这个嗜好,尤其是用葡萄酿的最好喝!到了中秋那一日,举家赏月喝新酿的酒,味道甜甜凉凉的,怎么喝也不够。然后我们比赛念诗,谁知道的诗多,谁就能夺魁。每次都是我赢呢。我知道是父亲让着母亲,母亲又让着我的。”
她的声音中满是怀念。“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就坐在观雪亭里面,生起炉子,烹茶下棋,听嬷嬷们说些怪诞神话,看母亲给父亲绣袍子,偶尔也让我帮着绣上一朵花,或一片叶子,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只听着雪落的声音。那样扑天盖地的白茫茫的静,再怎样浮躁的性子看了那样的场景也都静了。”
“真美。”王嬛君许久后赞道。
妙懿含笑点了点头,笑容宁静而温暖。
“的确很美。”
萧明钰立在树后,望着两名女子缓缓离去的背影,半天没动地方。
阿启和定光对视了一眼,忽见一名女子带着丫鬟朝这边走了过来,阿启忙走上前一躬扫地,十分有礼的询问道:“小姐有礼了,我们公子有话想问一声。”
那女子起先很吃惊,但当她看到树旁立着一位挺拔俊美的男子之后,又似乎有些害羞,小声道:“公子请问。”
阿启心中暗自偷笑,自己公子的皮囊果然是一等一的通行令,前提是他平心静气不发狠的时候。
女子听问刚才两名女子的身份,笑了笑,道:“一位是王家的大小姐,相信公子是知道的;至于另一位嘛……”
她偷眼瞧了萧明钰一眼,抿了抿嘴道:“她姓梁,住在将军府上。据我所知,她和张伯爵府的三太太有亲,其他的就一概不晓得了。”
“多谢小姐了。”
萧明钰见那背影已经不见了,也转身离开了。
唐韵立在原地,心说好个俊秀儿郎,脸又一红。不过想到她又想到来京城的目的,哼,还真是便宜了姓梁的呢!
所有的这一切,妙懿都浑然不觉。
☆、第43章 戏娇娥顾天骥挨打
唐韵暗自琢磨着心事,将手里的丝帕几乎拧成了一股绳子,一会咬牙,一会叹息,兼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神秘的兴奋感。她这里正纠结着,忽见林荫曲径上走过来一名蓝衣翠裙的丫鬟,见到她时不慌不忙的款款施了一礼,问道:“打扰这位小姐了。借问一句,不知您可知道建威将军府的唐大小姐如今身在何处?”
唐韵见对方衣着体面,容貌清秀干净,看打扮应是在主人面前伺候的大丫鬟,遂客气的道:“我知道她在何处,你寻她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唐大公子有些醉了,我们公子让我过来同唐小姐说一声,人已经被让到了公子的书房休息了。”
唐贤毅刚与众人拼酒,直接将一干号称“千杯不醉”的世家公子们灌得东倒西歪,自己也因为饮酒太过而身觉不适,被王端平扶到书房内休息,并且遣人过来支会唐灵璧一声。
唐韵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告诉她的,你先回去吧。”
那丫鬟起初略有些犹豫,不过在紫瑛的提醒下很快得知了唐韵的身份,这才放心离去。
见人已走远,紫瑛转了转眼珠子,扯个笑凑过来小声支招:“不若……小姐亲自去一趟?照顾大少爷这样的小事想必也用不着麻烦旁人。”
唐韵想了想,道:“也好。”她叹了口气,领着紫瑛往书房赶去。
却说唐灵璧尚且不知兄长醉倒的事情,此时她正在和师灵芸几个打马吊,见妙懿和王嬛君回来时有说有笑,不禁好奇追问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王嬛君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看她手里的牌,道:“不过是聊聊北疆的风土人情罢了。”
灵璧不信,顺手抓起一张牌,翻开看是七索,想也未想就打了出去,继续道:“就这些?”
只听得一声欢呼,师灵芸将手里的纸牌往桌上一摊,拍着巴掌道:““我赢了!你们快快拿钱来。还有灵儿,你还要多加一倍的钱。”
唐灵璧懊恼的将牌丢开,道:“什么劳什子玩意,连输三把,不玩了!”
师灵芸指着她道:“嗳嗳,输了你就不玩了?耍赖!”
“好了,让她歇一会吧,我替她玩。”王嬛君接过灵璧的位置,四个人重新开始玩了起来。
灵璧拉着妙懿坐到一旁,红玉倒了两杯茶奉上,灵璧端起来吹了吹,先饮了一口,再饮第二口的时候朝往左右瞧了瞧,见周围人不是搬了桌子在打马吊,就是在厅中听琴,窗前观棋说笑,于是她神秘的靠近了妙懿,悄悄的道:“你现在该告诉究竟因为什么事而发愁了吧?”
妙懿浅浅一笑,明白她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遂叹了口气,道:“我可以同你说,只是这件事情关乎我的将来,知道的人越多对我越不利。”
灵璧愣了一下,道:“你可信得过我?”
妙懿只是望着她,没说话。
灵璧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奇异的紧张感,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她分享好友秘密的机会,一个也许涉及到对方终身的巨大隐秘。
人人都有窥人*的愿望,这是源于内心最深处的祈盼,也意味着许多东西。如果妙懿能告诉她,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已经成为了对方心中值得信赖的人了呢?
妙懿见她迟疑,笑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灵璧心中一暖,刚要趁机表白一番时,忽然紫瑛从外面走了进来,径直来到她身边恭敬的禀道:“我家小姐让婢子特来同小姐说一声,大公子饮醉了酒,正在前面休息呢,您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哥哥喝醉了吗?辰五辰六怎么也不劝着些呢!”灵璧立刻担心了起来,站起身来急道:“你快些领路,我要去见哥哥。”
妙懿此时也站起身来道:“我陪你去。”
王嬛君的丫鬟小声跟她说了一句什么,她也忙道:“我让暮雨跟着你们一块过去。”
从水阁到书房的路不近亦不算远,一边走着,灵璧忽然反应了过来,问道:“怎么是你来送信?”
紫瑛低头小心的分辨着脚下似羊肠般细窄的,用白色卵石铺就的小径,说道:“当时婢子同小姐刚离席不久,恰巧遇上了过来送信的丫头,让快过去一趟。我们小姐因为担心就跟着先过去了,然后让我过去跟您回明一声。”
“她就没动别的心思?”灵璧嗤笑了一声,被妙懿轻轻碰了一下,微微侧了下头,见暮雨还在后面跟着,她便住了口。
等赶到了书房,就见唐贤毅躺在临窗的榻上,面色微红,醉眼朦胧,唐韵则端着醒酒汤一勺一勺的喂到他口中。
“哥哥,你怎么醉成这样呀!”
灵璧三步并做两步赶了过去,唐韵十分知趣的从椅子上站起身,将地方让给这对亲兄妹。
若搁在从前,她就会亲自去叫上唐灵璧,二人一块同来;不过鉴于对方已经不待见自己了,她也不得不想想其他的法子进行应对周全。
她将手里的汤递给了灵璧,柔声道:“大哥哥已经无事了,灵妹妹别担心。”
唐灵璧接过后轻轻吹了吹,接着又回头道了声谢,弯身继续喂唐贤毅醒酒汤。
唐韵笑了笑,领着紫瑛先走了。目的已经达到,该功成身退了。
妙懿看在眼中,在心里微微点头。虽说她对此女并无好感,不过她承认,有些地方她确实更胜自己。比如揣摩人心,比如能屈能伸……
果然是个人才。
见唐贤毅渐渐睡熟,打起了小鼾,暮雨便回去交差。红玉和怀珠则去茶房烹茶。此时,房内就只剩下了灵、妙二人。
轩窗大开,门掩着,妙懿这才小声说同灵璧诉说了实情。将如何同李家定下了婚约,梁家如何费心寻找李家,结果好不容易遇见了,对方的态度却十分冷淡,一口咬定当年的约定不算数,婚约作废。唐灵璧一时目瞪口呆,一时咬牙切齿,等全听完了之后更恨得直拍桌子,骂李家言而无信,李敬儒伪君子真小人!
榻上的唐贤毅翻了个身,妙懿忙抬手在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灵璧立刻将嘴掩了,只剩一双眼睛在无声的恼怒着。
妙懿惘然一笑,道:“也许终究是没有缘分吧……好了,不说了,没得让你听了心烦。”
灵璧依旧愤愤不平,小声说道:“难道就这样算了吗?白白的让他欺负怎么行!”
妙懿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算了又能如何,嚷出去吗?那也只不过是让她再次自寻羞辱而已。罢,罢,罢,她轻声道:“事以至此,就当从未认识过吧。”又笑了笑,“你也不必为我鸣不平,当初李家意欲与我家联姻都是冲着我父亲去的。如今他老人家已经去了,即便我真的强行逼着李家履行婚约,也只会让人更加轻视于我,何苦来哉?”
“可是这口气你怎么能咽得下呢?”
“咽得下如何,咽不下又怎样?人生如朝露,不过短短数十载光阴,他自有他的阳关路要走,我亦有我自己的打算。也许今生再相逢时早已成了陌路,又何必再苦苦追究下去。”
“我就是替你可惜。”灵璧咬唇,“你可知你与我不在一处时,多少人同我打听你的事?那个李敬儒真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缺心眼的傻子,不识好歹的蠢物。”
她自顾自的发泄了一会,直到听见有脚步声走近才住了嘴。红玉和怀珠端了茶水进来,又服侍刚醒来的唐贤毅用了一盏酽酽的茶,灵璧也捧了一盏润喉,温水入了肚,她面上的怒意方才渐渐褪去。
唐贤毅的酒此时已经醒了大半,见妙懿也在,不禁有些尴尬。妙懿笑道:“唐大哥再躺一会吧,我到后面寻嬛君姐姐去。”
说着便起身离去。
唐贤毅搔了搔头,此时红玉已经递上了热毛巾,柔声道:“大少爷请用。”
他胡乱擦了两把,手下动作渐缓,忽然开口吩咐道:“你先出去吧,我同灵儿有话讲。”
红玉看了灵璧一眼,微笑着扭身出去了,只是在背过身的刹那懊恼的咬了咬唇。
大少爷从来都是千杯不醉的,她好不容易逮到了这样一个亲近的机会……
灵璧给唐贤毅拉了拉被子,道:“我有件事想求哥哥。”
唐贤毅静默了一下,“你说吧。”
且说妙懿往水阁折返而去,一路上见得几处怪石堆叠,奇花摇曳,芳香阵阵扑鼻;再瞧路过丫鬟侍女俱是斯文大方的态度,比之大家小姐也不遑多让,不禁十分稀奇,在心中感叹王家不但是诗礼传家的世族大户,且其富贵之处恐怕比伯爵府更胜一筹,只是并不外显罢了。
她这边顾着赏景,脚下便慢了一些,冷不丁见对面树后忽然转出一人来,吓了一跳,忙站住脚,定睛一瞧,只对方是个年轻男子,中等身材,手里握着把扇子,一双三角眼眼尾处堆着笑,就这样朝妙懿走了过来。
他先是一躬扫地,口中言道:“惊扰了小姐,都是顾某的不是,还望小姐原谅则个。”
妙懿后退了几步,侧过身说道:“不碍事,公子请吧。”
顾天骥“嘿嘿”一笑,直起身摇着扇子道:“您是梁小姐吧。我曾听妹妹说起过。若论起开,咱们还是亲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