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沛冷笑道:“怪就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吧——敢问花大侠,你要是知道养父就是害死你一家的人,你还能继续装孝子贤孙吗?”
花掌柜不待见他恐怕不是一天两天,慈祥的胖脸上硬是绷出了些许怒目金刚的意味:“我哪有这能耐,我看你这一套倒是做得十分熟练,真是英雄出少年。”
纪云沉:“行了!”
花掌柜陡然将手中酒碗一摔,指着纪云沉对殷沛道:“你当年突然不告而别,可知他是怎么找你的?他就差将三山六水每个石头缝都翻个底朝天了!后来你去而复返,我见你神色阴鸷,眼神不对,几次三番提醒他要小心,这小子偏不听,怎么样?中山狼咬一口疼吗?被迫自断经脉好受吗?”
这边本来好好地回忆着峥嵘岁月,突然吵起来了。
周翡谢允吴楚楚三个人完全接不上茬,只能大概从这吵吵嚷嚷中拼凑出了一点真相——殷沛无意中得知殷家庄覆灭和纪云沉有关系,因此愤而出走,在外面不知遇到了什么,总之被青龙主捡去了,每天学习怎么做一代魔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心术不正”这方面上,果然是天赋异禀,初出茅庐,就成功暗算了纪云沉,害他自绝经脉。
纪云沉“腾”一下站了起来:“都休息够了,我送你们出去。”
花掌柜城府很深,即便失态,也是略一闭眼就恢复了正常,抬手制住殷沛,捏住他的喉咙,强迫他闭嘴,然后捉在手里,跟着众人往外走。
再见天日的时候,居然已经快要临近正午了。
刚从地底下爬上来,那阳光还显得有些刺眼,周翡探头一看,绵延的高山果然近在眼前了,仰头能隐约看见那藏在云雾中的顶峰,山脊上披着一层浓墨重彩的碧色,风来不动,远眺时,还能望见四下成片的潇湘竹林,是好端庄的一方俊秀河山。
只可惜,河山虽俊,却远近无人。看得出附近本该有一些村子,依稀还有些个破屋烂瓦剩下,不过都已经成了遗迹,活物早就跑光了,空山野鸟,人迹渺茫,越发萧条。
众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惯了的,走一宿倒也不怎么觉得疲惫。只有周翡留心看了一眼吴楚楚的脸色,提议道:“先休息一会吧,天色还早,下午赶路不迟。”
吴楚楚虽然强忍着没吭声,听了这话却也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真想就这么躺下。
谢允冲纪云沉拱拱手道:“多谢纪大侠带路。”
纪云沉摇摇头,问道:“公子要往何处去?”
谢允笑道:“我一个闲人,何处不可去?倒是二位,闹了这么一场,三春客栈怕是不能回了,打算往哪里走呢?”
周翡听到这,心里一动,忙见缝插针地替她们家大当家拉拢人脉道:“要是有意,倒可以跟我回蜀中。”
就是那小白脸殷沛有点问题,带着是麻烦,杀了也不好,难不成就地放生吗?似乎对环境不太好。
花掌柜笑了笑,正要答话,突然,静谧的山间突兀地响了一声锣,惊得群鸟都叽喳乱叫地上了天,周翡汗毛一炸,对谢允道:“你不是说闻煜靠谱吗?怎么那敲锣打鼓的戏班子这么快就追来了?”
谢允心道:“废话,闻将军打一半发现丢了人,哪还有心情对付这帮邪魔外道?肯定就匆匆散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肯定又得挨揍,谢允急忙堆出满脸忧郁,冲周翡道:“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
谢允:“……”
周翡道:“不知道为什么,看你挤眉弄眼就来气。”
她说完,拎起长刀四下戒备,那锣声传得满山谷都是,一时分不清是从哪来的,花掌柜捏着殷沛的喉咙,说道:“跟我走!”
一帮人在锣鼓喧天声中撒丫子狂奔。
花掌柜不愧在此地迎来送往好多年,俨然成了个地头蛇,在浓密的山林中东钻西钻,周翡先开始还能记路,转了两圈以后便“云深不知处”了,只好闷头跟着,锣声渐渐甩下,花掌柜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半山腰处——此地路非常宅,后面还有个天然的山洞可以休息,躲进去十分隐蔽,居高临下还正好易守难攻。
周翡四下打量一眼,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吴楚楚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只见一帮白影不知什么时候飘然而来,几个呼吸间便来到了上山的小路尽头,为首一个开路的在路边插了一面青龙旗,然后分开两边,那面如鲶鱼的青龙主越众而出,好整以暇地仰头望着周翡他们这帮老弱病残,随即向空中一伸手,一只大灰耗子似的动物突然从殷沛身边的树上跳了下来,几下就蹦到了青龙主手里。
青龙主十分爱怜地抱起那耗子,用手指顺了顺毛,也不嫌脏,还上嘴亲了一口,笑道:“项圈都没摘的狗,别人抱不走的。”
殷沛一直给花掌柜掐着脖子,好悬没断气,好不容易花掌柜手一松,他总算是逮着了说话的机会:“我们每日服食一种丹药,身上有味,人闻不到,只有他手里那只寻香鼠能闻见,跑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找到,谁让你们非得挟持我的?”
此人有屁不早放,简直可恶之至,周翡感觉山川剑的面子已经不够使了,她非得动手宰了这小白脸才能消心头之恨。
那青龙主一松手,灰耗子就训练有素地顺着他的胳膊爬上他肩膀,端端正正地坐好,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
青龙主说道:“不错,快把我家的小狗还回来,本座赏你们一个全尸。”
周翡正要开口呛回去,谢允却一抬手拦住了她。
他略微上前一步,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把扇子,倒提着转来转去,一改之前恨不能抱着周翡大腿喊救命的熊样,举手投足间,居然带出几分不徐不疾的贵气来。
谢允一抬手,从袖中抛出了什么东西,只听“咻”一声,一截烟花拖着扫把星似的尾巴炸上了天,哪怕是青天白日里也十分耀眼。
青龙主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忙往周围望去,此地山风凛冽,吹着树枝来回摆动,倒仿佛埋伏了人。
谢允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是吗?本王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要给我留一个全尸,啧,曹仲昆就不肯,青龙主比他厚道多了。”
周翡震惊地看着谢允一抹擦脸,顷刻间就从一个油腔滑调的江湖骗子化身“端王爷”,一时间有些消化不良。
谢允随即侧过身,背对青龙主,高深莫测的表情忽地又一变,冲她做了个呲牙咧嘴的鬼脸。
周翡:“……”
然后谢允缓缓走到殷沛面前,迎着殷沛和花掌柜如出一辙的惊骇目光,用扇子挑起殷沛的下巴,端详片刻,又轻轻在他脸上拍了几下,说道:“本王刚开始还有点不信,不过看青龙主这不打自招的阵仗,看来‘那件事’是真的?”
哪件事?
周围一帮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集体绷着脸,尽量不露出茫然的傻样来拆台。
谢允旁若无人地缓缓对殷沛说道:“把山川剑交出来,本王保你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斩字诀
纪云沉和花掌柜对视了一眼,全都是一脸震惊。
只有周翡感觉自己将脖子以上落在了三春客栈,还在纳闷地想:“山川剑不是死了吗?怎么交?”
殷沛被花掌柜卡着喉咙,眼珠瞪得都快要从眼眶里离家出走,目光化成锥子,仇恨地钉向谢允。
谢允笑了笑,说道:“你先是说,那九龙叟不过二流,连你都要巴结,他带来的一帮手下更是喽啰,又说你骗出九龙叟,一不小心弄死了他,所以青龙主要追杀你——少年,你自己听听,这前后的说法哪一句对得上?劳驾编瞎话也费点心,都不过脑子。”
听瞎话也没过脑子的周翡飞快的眨了一下眼。
她方才就觉出有点不对劲,只是没细想,这会听谢允说出来,才明白不对劲在何处,周翡心道:“哦,闹了半天追杀他是因为他偷了青龙主的东西,还糊弄九龙叟那大傻子给他保驾护航。”
殷沛一瞬间有些慌乱。
谢允又说道:“要不是猜出那把山川剑可能在你手上,你真以为花言巧语几句,就能让本王捞你一回?你是觉得我傻呢,还是断袖呢?”
殷沛气得脸红脖子粗,很想呸他一脸,然而一时想不出词——他不可能在青龙主面前自曝自己的出身,哪怕骂起大街来都要斟词酌句、谨防说漏嘴,好生不爽快。
青龙主慎重地问道:“我说南朝大将为什么会无端出现在此地,不知阁下是哪一位贵人?”
谢允笑了一下,没吭声。
一般这种情况,他仙气飘渺的一笑完,就应该有个有眼色的手下人站出来,替他宣布“我家王爷是谁谁”。
可是谢允笑完,再放眼四周——发现身边没有配备这个角色。
纪云沉和花掌柜全都不明所以。
谢允只好隐晦地给周翡使了个眼色,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回去,跟他大眼瞪小眼,全然没有接收到端王殿下的排场——谢允好不胸闷,敌人来得突然,友方阵营里没有一个能接住他的戏的!
就在他头皮发麻地琢磨着怎么把形象圆回来的时候,终于有人出面救场了。
只见吴楚楚一拢云鬓,走上前去,冲那青龙主盈盈一个万福,轻声细语道:“我家王爷封号为‘端’。”
谢允“啪”一下将扇子打开,表面上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其实在风度翩翩地扇自己身上往外冒的冷汗。
吴楚楚大家出身,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同一干江湖泥腿子天差地别,一开口就好像有清风飘过,恰如乱葬岗中长出了一朵娇贵的名品兰花,因为太过赏心悦目,反而格格不入地让人有些恐惧……尤其是青龙主这种多疑的人。
吴楚楚说完,低头抿嘴一笑,便又回转到谢允身后。心跳得快从嗓子眼滚出去了,要不是之前跟着周翡,一路从两个北斗包围的华容城中闯出来,也算见过了风浪,方才她腿哆嗦得能不能站稳都不一定。
青龙主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这恶贯满盈的四大魔头之首,有朝一日能让个俩手抱不动半桶水的小丫头给糊弄了。
正这当,也不知怎么的那么巧,山间又来了一阵风,簌簌的风刷过林间,好似有人窃窃私语似的,青龙主心里有鬼,便觉得哪里都有鬼,颇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周翡虽然当不好报名的丫鬟,但当个打手还是十分兢兢业业的,她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推开刀鞘,“呛”一声在山间回荡出老远,竟无端有种肃杀感,居高临下地朝着青龙主一笑。
谢允笑道:“这东西是不是你的,你心知肚明,世上只有苦主讨还自己东西的道理,其他人都名不正言不顺,如今,那苦主骨头渣子都烂没了,咱俩争抢山川剑,都只能算贼,青龙主这样的前辈,想必不会干出‘贼喊捉贼’的龌龊事吧?”
青龙主的脸色不太好看。
谢允说完,看也不看青龙主和他那一大帮神神叨叨的狗腿子,转身就要往山上走。
此时,他整个人的气势简直难以形容,单是这一个拽得二五八万的背影,周翡感觉他拿出去逼宫造反都够用了。
青龙主在闻煜手下吃了大亏,幸好飞卿将军中途不知有什么事,走得很匆忙。
越往南,南朝后昭的势力越大,闻煜他们这些个“朝廷鹰犬“自然也就能越猖狂,青龙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匆忙带出来的几个人,一时底气不足,迟疑着愣是没敢往上追。
青龙主不是没怀疑过那自称“端王”的小白脸是故弄玄虚玩空城计,可闻煜其人,他亲眼见了,还亲自吃了一顿亏,那飞卿将军当时就言明,三春客栈中住了“贵人”,这么看来应该就是端王。
按照当时的情景,是闻煜放了他一马,而不是他把朝廷大军击退了,那闻煜有什么理由不跟在他家主人身边,乃至于跟他玩“空城计”?
谢允装得实在太像,再加上前因后果,青龙主不由自主先信了三分。
谢允让吴楚楚走在最前面,中间是紧绷的纪云沉和掐着殷沛不让他乱说话的花掌柜,周翡作为除了“身有残疾者”与“还不如残疾人”的唯一一位,别无选择,只好提刀断后。
谢允其实方才一扫青龙主的站姿,就知道他受了伤。闻煜本人不见得斗得过这臭名昭著的大魔头,但架不住他手下兵多,而且个个令行禁止——倘若不是青龙主先有伤在身,哪怕他今天唱的不是空城计,是真有后援,也不见得唬得住人家。
如今这山间乍看平静一片,他越是表现得有恃无恐,青龙主就越是得好好掂量。
谢允不相信那大鲶鱼会不贪生怕死——真正的狂徒,几十年如一日的专门干坏事,实在很难经久不衰。
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青龙主神色莫测地站在原地,目光有如实质,连周翡都感觉到了如芒在背,此时,他们这些人的小命全然在青龙主的一念之间。
她拼命竖着耳朵留神背后的动静,走出老远去仍然不敢放松,音乐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周翡的手在刀柄上按了两下,不敢回头,只好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想道:“走了吗?”
青龙主阴沉地盯着殷沛逐渐走远的背影,终于决定今日人手不足,暂时放弃,他一甩袖子,身边的白衣教众们训练有素地准备回撤。
就在这时,寻香鼠突然从他肩头溜了下去。
这小畜生领会不到人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与相互猜忌,见那需要追踪的味道逐渐飘远,以为自己的事还没完,灵巧地在原地蹦跶了几下,撒开四肢便顺着小路追了上去。
青龙主身边一个随从见了,忙要伸手去抓,被青龙主一抬手挡住了。
寻香鼠晃荡着细长的尾巴,步履十分轻快,连跑带颠地循着山路往上蹿。
青龙主若有所思地看了大灰耗子片刻,忽然咧开那张装得下一个天圆地方的大嘴,说道:“好哇,居然差点被一帮小崽子骗过去了。”
寻香鼠虽然颇有特长,但本质依然是鼠类,生性敏感,遇到人多的地方都会东躲西藏,然而它眼下这么放心大胆地顺着山路往上跑,只能说明这条山路上根本没有人!
周翡手心突然无端一阵发凉,就在这时,方才被他们甩开的青龙主突然发出一声长啸,整一片青山都给他惊动了,走兽惊惶,群鸟乱飞,而草木依然是草木,后面并没有露出埋伏的大队人马来。
穿帮了!
周翡想也不想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