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祯淡声道:“挪到下月,否则皇后知晓了,又要说朕办事晦气。”
吴茂赔着笑说:“这哪能呢?”
顾祯到延德殿时,正见得赵懿懿坐在窗边打络子,灵巧的手指轻动,一条长络子便一点一点的呈现在眼前
再编到一个香囊上,好看得很。
顾祯上前两步,轻笑着问她:“给谁打的?”
赵懿懿头也未回:“妾身香囊旧了,重新做了一个。”
见她还在打着,顾祯又问:“那这个呢?”
“给端端的。”她答了一句。
吴茂别过了头。
下旬是陛下生辰,陛下虽未明说,可他怎会不知,陛下这是盼着皇后娘娘的生辰礼呢。
以往两年间,皇后都是提前一月就开始备起,不知有多用心。就说去岁那块玉佩,是皇后娘娘亲自挑的玉料、亲自定的样式、亲自监工。
就连上头的穗子,都是娘娘亲手打的。
顾祯却不死心,忍不住问:“没有朕的吗?”
第77章 面红耳赤
长久的静谧之中, 直至一枚小小的桂花逶迤而落,在窗台上翻滚了几圈,才堪堪打破这片沉寂。
赵懿懿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樱唇轻启:“陛下若想要, 多得是人愿意为陛下做。”
心尖似被用力拧过, 顾祯眉眼稍稍沉了沉, 轻声道:“可朕只想要你做的。”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都只有一个她而已。
懿懿怎会不知?
她从未这样大度过。
从前他只以为女子爱吃醋, 易有独据的想法。等后来亲自经历过,才知晓情爱一事, 大抵是不论男女、无视尊卑的平等。
谁能忍受和心上人之间横着别人?谁又能真正说出那些大度不在意的话。
哪怕贵如天子,在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子时,与旁人也没什么区别。
大抵只有自己先不在意、先心如死灰以后, 才能这样大度, 才可毫无芥蒂的说出这些话来。
看似乖巧,实则疏离。
说到底, 又有那么一二分赌气的意味。
顾祯不愿她总这样别扭着,心里又堵着一口气,时时不畅快,只得放缓了声音,轻捧了她的脸,温声说:“怎么总这样大的气性,朕是什么意思,懿懿难道不明白吗?”
指腹在她细腻的面颊上擦过, 顾祯眸色微暗, 垂目凝着她一双乌黑的瞳仁。
“不知道。”赵懿懿也板了脸, 恼道,“不能解陛下之意,是妾身的错处。”
顾祯却被她给逗笑了,压低了声音哄道:“懿懿怎会有错?要错,那也该是朕错了。不想编就不编了,朕不要了还不成?”
以为他是在笑自己,赵懿懿愈发的气,双颊气出了两团红晕,仰着头看他时,杏眸里蕴满了怒意。
“总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仰头将他看了许久,看到脖颈都有些酸的时候,突然就难受起来,“你说喜欢就喜欢,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你怎么这样霸道?”
知她是借着这件事,在说些什么,顾祯心头一酸,下一刻长臂一伸,将她揽住了。
猝不及防之间,赵懿懿身子一歪,就这么撞在了一块坚实的壁垒上。
先是怔了一瞬,等那阵浅淡的沉榆香自四面八方缠裹而上时,她再一抬头,便撞入了一双深邃的凤目之中。
“当初说不喜欢的人是你,如今说喜欢的也是你。”她攥着他的衣袍,愤愤道,“凭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顾祯哑了声,就这么看着她,心口处同身上的伤口一样,仿佛被烈火烧灼而过,留下了道道印记。
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只能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患得患失的滋味,并非只她一个人懂,正是他如今所经历的。
时而因她在身边而填满,时而又因她心里没有自己,而再次空落落的。
他不说话,赵懿懿愈发的生气,就是气他这副没长嘴的样子:“你当初既然嫌弃我、怨恨我是舅母强塞给你的人,你怎么不早些与我明说?也好叫我死心?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喜欢你的……”
“懿懿,是朕错了。”顾祯垂了眼,紧紧地揽着她,声音愈发的沉,带了些不可抑制的心慌。
“是朕错了。”
赵懿懿眼眶酸痛,却是别过了头不愿叫他看见自己的狼狈,呼吸慢悠悠地颤着,咬着唇说:“你什么都不肯说,你就看着别人欺负我。看着太后嫌我是舅母引荐、嫌我没有子嗣,看着何太妃暗地里使绊子,看着临川背后诋毁我。就连宫里的那些宫官,也能在我背后使坏,让我吃暗亏。那你呢?你只会指着宫务对我说,这么简单也不会么?”
“是简单,我是不会。”她点了头承认,这回连鼻尖也红了,声音满是哽咽之意,“你是先帝一手培养出来的天子,什么都会,什么都明白。可又有谁教过我?”
不过无心的一句话,竟让她记到现在,顾祯面容僵了一瞬,再次生出了无尽的悔意。
早知会有今日,那些话,他一个字也不会说。
可说都已经说出口了,又如何会有反悔的余地?哪怕他是皇帝,这世上也寻不来后悔药给他服用:“倘若知道朕随口而出的话,会让你这般难受,朕绝不会多说一字。”
三思而行的道理,是他四岁就明白的。
他四岁时捉弄太子少傅,被父皇罚跪在紫宸殿外,那时父皇便对他说:“身为太子,当明白何为三思而行,你尚且还是储君,便捉弄自己的师傅,叫朝臣如何信服?叫朕如何能放心?”
罚跪,是罚给百官看的,自个先罚了,免去百官愤而上疏,更免去史册上留下一笔顽劣。
那番言语,却是说给他听的。
从那以后,他行事说话,皆按着这个要求而行。
偏就在皇后面前随心所欲,说到底,不过是压根没当回事。
赵懿懿别过了头,泪珠子就这么滚了下来,还不肯叫他瞧见,不住的拿衣袖去揩。今日穿的是件藕荷洒金的褙子,袖缘上绣了十二花卉,就这么轻轻一擦,不过片刻整个眼眶都擦红了。
这样用力,只是不想叫他见着。
“反正你总是有许多话说,总是有那么多话回我。”她着恼地瞪他一眼,才说:“你嫌我这不好那不好,我做的吃食、我给你做的香囊、我给你打点的衣衫,甚至连染了风寒,也要被你嫌不小心。现在倒来说,非我编的络子不可。”
赵懿懿推了他一下,红着眼质问:“你当初明明厌烦赵氏女,怎么不告诉我?你要是新婚那晚就告诉我,我也不会越陷越深。”越早抽身,她就越能安宁,越能本分的做好皇后,而非将他看做夫君、看做心上人。
顾祯瞧着有些心酸。
从前,她是愿意在他面前哭的。凝着她看了片刻,顾祯伸手将她的衣袖扯开,亲自拿了帕子替她擦拭,指腹拂过她的眼尾,问:“疼不疼?”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赵懿懿心头窜上来一团火,将帕子夺过来自己擦,冷着脸说:“不要你管!”
顾祯就这么垂眸看着她,待她稍稍平复,只是低着头抽噎时,才抚着她柔顺的鬓发,轻哄道:“朕这样对不住懿懿,若是不报复回来,懿懿甘心吗?”
赵懿懿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是微仰着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
顾祯唇角勾了一抹笑,声音温润:“朕让懿懿报复回来可好?”他微微俯首,在她耳畔说,“往后几十年,朕让你慢慢报复。”
这一回,赵懿懿倒是听明白了。
听明白是一回事,可她没想明白,便只是抬着头,神色有些僵。
白皙似玉的一张芙蓉面,一双杏眸红彤彤的,还挂着几点泪痕。顾祯心尖猛地一颤,俯下身去,试图攫取那片美好。
一阵急促的扣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一叠声的喊:“阿姐!阿姐我想进来!”
顾祯眉眼倏地一沉,蕴着怒意的眸子朝外一看,在门扉被推开的一刹那,冷声低斥:“出去!”
赵端端被吓着了。
她根本不知皇帝在这儿,若是知道,根本就不会过来。听着那道暴怒的声音,下意识往后一退,再将门一掩,看着两道涂了朱漆的门出神。
想起方才瞧见的那一幕,忽又觉着面红耳赤。
骤然被打搅,顾祯一张面容上盈满了怒气,盯着门口看了许久,方道:“你在这延德殿住着,确实不太方便。”
赵懿懿问:“什么?”
摩挲着细腻柔软的肌肤,顾祯亲了下她额前柔软的发丝:“她也太闹腾了,等找个时日,朕让宋媪好好教一教她规矩,。”
“临川那般闹腾,也没见陛下嫌弃过。”赵懿懿冷笑了声,回他,“端端好的很,谁要你教了,怎么没见你叫人教教你那个妹妹去。”
顾祯无奈道:“朕都没对她上过心。”
赵懿懿微嘲:“是啊,你谁都没上过心。”
轻拂了几下她的背,又柔声哄了几句,才起身道,“朕前朝还有些事。本来打算等册封礼办完,再将人处置,谁知她先自戕了。懿懿,册封礼的事,朕挪到下月去了。”
说到这,他面上不由自主浮现了些愧疚,稍稍低了头去看她。
赵懿懿手中捧着一盏热茶,仰头饮了几口,方道:“无妨,何时办都行,只要你别给忘了。”
顾祯不禁笑道:“朕还以为,你要嫌晦气。”
“都这个时候了,嫌不嫌的,有什么用?还能叫她活过来,一会儿再死不成?”赵懿懿面色微有郁闷,又饮了几口茶压下去,才说,“她小孩子心性,也不在乎这些,只是我想叫她有罢了。”
顾祯轻应了声,低头拉住她柔软的手,温声说:“朕知道。懿懿,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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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册封礼,相对来说是可大可小的。
不受重视的,便随便糊弄过去。受重视的,则是严格按着仪制,由皇后主持,众内命妇观礼。
然宫中无内命妇,册封时难免冷清,赵懿懿便将京中官吏家眷都请了来。
明面上是册封礼,实则是一场专程办的筵席。
册封礼后,众人齐聚于海池边的含冰殿中,依次而坐,举目赏景。
“阿姐,这身衣冠好重。”赵端端小心翼翼伸手,扯着赵懿懿的衣袖,耷拉着脸,极为不高兴。
她从来没穿过这样重的衣服、戴过这样重的冠子,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赵懿懿拍了拍她,轻声道:“再忍一会儿,一年也穿不了几回,嗯?”
赵端端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好半晌才说:“好吧。”
一旁文氏笑道:“当初长公主的笄礼,还是臣妇操持的,不成想,竟然会有这样的缘分在。”
赵懿懿掩唇颔首:“可不是么,那时还想着麻烦了夫人,如今才知是麻烦对了人。”